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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变成了一座拥挤的城镇,到处都是法术变化出来的房屋和帐篷,人口膨胀了数倍,天上有修士或道士飞过,地上有配剑的士兵和头戴高冠的符箓师巡视,大人忙着用简易的炊具生火做饭,孩子在狭窄曲折的小路上叫嚷奔跑。
遍地的厚厚灰烬大都消失,剩下的被踩成淤泥,整座山谷因此显得脏兮兮的,却散出蓬勃的生机,这是一种粗糙野蛮的生机,像是烧焦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像是嶙峋的峭壁上横生的怪木。
过去的几天里,施含元来回奔波数千里,一边寻访特异的婴儿,一边召集修行者、保护遇到的凡人,成就比锦簇和慕行秋更大一些,挽救了四万多人,其中包括近百名道士和三百余名修士与符箓师。
面临毁灭性的危机,曾在野林镇误杀过大批道士与修士的施含元,终于得到一些人的谅解。
赵处野调用方圆数百里之内的五行之劫围攻山谷,引起了施含元的注意,先是带领一些道士赶来,没敢使用瞬移之术,半路上撞见失魂落魄的赵处野,看见他手里的祖师塔,立刻将他擒获。
九大至宝都已归入道统祖师手中,谁拿着其中一件,就意味着他已投靠昆沌。
慕行秋走出房间,立刻就有一群百姓围上来向他鞠躬致意,他们得到过提醒,知道慕将军不需要什么,他们守在这里只是想亲眼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复原。
慕行秋的双腿还有些虚软,也向大家还礼,叫来一名叫姚雀儿的跟随者,让他带自己去找守缺。
他的出现在山谷里引一阵骚动,无论见没见过,众多百姓都向这边望来,连天上的飞行者也止步俯视,有人小声提起“马妖”二字。立刻就会受到其他人的严厉斥责。
小镇上的罗老汉一家三口儿在人群中不停地向他鞠躬。
守缺没住在屋子里,姚雀儿将慕行秋引到山谷边缘,一路上也跟路两边的百姓一样,不停地扭头打量慕将军。
姚雀儿二十来岁,手脚粗大,脸蛋红扑扑的,从前在断流城内外打短工,饥一顿饱一顿,居无定所,用他自己的话说“像一条在垄沟里翻腾的泥鳅”。偏偏心高气傲,总想做点什么。一日听“慕将军”布道,期间人来人往,或问或戏,只有他站在那里只是听,不走也不提问,最后扔下手中的扁担,誓成为跟随者。
他觉得现在的慕将军有点古怪,却不敢乱猜。
山坡还是光秃秃的。慕行秋远远就看见了守缺,她站在山脊上,背对山谷,没有极目遥望。而是微微低头,在看脚下的什么东西。
“将军今后还会布道吗?”快到山脚下,围观的百姓少了,姚雀儿抓住时机小声问道。跟随慕将军几个月了,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布道?”
“嗯,将军曾经说过要每日一讲。定为教规,昨天没讲,今天……也不会讲了吧?”
“结束了。”慕行秋停下脚步,对执着的跟随者说,“古神教和弱者之道并不掌握谁的手里,人人可得,人人可讲,你就不错。”
姚雀儿脸一下子红了,以为慕将军在嘲讽自己,抬眼看去,将军的神情却是认真的,“我、我不行。”
“抢夺阵主之位、唤醒守缺的时候,你参与了吗?”
“参与了。”
“成为阵主了吗?”
“成了一点……可这不算什么,很多人都成了,至少一半,最后阵法都乱了,不过倒也因此救了守缺姑娘。”
“每个成为阵主的人都有资格布道,这一次你们能救的人更多。”慕行秋抛下这句话,迈步登山,留下姚雀儿一个人站在那里若有所悟。
山土松软,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法力微弱的慕行秋爬得颇为艰难,半途中遇见了守在山腰处的符临,于是稍做停留,正好借机喘口气。
“符箓还有多少秘密啊?”符临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一见面就提出问题,甚至没关心慕将军的复原情况,“为什么将军和赵处野的血能够加强符箓,而普通道士不行呢?我读过记录,很早以前龙宾会就做过尝试。”
“原因很简单,你们没试过高等道士的血。”
“的确,龙宾会没机会得到星落以上道士的血,有什么不同吗?”
慕行秋抬手至胸前,它们曾经多次受创,鲜血淋淋,现在却已恢复如初,只是稍显苍白,“高等道士法力充沛,溢出三田,突破经脉,浸润全身血肉筋骨,与普通道士不同,这是我的猜测,但我想不会有其它原因了。”
符临连连点头,“将军说得没错,可是祭火神印与内丹,还有人、笔、墨、纸……”他望了一眼山顶的守缺,停止谈论符箓,改而提醒道:“守缺姑娘又有变化,请将军……留意,最好不要靠近十步之内。”
慕行秋点点头,继续向上攀登。
守缺仍着白衣白裙,头一丝不乱地挽成环髻,插着剑形木簪,腰身挺得笔直,与慕行秋印象中的几个守缺都不尽相同,此时的她颇有几分大家风范,像是一派宗师。
慕行秋停在十步之外,一脚在上,一脚在下,脸色微红,气喘不已,爬山几乎耗尽了他不多的力气。
“凡人不好当吧?”守缺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倒是没变,但语气不再冷傲,更恬淡自然一些。
“嗯,英雄也不好当吧。”慕行秋的目光转到守缺脚边,翻起的泥土中长出了一片绿色的目,高不过两三寸,弱不禁风,守缺站的位置正好给它们挡风。
守缺扭过头来,果然老了一些,由十七八岁变为三十许,稚气全无,容貌变化却不大,眼神中多了一分直透人心的锐利,与左流英倒有些相似。慕行秋很意外,主阵和燃烧法身都对修行影响很大,守缺的境界恐怕已经降到刚过注神,她的样子却像是上升了一大截。
“不,一点都不难。”守缺的语气中有一点神秘与洒脱,就像是师父在对刚入门的弟子说话,“我当英雄不为自己、不为众生,只为一个人,所以一点都不难,因为没什么不可舍弃、不可牺牲的。”
“你认识他才三天而已。”
“如果有些东西你用尽一生去寻找,当你终于找到的时候,会因为时间短暂而觉得它不够珍贵吗?”
慕行秋无言以对。
“我的魂魄又少了一些,但是我的记忆却恢复了一些:我曾是念心科弟子,修行的是幻术,专以人心为施法目标,见过无数的心境,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凡人的心混乱多欲,如同泛起的泡沫,道士的心纯净却不自然,处处皆是斧凿之迹。我一直在想,这世上没有真正纯净的心境吗?就像是无需修饰的宝石。现在,我找到了。”
慕行秋仍然无言以对,在他的印象中,锦簇的心似乎没有那么单纯。
守缺露出微笑,“哦,我心目中的完美宝石与你想象的不同,不需要大,不需要完整,也不需要透明,只需坚韧,坚韧到以世上的任何幻术都不能动摇。慕将军的心就是如此,他有过混乱的凡人之心,有过雕琢的强者之心,历经重重淬炼之后,只剩一颗本心。”
“他叫锦簇。”慕行秋不愿代领他人之功。
“我知道,他的心境坚韧,防御却一般,我看过他的记忆了。”守缺又笑了一下,那是天真的她做出的事情,“我了解他,因此也有一点了解你。”
“我?”
“你是凡人,慕行秋,机缘巧合拥有了非凡人的力量,你的心仍跟凡人一样,混乱多欲,你现在的冷静只是因为丢掉了记忆。请相信我,混乱多欲并不比雕琢出来的纯净更差,站在幻术的角度,前者虽无壮丽之姿,却更加丰富多彩,后者貌似牢不可破,其实全都一个样,一个心境的破绽就是所有心境的破绽。其它科的道士,尤其是高等道士们不喜欢念心幻术,因为我们能够看穿道士之心的底细,那一片平静无波的湖面映照出来的不只是世间万物,还有他们深藏起来的七情六欲。念心科弟子只差一点就能抓住高等道士的破绽,结果我们被关进拔魔洞。”
守缺看样子真的想起了许多事情。
“你知道我想起的火是什么?”慕行秋问,找到那团火就能意味找回记忆,这是左流英说的,他似乎知道什么,却不肯透露。
守缺摇摇头,“我对你的了解还没到那种程度,但我知道从前的你会承担慕将军的责任,继续下去吧,或许你要找的火就在其中。我会帮你,不为别的,就为了它们。”
守缺低头看向那些努力生长的目。
慕行秋沉默了好一会,眼看着夕阳西落,群山消隐,背后的山谷里人声喧哗,正如守缺所说混乱而多彩。
“你的幻术还好用吗?”慕行秋问。
“法力下降了,人心在我眼里却更简单。”
“这回你要对付道士的心,你得让他们相信我能阻止道火之攻。”
“你真能吗?”话一出口守缺马上摇头,“不用回答了,我知道‘慕将军’的性格。”
她眨了一下眼睛。
离子夜时分的道火之攻只剩不到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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