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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海滩上物事全入眼中,楚青流不由大悔。
没藏飒乙既在此处停靠修补船只,岸上就少不了要有工场,虽未起造房舍,棚屋却修了数十座,俱都完好。显然火船只是将水中船只点燃烧毁,北风虽大,火头却难以烧到岸上。就在目力所及之处,海滩上还倒扣着数排中小船只,靠外侧五六只船底被捣出大洞,已无法再用,余外却全都完好。破船边上有死尸倒卧,显是众人曾强突上岸动手毁船,却受阻未能如愿尽数将船毁去。
当年赤壁火攻,除开有黄盖诈降,在江面放火烧毁曹操水师,更有周瑜、程普、吕蒙、甘宁等人在乌林放火,烧毁北军陆上大营,才迫走曹操。瞿、石二人既能想到火攻,必定要细细探究赤壁旧事,不会不知道陆地放火也是关键,轻忽不得。却未照样施行,只能说是情势不同,有不得已的难处,难于办到。面对没藏飒乙这等大敌,想混入他身边放火,实在是难而又难。
天色大亮时,张受活吹响号角,楚青流将小船捣烂在海滩上,随苏夷月来到号角处与众人聚齐,魏硕仁等人全都来到,只是不见瞿广翰石寒等下手放火的人。
聚会之处恰是小岛的中腰,细长北端与圆大南端正在此地交汇。
眼前情势各人全都看在眼里,不用再多说多议。这场大火只烧毁没藏飒乙海中的大船,却无损其岸上小船。看其棚屋中人影往来走动,房顶更有炊烟飘荡,看来受损最重,原气却未大伤。此等境地下,没藏飒乙若要下海,众人手里无船,反倒无法追踪。
魏斫仁道:“不用再等了,先得弄毁这些船。”挥刀冲向滩头倒扣的船只。
公别人道:“魏大侠还请稍等一等。”
魏斫仁止步回头道:“等,还等什么?”
公别人看看棚屋前崆峒派众人,说道:“这些船必得捣毁,却也要防备其中有诈,或是有埋伏。船底若藏有劲弩强弓,或是有毒药粉,径直过去毁船,只怕就要吃亏。”
展阔熊道:“公掌门说得是,小心不为过。”
魏斫仁道:“我竟没想到此节。有诈也不用怕,都随我来。”带领众人进到高滩上,各搬一块两块大石,来到小船前十余丈远上风处站定,齐发一声喊,将百多块大石掷向小船。
大石到处,发出一阵轰响,将小船尽数击烂,虽不至于化成木屑细粉,却也绝不能再用。船底并无劲弩强弓射出,也无毒烟毒粉。
更奇的事,崆峒派众人全都出离棚屋立在一旁观看,却并无一人过来阻拦。魏斫仁道:“奇怪,他们夜里拼命阻人毁船,为何到了天明却不阻不拦?我真是不明白。”
纪清含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多想。”她与魏斫仁曾在潮声寺外拼死大斗,且落下重伤。此时这几句话,说得虽甚是平和,却也难掩讥讽。
苏夷月道:“这也不难猜想,夜里阻拦毁船,是不想东征在下风,让对手得意。留下小船在这里,是说大火未能阻断他没藏飒乙的去路,他若想走,随时都能上船离开。这时不动手阻挡咱们毁船,是想阻断退路。咱们想跟他们在岛上死战,他们何尝不想跟咱们在岛上死战?双方全都没了退路,没藏飒乙大发神威,就不难将咱们一个个全都杀了,绝了心腹大患。”
公别人道:“苏副总堂主说得很是,没藏飒乙必是此意。”他与苏夷月昨日还各执一词指责对方先动手杀人,相互间有解不开的仇怨,此时论事,仍能不计过节,只讲情理,实为难得。
展阔熊看看棚屋,说道:“他们不缺吃的喝的,咱们可就不成了,大船都去了下风头,一时半时赶不回来。他们吃饱了,咱们还饿着肚子呢,这仗可就没法打。他们拖得起,咱们拖不起。”
“我说这话,却不是怪罪瞿、石二位料事不周,行事孟浪,将咱们带到了绝地。他们看到北风就能想到火攻,确有大才,我就想不到。没能烧死没藏飒乙,没能烧光崆峒派,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领不济,却还不是无耻小人,我昨晚说火攻是妙计,今日还要说火攻是妙计。”
楚青流道:“老舵主说得不错,瞿先生石先生策动火攻,虽未能烧死没藏飒乙,却也让他受惊不小。如今大船小船全已毁去,退路已断,也算是遂了咱们的意,放手去斗就是了。咱们没饭吃,也不能让他们吃上饭,空肚斗空肚。”
魏斫仁道:“没饭吃,就抢他们的饭吃----不过,要防备饭中有毒。”楚青流道:“对,绝不吃碰他们的饭食饮水”。正要攻上,有人指着海里说:“有船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瞧看,就见有一艘大船扯足风帆驶来。再行得近些便能看见,风帆之外,众水手全都操桨划船。
众人纷纷猜测来人是谁,是敌是友。苏夷月不屑说道:“不必猜了,必是瞿大小姐。来就是了,非要弄得如此神秘。”
船行极速,不多时便能见到首站的果然是锦衣肥贼古逾,杨州城主萧陌风,少林双叛僧段慧忍与西门法智,应天教的那名好手方鹤,舱面上只不多十余人,但各人高踞船首,跨海而来,倒也自有一番威势。不过,却并不见有瞿灵玓身影。
大船既不落帆也不撤桨,直直深扎进滩边淤泥方才停下,水手抬出跳板,众人挨次下船,过来与众人聚齐。 一见之下,知道里头还有应天教新任教主肖怀远及许多素来闻名却不曾见面的朋友。
相见过,展阔熊道:“这法子好,这样大的船,一头扎在淤泥里,除非是天神下凡,单凭一人数之力,绝弄不开。咱们若用,合起力就能搬开,比将船尽数开走要好。”
苏夷月道:“若是涨潮呢?潮水的力量,比天神也差不了多少,便能将船抬起来。”
展阔熊冷冷道:“就算是涨潮,涨到海水淹了艄楼,也不会抬起这船,叫它水涨船高。我武功或许不如苏副总堂主,船上的事,却必定强过你不少。”
肖怀远道:“船上带了干粮清水,足够咱们支撑三几天,到时若不能回转,必定会再有船来,倒不用担心绝粮绝水。各位所议极是,咱们这就动手。会有何变故,做了才能知道,到时再见机行事就是了。我带应天教的兄弟守船,这事不容轻忽,守不住时,宁可毁了这船,也不能任它落到没藏飒乙手中。”
众人上到船上,取出干粮清水大喝大嚼。虽说只是干粮清水肉干,并无好酒,仍是吃得快意非常。张受活笑道:“能有这船来,能吃上饭不用饿肚子,就是说天老爷这眼还未全瞎,咱们必能赢,没藏飒乙必输。”
邱理因吃过两张饼,饮下半袋水,走到船头上,以竹篙轻击船舷,扬首唱道:
“没藏飒乙,羯胡野种,一母多个父,全与禽兽同。
没藏飒乙,自以为能,心比青天高,白日做好梦。
没藏飒乙,狂悖逞凶,必堕刀火狱,万劫不超生。”
全不管地狱乃是佛家的话头,不合他道家人的身份。也不管没藏飒乙这等凶人,全然不信死后还有什么地狱天堂,这才会无法无天,肆意而为。
以他的才具,转眼间弄出这样一只谣歌来,可说半点都不为难。换了别人,纵然有能,若非与他一样半疯半癫,也做不出这等畅快事。
唱过数遍,船上众人便齐声同唱。这歌词曲甚是简略,但出自邱理因之手,简略却不简陋,众人都是武功好手,各出内力齐声唱出,其势摇天动地。
歌曲间歇时,更有人不忘叫骂,本都是江湖粗人,口中哪里还能有好话?与婆娘骂街也差不太多,唯独不曾辱及黄长波。捉了她卖到窑子里,这事或许真能做出来,但开口辱骂一个女子,未免太过失格。
楚青流听众人唱了数遍,也开口同唱。心中却并不觉有多少快意,反倒很是扫兴,觉得没藏飒乙这等人物,如此才具,竟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实在说得上一个惨字。人活于世,许多东西看似金贵不已,其实一文不值,比如权位势派,有些看似无关紧要,真若没有了,倒也是一大不幸,比如生前死后的名声。
纵然登上盟主霸主大位,无人敢于不服,不论走到何处,都是一片颂扬之声,无人敢于正眼相看,敢喘口大气,可说登上极峰了。待到人都散尽,自家一人独处时,只要这人还未到全然疯狂的地步,总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遭人恨,遭天忌,此时此刻,天下不知正有多少人在切齿痛恨,暗祷自己早一点死,死后堕入地狱不得超升。也总该知道不单自家一人挨咒挨骂,还要连累父母先人,有子女的,还要连累到子女。
到了那个当口,不用说盟主霸主,就算做皇帝做神仙,也没多少意味。
众人才唱骂过数遍,棚屋中走出一队人来,这些人往来行走,或两三人一组,或三四人一组,在滩头收集各色船锚,大小全有。集齐后入棚请示,不一时,棚中走出一人,看势派身形,必是没藏飒乙无疑。
没藏飒乙行近锚前,来回走了两趟,亲手挑出两只小锚、两只中号船锚、两只头号大船锚放于一处,接过从人手中钢刀,对着锚身连刺连搠。众人全都不识其用意,只有邱理因骇然道:“他这是先在锚上开出洞口,要拿船锚现做碰钟!这样大的碰钟,有谁能用得动?他娘的,这得弄出多大动静来?”情急之下,竟脱口说出粗话。
没藏飒乙在大锚上开洞口,也在小锚上开洞口,行若无事刺完十数只大小船锚。随手丢了刀,一手一个拿起较小两只船锚,先试撞一下,随即连撞三下,撞声逆风而至,送到船上众人耳中,如同寒冬荒野狼啼,子夜雌猫啼春,一听之下,令人骨生寒意。
没藏飒乙愈撞愈是繁急,响声到时,便似有无数只狼,无数只猫齐声嚎叫。船上众水手纷纷闭目掩耳、摇首跳脚、往来奔走,甚而有弯腰捧腹缩成一团倒地再不能起的。
没藏飒乙扔了小锚,走向两只中号铁锚,邱理因得了空隙,向楚青流道:“楚少侠,我求你一件事。”
楚青流道:“道长有话请说,你我之间,还用不到这个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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