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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中古龙皇羲浑氏,生有九子。
长子曰囚牛,性宽仁,有良行,喜乐制礼,辅政龙庭。
二子睚眦嗜杀好斗,常挟刀行野,闻战则喜。
三子嘲风好险好望,身法绝伦,目识第一。
四子蒲牢好鸣,擅驭天下之声,亦通名势之法。
五子狻猊喜静好烟火,编经注史,于信仰一道大有建树。
六子霸下喜好负重,力大无穷。
七子狴犴好讼,急公好义,曾与韩圭论道。
八子负屃雅好斯文,也与孔恪辩经。
九子螭吻好吞,巨口容纳万物。
姜望在通读《九镇暇谈》、依次探索九镇石桥的时候,也在搜集龙皇九子的有关情报,这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长河九镇,提升自己的眼界,拔高封印术的水平。
大楚淮国公,大齐博望侯,太虚阁员钟玄胤,对相关的历史真相都有贡献。
总之是诸方史料汇于一处,反复验证剖析之后,才描绘出相应的龙子轮廓。
但在了解龙皇九子的过程里,姜望愈发感受到,当初人皇逐龙皇,是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
龙皇九子,每一个都不同凡响。
如那好烟火、吞信仰的狻猊未死,后来开辟神话时代的,未见得是二证超脱的风后。
霸下曾欲“举天”,蒲牢曾摘广闻钟。
那狴犴争过法家道统,负屃也是动摇过儒学根基的。
从龙皇九子的道途不难发现,相较于人族的薪火相传,对于未来时代的布局,龙族是一步也不少。
当初烈山氏与羲浑氏的人龙战争,并不能狭隘地认定为所谓的“过河拆桥”、“人皇背信”,而是确切地人族与龙族争夺现世主导权利,是在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根本利益已经不可调和后,不可不为的一场战争!
昔年若战败的是人族,那么后来那些辉煌的时代,在龙族一方仍然成立。
神话、儒家、法家、释家……龙族全都有落子,所谓霸下举天的故事,姜望更不能只作故事听,那很可能是霸下的“天龙”之道,亦如他现在的“天人”。
在掀翻远古天庭、绝灭百族、结束魔潮之后,现世在中古时代,迎来了最后一场确立万界主宰的战争。人族龙族双方都在布局落子,都要主导诸天万界,而只有一方能够笑到最后。
烈山氏镇杀龙皇九子,或许镇杀的是龙族的九种未来!
在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看长河九镇,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也是,单纯地封镇九具道躯,哪怕再强横再完美,又如何能承载得起伟大的意义呢?
越是了解龙皇九子,越是能够体察九镇奥秘。越是把握九镇之玄妙,越知龙皇九子之不凡。
天道虽然扼紧咽喉,时间虽然紧迫,但姜望仍然留给长河九镇,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他在探索解密烈山人皇的九镇封印,也在探寻龙皇九子的道途。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在自己的识海深处,进行人与龙的战争——
这不仅仅是一种意态的描述,而是真的在潜意识海做了这样的拟化。
曾经他的潜意识海,无边无际,无限自由。极目尽处,几如接天。
如今他的潜意识海,真个“接天”了。
天道早就不止是“敲门”而已,早已破门而入,将躺在床上做春秋大梦、想要成为自由天人的姜望,掐住脖子吊起来,拖着往外走。
不仅要吞没这冥顽天人的主意识,抹掉所有情绪,还要同化其道,吞没潜意之深海。
这浩瀚无垠的潜意识海,早就风平浪静。万顷狂涛,尽被调服。
曾经渊深不测的海水,现在瞧来极清极澈,像一块透明的蓝琉璃,几无杂质存在。天道是如此纯粹地倾照于海,意主的思绪,也被显为“杂绪”了……
偶有情绪泛起,都被分解吞没。
但从某一刻开始,这片海洋发生了变化。在“纯粹”之中,诞生了九种顽固的不可被同化的“杂质”,它们起先微小,渐而磅礴,最后化为九尊各显其形的恢弘道躯。
或如狮,或似虎,或是负碑之龟,或是盘身之龙……皆蕴道于形,庞然有神。在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中,浮海而游。
龙皇九子的道身显化在这里,突破了某种冥冥中的“规矩”,有时又化为石桥。
九座古老石桥,跨海而并。海也无边,桥也无涯。海似接天,桥似截断海天相接处!
在这座潜意识海里,石桥与龙躯,不断地变幻。彼此斗争,互相抵触,但都同样的,并不接受“纯粹”,不被天道规训。
所以这亿万顷的静水,有时也起波澜。
心海的波澜,是活着的痕迹。
长河九镇数十万年都横亘在那里,烈山人皇从不吝惜自己的伟大光辉。但万古以来,能在这九座石桥有所“真获”的,却也屈指可数。
姜望一方面与现世顶层人物有所交集,有资格知晓历史真相,能够探知龙皇九子的真正道途,一方面又得到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帮助,获得了烈山人皇设立九镇的心得体会。
这等天地同力,真个是人龙交汇,立足现世现时,眺望过去未来。
每一天过去,他对这个世界又有新的认知,对天道也有不同的理解。
在囚牛桥,他掌托正声之殿,听风声涛声,体会自然之音,感受龙族礼制,囚牛乐章。
在睚眦桥,他提剑而斗,演化一身杀法,从桥头杀至桥尾。
在嘲风桥,他纵身万里,瞬念反复,以目光镌刻这座古老石桥的每一处细微。
在蒲牢桥,他放声长啸,释放三宝雷音正法,将声音作潮涌,把石桥上下都洗遍。去追寻捕捉那传说中的蒲牢正音。
在狻猊桥,他放出诸般神印,一如当初在妖界所行之法,外塑“古神”,凝练“诸尊”。
在霸下桥,魔猿法相捶胸怒吼,堆叠磅礴巨力,几欲拔桥而走。
在狴犴桥,他也召出曾经学过的法家锁链,又经风过雨……读《有邪》。
在负屃桥,他读书读史,且行且歌。《史刀凿海》、《菩提坐道经》、《静虚想尔集》……世间之华章,声声入耳。天下之道理,字字证心。
在螭吻桥,亦有仙龙踏雾,吞尽日月华光。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走过。
夏季走进第二个月份,太阳已经不再温柔,姜望收去仙龙法相,走下了螭吻桥。
此时的他,仍然青衫挂剑,面带微笑,一如月前初至囚牛桥时。但却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质,在平和与宁定之中,有了一种古老的沉静感。
像是一方缄默在桥头的青石。
所谓“经风历雨,岁月不磨”。
他愈发强大,可也不可避免的……愈发淡漠。
“哟!这不是姜真人吗?!”
才踏入齐国境内,便有一支车队迎来。车队最前列的豪奢马车上,大齐博望侯直接把四面车壁都打开,让他庞然的体态尽显于外,透一透风,露一露景。
脸上叠着笑,笑意挤进了褶子里:“这么久没见,姜真人还只是真人啊?”
距离姜望上一次来齐国,已经很有几年光景。彼时他已是真人,来寻“逍遥”。如今他再回齐国,仍是真人,来寻“自我”。
而眼前的重玄胖,赫然已是官道真人!
往前信上都不说,自是为了见面这一刻,气息外放,给挚友一个小小的震撼。
如果不考虑伟力自归的那一步,官道确实是最快的修行路。
世袭罔替的霸国侯位,确实是烈火良薪。
让这厮走官道,简直是让鱼去学游泳,鸟去学飞,是生来的本事。
姜望心中赞叹,为他欢喜,嘴上却是道:“哟,这不是博望侯吗?这么久没见,您却是消瘦了许多!”
“唉,还不是为你操心操的?我这颗心哟——”重玄胜庞然的身形站起来,就从摊开的肥岭,变成了立起的肉山。一手扶着肥大的玉腰带,一手冲姜望招呼,叫他上车,恬不知耻地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你消得我憔悴!”
这玉腰带确实是大,称斤论两那是价值连城。但在他腰上,是一点也不“宽”,还显勒呢!
姜望一步上了车,搭住重玄胜的胖手,略一掂量,笑道:“你憔悴得只重了三十多斤!”
“本来重六十多斤,为了帮你搜集这些,少了三十!”重玄胜回身一挥手:“这些都是旧旸封印术相关密录,包含了许多宗师的独特见解、历代一些较为经典的讨论……穷搜东域,载此十车。君若良知未泯,知我忧也!”
“感情都没了,何况良知?”姜望抬指戳了戳天上:“要赖就赖这贼老天!”
“啊呸呸!童言无忌!”重玄胜一巴掌把他的指头拍下来,埋怨道:“还归祂管呢!你态度好点。万一放你一马。”
姜望耸耸肩膀,随手招了一册后车堆载的密录在手中,侧身在重玄胜旁边坐下,慢悠悠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随口说道:“你真是吃得多、咽得多,不仅冬膘贴完贴夏膘,就连马车都比以前更奢华了!”
四面车厢壁缓缓合拢,车厢内却并不因此晦暗。
这的确是齐国眼下最奢华的马车,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有特殊的阵法阻挡风雨、隔绝窥伺,但并不影响天光落下,也不阻隔自内而外的视野。车内凉热合宜,毫无颠簸。座椅十分温软,如美人之怀。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靠着:“我这都是成家的人了,不得不努力一点,多挣家业,让媳妇过好日子——你这封印,进行到哪一步了?”
“还在研究。”姜望迅速地翻完一册,把内容都记在脑海里,闭上眼睛,稍稍咀嚼了一番,又召来第二本继续翻看。嘴里道:“我的事情,没有太多人知道吧?”
“我做事情,还不至于满城风雨。”重玄胜摆摆手:“但该知道的肯定也都知道了,无缘无故的,我突然满天下找旧旸封印术传承,瞒不过有心人。就这十车密录,有不少是直接从国库里拉出来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也不必浪费时间去拜会。人不人情的,都是以后的事。人情的前提……你总得还是个人?”
姜望笑了:“天人怎么不算人?”
说话间,体型变为常人的仙龙、魔猿、老僧,也都出现在车厢里,各自捧着一本书,在那里研读。
同样是在钻研封印术,三尊法相,姿态各有不同。
仙龙从容不迫,魔猿抓耳挠腮,老僧愁眉苦脸。
同出一体,而显各形、有各态、意不同,足见灵动。
重玄胜观察着此三尊,嘴里道:“你还记得我,就还是个人。若连我都忘了,便不能算。”
姜望看着书上的内容,眼睛也不抬,但终于不再笑了:“天人只是没有感情,不是不记得。”
重玄胜把姜望看完的那本书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又到了艰难的时刻。
他的智慧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让他无法自我欺骗。他明白有些事情,是智慧无法解决的。
譬如天道,譬如眼下正步步紧逼,压迫挚友的天道。
若给他一些时间,只需三年五载,他有信心从零开始,成就封印术领域的宗师级人物。
但姜望的情况,已不是宗师级封印术高手能够解决。
大楚淮国公,岂不是这般人物?却也无济于事,其人眼界之高,手段之妙,都是当世顶点,却也难以跨越他自己布下的【长生镇】,遥定深海。
这是一场只可自求的独旅,是只在识海深处发生的自我抗争——在姜望抵齐之前,他已经问过很多人很多次了。他早就有答案。
“看完这些书之后……还有什么计划吗?”重玄胜问。
“旭国、昭国、昌国,这三个国家,还是要去看看。”对于这一场注定艰难的对抗,姜望心中早有路线,在彻底被天道吞没前,他会一直在路上。一边翻阅手里的书,随口回道:“可能还会出一趟海。”
重玄胜抬起眼皮,定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似不经意地道:“出海做什么?”
“哦,我想拜访钓海楼的陈治涛。”姜望道:“他于封镇一道,在同辈之中无人能及。也许他能给我一些思路。”
倒不是说陈治涛在封印术上的造诣,能够强过左嚣,强过左嚣找来的那些人。
但有些在左嚣面前不是问题的问题。
在姜望这里是很大的问题。
在陈治涛这里更是。
所以或许陈治涛更能站在他的位置思考。
“嗐,陈治涛啊。”重玄胜摆摆手道:“你是什么人,岂有你去见他的道理?我帮你把他叫过来。”
“我是什么人?”姜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求于他,还要他招之则来……我就这么好意思?”
“你这不是时间紧迫么!他会理解的!”重玄胜大手一挥:“交给我,我来安排,你专注学习,休得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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