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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县城里四处张贴着戏报 梁家班开大戏 演出徐渭的《四声猿》
戏台搭在一株大槐树下 周围是一片小广场 正戏已开 百姓來得人山人海 听起來反响却不甚热烈 顾思衣在人群里观察着 喃喃道:“如今世道太平 百姓想听些喜庆的 四声猿太苦了 ”
梁伯龙摇头道:“人心总是苦的 是这班底功力弗佳 缺个好旦 未能唱动人心哉 ”
顾思衣笑道:“瞧你 人家冒你的名头演戏 都演到家门了 你倒替他们着想起來 ”梁伯龙笑道:“咿也 只吾姓梁 弗许别人姓梁哉 况且都弗容易哉 ”
正笑着 百姓一片哗然 纷纷往南拥 不知出什么事了 梁顾二人原不想动 被人潮一拥 也便走了起來 怕被冲散 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南街上铜锣声响 一队官差在街口走过
镇上民风纯朴 很少发生案件 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 二人随着人群出了街口 踮脚看时 梁伯龙脸色骤然一变:“官差进的是张元忭的家 ”两人对视一眼 急往前拥
忽然 张家院门一开 里面有两个仆人慌张跑出 奔的是不同方向
两人越发感觉不好 挤了好半天 眼见到了近前 那两个仆人又从不同方向赶回來 一个牵着马 一个捧着鞭炮 牵马的等在门楼外 捧鞭炮的进了院不大功夫 就拿根杆子挑出大门 吡吡啪啪放起來 跟着里面一阵笑声 张元忭十字披红 从门楼出來上了马 官差们也鱼贯而出 在两边开着道 顺原路往回來
张家仆人在后面跟着 喜气洋洋 有人喊着问:“中了个啥 ”他们笑喊:“第一名 状元 状元 ”
队伍在梁顾二人身前经过 二人如梦初醒 也都向马上热烈招手祝贺 张元忭左右拱手相谢 因在马上较高 目光在远处 人声嘈杂 对近处的二人反无所觉 一走而过
顾思衣高高兴兴地看了好半天 直到队伍转过街奔县衙去了 这才回过头來 笑道:“敢情是这等好事 真沒想到 ”
梁伯龙脸上也笑着 只是稍有些僵硬 顾思衣忙道:“人多又乱 他沒瞧见咱们 你可别多想 ”梁伯龙笑道:“怎么会呢 张公子弗是那样人哉 ”顾思衣明白他当初十年读书十年守孝 功名未就 因此走上了戏行 如今看着对自己十分崇敬的小友都登科做了状元 内心失落可想而知 心想劝慰 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梁伯龙也读懂了她的表情 拉着她的手又紧握了一握 笑道:“放心哉 写了这么多 唱了这么多 人生如戏四字 小儿都懂 难道吾还看弗开哉 來 吾们回家备一份礼物 晚上到张家喝喜酒 ”
顾思衣笑道:“你也该去牢里探探徐先生 把这事告诉他 让他也高兴高兴 ”梁伯龙道:“咿也 还是侬想得周道 ”
徐渭的房间是独立的 一丈见方 北墙有扇铁窗 窗下地面铺草成床 靠东墙有张木桌 上摆笔墨纸砚
牢房很破旧 多处墙皮脱落 给人一种很容易能挖开逃走的感觉
徐党的全面败溃 并沒有使这位曾经的东南第一军师的牢狱生活改善起來 他 更像是被官方遗忘了
但民间沒有忘记
人是有情有义的 也是趋财向利的
徐渭号称十绝 能卖钱的 就是书和画 这两样东西让他的牢狱生活不致寂寞 也给他带來了很多看起來像朋友的朋友
现在 桌上砚台干着 落了一层灰 他歪在草床一角 左肘支身半躺着搂住马桶 右手仿佛敲鼓般拍着马桶盖子 发出“梆、梆”的声响
梁伯龙一下阶就听到这声音 微微一笑 从篮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给禁卒 禁卒知趣走开
他來到徐渭这屋的栅栏前 笑问道:“调子打得弗错哉 怎么 又在写戏 ”
徐渭的黑眼袋兜起來:“世无知己 当于百代后求知己 书画悦目无用 还是戏最高 ”
梁伯龙放下篮子 笑道:“吾弗算一个知己哉 ”
徐渭道:“你么 勉强算知音 比那些个索书画的强些有限 ”梁伯龙哈哈笑着 盘坐在地上 把酒食从栅栏缝里一样样递进去 问:“怎么 知音与知己弗同哉 ”
徐渭道:“知音勉强可以说说话 知己则不必说话 ”
梁伯龙手伸进栅栏给他斟着酒 道:“勿讲笑了 喝酒喝酒 ”
徐渭放下马桶 爬过來坐下 抄杯喝了一口 梁伯龙笑道:“终于说对一句话 可以做侬的知己了 ”徐渭哼了一声 酒杯前递 梁伯龙笑道:“是是 说出口來 就又变成知音了 ”给他满着酒 口里道:“元忭高中了 ”
酒满 徐渭沒喝 看着他 梁伯龙道:“状元 刚才的事体 ”
徐渭静在那
梁伯龙道:“知这消息 很让吾感慨 替悝高兴是真 心里 也真有点难过哉 ”
徐渭把酒递出栅栏 梁伯龙看看酒 歪头笑了 接过一饮而尽 徐渭道:“莫说是你 我也沒跳出这圈子來 ”梁伯龙:“侬 怎么会哉 ”徐渭道:“他趁心则他欢喜 你我不如意 则烦恼生 人生在世 纵然功名利禄都抛下 还要贪一个生字 有一生字 则烦恼生生不息 所以抛下的都是一时 都是假的 ”
梁伯龙道:“人谁弗在生 在生岂能弗贪生 ”
徐渭道:“我 ”
梁伯龙一时沒听明白
徐渭道:“我是受过很多刑 不过有些重伤是我自己弄的 以前和你说 你们都不信 以为我是受了狱卒逼迫不敢直言 其实是真的 ”
梁伯龙眼睛惊得睁大:“弗是徐党迫害 ”徐渭道:“不是 是我自己痛苦得想死 ”梁伯龙道:“怎可能哉 ”徐渭叹道:“所以说 你不是我的知己 ”探臂出栅 从他手中拿过杯子 自己斟酒
梁伯龙直愣半晌 头垂下來:“吾懂 关在这个地方 谁能弗被逼疯 ”他手抓栏杆 抬头望着阴黑的四壁 “……六年了 侬这关得也快六年了 倒底何时是个头哉 ”
徐渭托杯冷笑:“此处与家中何异 妻子不是铁栅 儿女不是狱卒 房屋不是牢笼 身边有个女人 你是越发地想不开了 快走快走 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 ”
梁伯龙知他脾气 若不走 只怕他就要往自己身上泼酒了 废然一声长叹 起身出牢
听着大门上锁的声音 一滴清泪从徐渭的黑眼袋边滑下來 落入杯内 他直着眼 口中喃喃道:“腰悬大剑谁知锈 一梦六年是我疯 ”
吟罢静了一静 仰头把这酒一饮而尽
晚上 张家设宴款待宾朋 梁伯龙带顾思衣到贺 酒喝到深夜 尽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 夜街清静幽蓝 两个人踩着一地月光 携手而行
顾思衣道:“我还怕你宴上难过 沒想到你那么高兴 ”
梁伯龙笑道:“吾心已足 如何弗乐 ”
顾思衣道了声“哦 ”看他望着前路的眼睛 忽然解了其中情味 低头嫣然一笑
地面忽然转暗 天空中乌云滚卷 隐隐响起雷声
雨点就吡里啪啦地掉下來
顾思衣以手掩头缩避着 笑道:“哟 倒底是南方 这还沒到六月 天气就变成小孩儿的脸了 ”
梁伯龙忙抻衣袖替她遮挡 两人快步前行 过广场时见大槐树下还干爽 赶忙躲到树底
顾思衣伸袖替梁伯龙擦着脸 两人看着彼此 一时都笑了
雨点渐密 两道闪电划过天空 雷声卡卡作响 一股槐花香味在两人肩头弥漫 抬头看时 暗青的树冠长入夜色 满眼皆是玉白的骨朵 苞英历历 似万颗凝止了坠势的流星
槐花香浓 令两人心中都生出一丝甜意
树侧 那临时搭的小戏台仍在 一半在树下 一半探出树底 台板上有一片半圆形的干迹 戏子们早都投店去了
顾思衣抿抿下唇 眼中含笑 轻轻拉了一下梁伯龙的手
梁伯龙会意 随她走上戏台 神色一摇 与她共舞起來
广场清旷无人 远远看去 戏台上衣赛蝶蹁 仿佛两个闪光的精灵
舞至半酣 歌声随起
梁伯龙:雷音炸啸 雨散槐香 云卷云舒云作戏
顾思衣:西风五月 春华看尽 无处寻知己
梁伯龙:梨园梦里正盛时 花容如雪 君颜似玉
顾思衣:罗袜生尘挑香衣 庄容款款 莲步徐徐
梁伯龙:有多少心曲 愿与侬相叙 不是情话 何冗言语
顾思衣:且登高踏露眺尘嚣 一畅胸怀 尽享当下 往事不须记
一曲唱毕 舞姿定势 二人眉目相对
雨线频急 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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