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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流道:“徐先生,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过节,你不妨说来给大伙听听。”
徐晚村道:“你们在岛上只见到黄长波,没见到郁拨临吧?这是为什么呢?说来也简单,他根本就没有上岛。”郁拨临不曾上岛,他却不嫌絮烦,非要用几句话一说再说,纯是说书先生的口吻。
跨海火攻时,徐晚村也曾提出要同船过来,魏斫仁却死活都是不允,生怕打斗中没藏飒乙能于人群中杀进杀出,轻易就取了徐晚村首级去。不单难于施毒用毒,还白白丢了性命,这事委实太过重大,他担负不起,也无人能够承担。徐晚村搬出百丈之约,魏斫仁置于一笑,说百丈之约只是为保徐晚村安全无事,并非是说二人必定就得如此行事,自己绝非寻常愚人,怎会死于文字之下?
他既说出不允,就必得如此去做,无人再能改动。众人也知道广成货行有个郁拨临医药高明,为防他到了岛上放毒生事,请徐晚村尽力多配些解毒药丸,分给各人携带。不想到了岛上,并未见到郁拨临的踪迹,也未见没藏飒乙命人施毒,未曾用到解毒药丸。这事虽说怪异,毕竟已然过去,众人虽有疑虑,但黄长波已走,没藏飒乙重伤,也就无从打探释疑。
此时舱壁漏洞已修补完好,积水接近抽干,两只船一前一后安然返航,可说是逍闲无事,正是听掌故的好时候,众人想要听他说清其中的缘由过节,也就不觉其烦。
展阔熊道:“徐先生,郁拨临不在岛上,这事咱们动手时就知道。咱们想听的,是他为什么不在岛上。”
徐晚村道:“那晚楚二大闹广成货行,废去西域十人的武功,黄长波可就受惊不小,连夜请郁拨临来给她瞧病。郁拨临过来一搭脉,便知她是惊动了胎气,当下便大感为难。”
展阔熊摇头道:“你这话我先就不信。那个郁拨临,能为就算不如你徐先生,也差得不会太多,他那样一个人,难道说还治不了惊胎?”
徐晚村道:“老舵主,为难的不是如何医治,为难的是如何开口去说这件事。细论起来,在咱们医家,难的不是修习医术,难的是如何识破世情人心,顺着人情去做事,才好得名赚钱。我懒得动这份心思,这才会躲到山沟里头去。”
“如何给贵人看诊病,其间的讲究,可说是多如牛毛,三天两夜也讲说不完。也说得上是刀光剑影,也少不了要有江湖口,江湖术。卖弄的得好了,便享荣华富贵,弄得不好,便得脑袋搬家,跟你们也差不太多。咱们也不说远的,只说郁拨临老儿遇到的这个难题。”
“黄长波这女子,年岁非小,不是什么无知少女,该知道的,可说全都知道,不会有孕近两月自己还不知道----”顿了顿,向瞿灵玓、苏夷月说道:“你们两个先到别处去,有你们在,我说得周身别扭。”
苏夷月道:“这事关涉重大,我不能不听,我也并不觉着别扭。得了病,讲究病不羞医,给人治病,讲究医家眼里无男女,这些话,我自小在祖师婆婆那里早听得熟了,不在乎这些,你只管说就是,不就是男女婚媾、怀孕早产么?这都是天地间常见常有的事,你只管说就是,不必避忌。”
她既能说出婚媾二字,显是再也不会退避。她既不愿,瞿灵玓自也不愿。徐晚村解了她的肉身化石露,又解去百媚千娇丸的毒性,其间的经过,徐晚村还未曾细说,她何尝又不好奇?
徐晚村只得说道:“她自家既知道,却又不明说,这是为了什么?”这个她,自然说的是黄长波了。
苏夷月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她不想跟人说。”果然并不觉得别扭。
徐晚村道:“她为何不不想跟人说?”一句话问得苏夷月哑口无言。
苏夷月道:“她为什么不说,我怎能知道?”说着看看瞿灵玓,瞿灵玓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徐先生,为什么不说,这事很要紧么?”
徐晚村道:“为什么不说,半点都不要紧,不论她为何不说,只须知道她不肯说,也就足够了。”
瞿灵玓道:“徐先生,照你这种讲说法,这点事,三天两夜还真未必能说得完,我来替你说罢。你莫非想说,说出实情来,怕黄长波动怒,不说实情,又怕黄长波说自己本领有限,浪得虚名,看轻了自己,因此进退两难,是么?”
徐晚村道:“不错。”
瞿灵玓道:“这又有什么难的?既然左右都是为难,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装做看不出真实病情,随手配副保胎药给黄长波服下,也就是了。将药方留做自己识破病因的凭据,若不想留下凭据,就索性连药都不开,全用针灸。话再说的含糊些,比如说,我这不是病,并不要紧,也就能混过去了,难不成黄长波非得要借这个事发难、来杀郁拨临?难不成郁拨临连这法子都想不出?那他还怎么去做没藏飒乙的鬼佑堂总巡?”
徐晚村道:“若是寻常病人,你这法子自然管用。不单如此,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比如说,还可以暗下一副化胎药,不知不觉间将胎儿化掉,来个神鬼不知,死无对证。就是病人自己,也只能说是自己弄错了,怪不到医家头上。女人未婚有孕,无不暗盼能有此等事情出现,只会说是天地出手暗助自己,不会怀疑是医生动了手脚。”
一番话说得众人脊背生寒,展阔熊道:“徐先生,真有这样的恶医?”
徐晚村道:“难道我还瞎说不成?比这更恶十倍的恶医恶事,也不是没有过。细论起来,这也不能说是恶,你想想,倘若宫延大内有宫女妃子无故怀孕,无计可施时,能有医生故作不知,出手帮她化去胎儿,实在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于医者患者,都是好事。”
古愈笑道:“无故还能怀孕?你这就说笑话了。”说笑过后,见无人接话,只得连连赔罪,说道:“我说错了,说错了,徐先生,你接着再说。”
徐晚村道:“但这寻常手段,可用在凡俗病人身上,不能用在黄长波那等人身上。”说着,目光从瞿灵玓苏夷月身上扫过,自然是说,也不能用在这二人身上。他愈说愈是坦然,显然是说,你们既不别扭,我就更不别扭。
“更有甚者,就算郁拨临尽心调治,未动一丁一点手脚,黄长波若自己不小心失了胎,也会怪罪到郁拨临头上。她有孕不说,并不是就必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她到处奔波,再不肯安生养胎,她气性又极大,谁能保这胎儿就必定能落地?落地就必定还能长成人?若有了错失,这还了得?你们想想,郁拨临这何止是进退两难?他是处处都为难。”
场上自认为还有几分才智的,无不竭力思索,要替郁拨临想出个主意来。
不想狗肉僧段慧忍道:“这个好办,配副药来给黄长波服下去,将大人孩子全都杀了,来个死无对证,也就是了。”没藏飒乙既死,舱底无须看守,二位叛僧也上到了舱面。
徐晚村笑道:“段大师,你不去学医,实在是可惜了人才。”
西门法智摇头道:“没藏飒乙让郁拨临留在杭州陪护黄长波,你让黄长波中毒而死,这说不过去吧?不妥。”
段慧忍道:“那就全都推到徐晚村头上,说是他暗里下的毒药,也就是了。没藏飒乙也不是能掐会算,能算到不是徐先生下的药。”话虽这么说,气势已弱,显然自家也知道这番话难于叫人相信。
瞿灵玓道:“徐先生,郁拨临究竟是如何应对的,你就直说了吧。”这种事,若非医术精通,又是多年的老猾,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徐晚村道:“郁拨临他就抓起黄长波手腕来,试她的脉息。脉象如何,我说多了,你们也未必能够明白,我只说他试出了什么。”
古逾道:“试出了什么?”
徐晚村道:“简单来说,从脉象上看,黄长波既爱这个孩子,又恨这个孩子,她这份骇怕,深深来自心底骨缝,绝不是只惊于楚二的武功,并不是一重怕,而是两重怕,三重怕。骇怕之外,还有杀机,杀机犹如沉水挣扎之人,一沉一没。水下若有人沉没不冒,只须还没死在水底,水面之上,在能人熟手眼中,就能看出迹象来。有这种种病因,她这脉象可就精彩了,抵得过一部大乐。”
展阔熊道:“凭脉象就能诊出两重三重骇怕?还有杀机?徐神医,真有这种事么?”
徐晚村道:“怎么没有?你往下听,还有更奇更怪的呢。郁拨临为求稳妥,换了手腕再试,两手腕脉全都试过,他心中有了主意。据他说,黄长波这个人,身体与寻常妇人不同,不易怀孕,怀上了,也不宜生产,否则极易母子双亡,并且黄长波已从别的医家那里知道这事,脉象才会如此怪异。”
此时人人点头,再无人出言质疑反驳。古逾道:“黄长波身体怪异,这事没藏飒乙知道么?脉象中能试得出来么?”
徐晚村道:“医家是真实本领,不是打卦论命,怎能从一人脉象上,侦知另一人心中所想?纵然是父子夫妻一体,也做不到。不过,郁拨临说,没藏飒乙就算知道,也知道的不多,并不知这事凶险到了何种地步。也唯因有这个关节在,他们二人虽说交好,却并未结成夫妻。”
古逾道:“没藏飒乙这等人,行事无所顾忌,他想讨几个老婆,就能讨几个老婆,他还能绝了后?何不先与黄长波结了婚,再讨十个八个小妾老婆?这不就完了么?”
徐晚村道:“你这就是硬扳杠头,我不能说你说的没理,你也不能说我的没理。郁拨临跟我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事情必是如此,你若不信,可以不必听,下到舱底去好了。”
古逾连道:“信,信,我怎敢不信?你讲,你讲。”也多亏有他这等好事之人时时插话发问,这番话才能说得清晰明白。
徐晚村道:“各位听到这里,便该明白郁拨临的难处了。黄长波若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还好办,她若想拼死替没藏飒乙生下孩子,此是距产期还有几个月,时时刻刻都有凶险,都需郁拨临随时救护,只需有一点滴闪失,郁拨临可都有该死的大罪。”
“此外黄长波还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她身体与寻常妇人有异。既然前此有人能看出,则郁拨临必也能看出,既能看出,就有可能流传出来。就要有损黄长波的名誉。”
西门法智道:“这也不能算是损害名誉。”
徐晚村道:“这事没落到你身上,你自然这样想,你不是黄长波。黄长波脉象中有杀机,杀机就来源于此。”
古逾道:“照你这么说,原先那个看出黄长波身体有异的人,早已被黄长波杀死了?”
徐晚村道:“我看该送你个名号,就叫千斤坠,你这个人,实在累赘,乱担不相干的心,乱好不该好的奇。你这人,净扫别人的兴头,有你在这里,我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么说罢,黄长波既已动了杀机,郁拨临就知道没藏飒乙身边再也住不下去,必得要走了。没藏飒乙的鬼佑堂总巡虽说金贵,总还没自己的性命金贵。他既起了走的心,当下便用几句话胡混过去,半夜时分,点起迷香来,迷到货行一干人等,可就悄悄溜走了,五更城门才开,他就出了杭州,去了钱王村。黄长波等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到哪里再去追他?这就是过往。”
一番话听的众人如醉如痴,良久,古逾才道:“郁拨临走了也就走了,何必又要多事,再到钱王庄你那里走上一遭?何必又要去送百媚千娇丸的解药?这不是画蛇添足么?你尽可以说郁拨临他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做的。但我就是心里不服,你说我是千斤坠也好,万斤坠也罢,都难于叫我心服。”
徐晚村道:“你服也罢,不服也罢,我全都不管,我不是说书先生,非得要说到你心服口服死心塌地,方好起发你的钱财。郁拨临是如何想的,你尽可以捉了他来拷问。”
古逾道:“你这是硬挺脖项咬死口,是不说道理,是光棍无赖的行径,难于服人呐。”
徐晚村道:“我这人向来就生硬不说道理,你今日才知,可就晚了。”
瞿灵玓道:“我醒来后没见过郁拨临,更没问过他因何要来见徐先生,因何会送解药,我只能猜测。古先生,我说说,看能不能叫你心服。”
“郁拨临出任没藏飒乙的神佑堂总巡,不过是为图一点虚名,两人间没有半点情份在,有利则和,无利则散,这再寻常不过。在黄长波,隐私既让人看破,不得不杀郁拨临灭口,在郁拨临,有人既要杀他,就算双方曾是朋友,转眼也就成了仇敌,更何况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郁拨临知道黄长波起了杀机,只是一走了之,并没下手毒杀黄长波,固然是怕没藏飒乙事后追杀,也已留情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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