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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了险境,叶萍飘心下寻思:“火木寨暂且去不得了,眼下要紧的是先去解了身上的毒”。他此前和潇湘派并无交集,但行走江湖多年,对潇湘派“辰州符”的霸道也有耳闻,情知吞服了“大悲丹”,不过是延缓毒性的发作,祛除体内的毒素,还须另寻良方。
他心乱如麻,快步向山下走去,急切间却也想不起何人能解此毒。深秋时节,金风瑟瑟,但山中依然溪水潺缓,草木葳蕤,山道两边成片的何首乌在风中摇曳。何首乌又名紫乌藤,荆湖一带的山谷灌丛、沟边石隙多有生长,颇为常见,其块根常为当地的大夫采集入药,可起安神、活血、解毒、消痈等功效。
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起附近的一人来。此人姓沈名重,先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其人仗义行仁、医术高明,任何的疑难杂症皆能应病与药、药到病除,因而在江湖上得了个绰号“起死回生”。
那沈重居住的白沙镇在山下西南方向,离此地倒也不远,不过沈重太丘道广,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遍访草医,博采名方,醉心于医理研究。此时沈重是否云游归来,实无从知晓。想到此节,他不禁愁思云涌,转念又想自己胸闷气虚,身上毒性已然隐隐发作,一时也别无良策,索性前去一探,好歹碰碰运气。
打定了主意,他不再迟疑,辨明方向,提气向白沙镇的方向疾行。这一路狂奔,半柱香的功夫,已有十余里路。哪知他越走却越是心惊:平日里如此这般疾奔,自会心跳加速、面红体热,但叶萍飘一路行来,却觉得自己的心跳竟变得愈来愈缓,体内更是寒意渐生。惊骇之下,不由得放慢脚步,不再疾奔,然而症状却丝毫未见减缓,隐约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慢,几乎就要停止了跳动。
好在他此前去过白沙镇,已离得不远,慢行了三四里,绕过一处山岗,眼前一亮,秋阳下远处一潭大湖直扑眼帘,阳光洒在开阔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像一片片银色的鳞甲闪闪发光,正是著名的沙湖。
说沙湖有名,其实名头更响的是湖西有一处沙湖山庄,那山庄住着一位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不过他此际无暇多想,直奔白沙镇而去。
白沙镇因临沙湖而得名,集镇并不大,人口数百户,仅有三两条市井坊巷。叶萍飘进得镇子,沿街各种店招林立,多是酒楼茶肆。沈重的住宅就位于其中一条街坊的东尽头。虽是白天,街道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偶遇几个行人,看到叶萍飘,无不面露惊恐之色,仿若遇见瘟神一般,飞也似得跑回家去,迅速关上了门板。
叶萍飘心中颇感奇怪,但眼下求医要紧,只沿着街市,来到一处灰墙大宅。那宅子门头下方悬一偌大的葫芦,门屏的牌匾上则写着“术精岐黄”四个隶书大字,字势宽博,蚕头雁尾,庄重俨然。
然而朗天晴日,沈家却门户紧闭,阒然无声。叶萍飘伫立门外,心中一片凉意:“沈重杳如黄鹤,多半云游在外,未曾还家。莫非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他呆立半晌,长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开,转念又想:“沈重人虽不在,说不定家中存有解毒的良药,事竟至此,何妨进去试试运气?”此刻他身体寒意愈甚,心跳也愈发缓慢,不敢再有犹疑,纵身一跃,已翻过那宅子的围墙,进得院来。此时距他中毒已近两个时辰,其后又一路奔波赶路,落地时只觉胸闷气短,头晕心悸,脚下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心中更感惊惧。
谁知院中的情景让他更是大吃一惊。斑驳树影下,院子中央的四张石凳上,端坐着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四人的八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石凳合围的一张石桌,而那石桌上还躺有一人,那人身着短褐,脚穿芒鞋,似是一位农夫,只是他面目青紫,四肢绵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庭院中四人专注围观,神情颇为关切,对叶萍飘的到来竟皆充耳不闻。
叶萍飘心下大奇,凝神瞧去,东首那人年约五旬,灰衫灰须,面色凝重,正是“起死回生”沈重;北端石凳上则坐着一位少女,容色明艳无俦,上着浅绛霞襦,下穿杏黄长裙,脸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晶粲如星,十分灵动。叶萍飘识得正是沈重的独生女儿沈泠衫。
石桌另外两侧,则坐着两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头裹白布,身着青衫,一人面长无须,身材瘦削,一人满脸虬髯,身材魁伟,两人满脸傲狠之色,却皆不识。
叶萍飘大感好奇,寻思:“大白天的,宅门紧闭,沈重这是在给什么人瞧病么?却不知为何要将病人放在石桌之上?啊,是了,这个人多半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几个人正在一起商议集诊。”他身中剧毒,本已心灰意冷,不曾想沈重竟在家中,犹如暗夜里陡见光亮,心下激荡,迈步说道:“沈……沈神医……”孰料话刚出口,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人顿时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萍飘感觉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只听一人缓缓地道:“潇湘、莲台两派素无积怨,却不知如何结下了生死梁子?”其人声音苍老,语调平稳,他听出正是“起死回生”沈重。
一个少女的声音道:“爹爹,那司空悲秋老儿为人骄横,处事霸道,定是叶掌门遇有不平之事,拔刀相助,两人发生龃龉,叶掌门因此遭了他的暗算。”这少女自是沈重的女儿沈泠衫了。她语声清脆,说到司空悲秋,语气中显得颇为不屑,想来面带鄙夷之色。
沈重沉吟未语,料想在微微点头。沈泠衫续道:“‘辰州符’含有钩吻之毒,司空老儿好生毒辣,竟欲置叶先生于死地,有那么大的仇怨么?”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行走江湖,凶险无处不在,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的?”顿了顿,道:“想当年神农氏下凡,生就那水晶肚皮,‘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他都能一一解之,然而服下这断肠草,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肠子,在肚中一寸一寸断掉。此说虽多有附会,那断肠草的厉害却也名至实归。”
沈泠衫道:“爹爹说的是。断肠、钩吻,皆言食之俱无可活。女儿记得华阳隐士陶通明曾说,‘云野葛为钩吻,言其入口,犹如勾人喉吻’,他又考证‘吻’字或作‘挽’字,喻其牵挽人肠而绝之,此解犹言断肠一说。《雷公炮炙论》中也有记载,‘钩吻治恶毒疮效,其地精杀人’。”
沈重呵呵笑道:“泠儿泠儿最近确是长进了不少。腑肠若热结,则上灼于脏肺,致肺气上逆,二者虽分属阴阳,但互为表里。《素问》有云,‘肺者,气之本。’其位高近君,居于上焦,虚如蜂巢,得水而浮,待熟复沉。叶掌门肺气壅塞,百脉瘀滞,泠儿,你说何方可解?”
沈泠衫道:“女儿正要请教爹爹。”
沈重道:“此症共有宣、肃、清、泻、温、润、补、敛这八法可治,此时须依‘宣’、‘肃’二法,方可贯通百脉,通畅气道,濡养脏腑。”
沈泠衫笑道:“好在叶先生内力深厚,先前又服了本门的‘大悲丹’,大大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咱们这‘嵩山君血散’药性或不及潇湘派的解药,当可遮隔浊气,分界两焦,对症发药。此刻药力功效当至,想来人就要醒了。爹爹,白粥我已经熬好了,我这就去端来。”
叶萍飘神志渐清,忍不住轻轻“啊”的一声。沈泠衫笑道:“果真醒了。”叶萍飘缓缓睁开双眼,床前伫立着两人,两张脸孔一张清瘦,一张秀丽,一老一少,正是沈重、沈泠衫父女。他挣扎欲起施礼,始觉全身酸痛无力,犹似大病初愈一般,竟不得便起,不过心悸不再,身上的寒意也已尽消。
沈重见状,赶紧扶住他道:“病不拘礼,叶掌门尚未痊愈,还需休养些时日。”叶萍飘颔首微笑,低声道:“多谢……沈神医。”腹中一时饥饿,“咕咕”直叫起来。
沈泠衫掩口浅笑道:“我去盛些粥来。”叶萍飘道一声:“有劳了!”他举目四顾,但见屋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想必这些瓶瓶罐罐之中,都是一些丸药膏丹。不多时,沈泠衫从后厨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叶萍飘吃过了白粥,又觉神倦体乏,迷迷糊糊躺下睡了。等到再次醒来,屋外的天色已晦暗不明。他自感精神健旺了很多,尝试着挪动身子,酸痛之感也大为减轻。
见他醒了,沈重父女再次进得房间来。沈重端来一只小方枕,置于右膝之上,又挪过叶萍飘的手来,闭目为他切脉。搭了右手,又搭左手,过了半晌,沈重拈须微笑道:“叶掌门内力深厚,老夫佩服之至。今晚静养一宿,明日当可痊愈了。”
叶萍飘罹遭异变,到了此际方才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自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沈重摆手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叶掌门不必客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掌门人见示。”
叶萍飘道:“岂敢。神医但问无妨。”
沈重道:“据我所知,叶掌门和司空老儿素来无怨,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掌门人缘何中了那阴毒的‘辰州符’?”
叶萍飘轻叹一声,遂将自己如何探得消息,又如何深夜截获军事情报,却又遭潇湘派弟子的伏击暗算,一一叙了。沈泠衫搬了一张木凳,坐在一旁,听到惊险处,紧抿嘴唇,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等听到精彩处,又嘟起了嘴巴,轻拍双手,忍不住小声叫好。
神州陆沉,靖康犹耻,沈重得知那司空悲秋竟委身事敌,愤概不已,怒道:“司空老儿暗中与金人勾结,为非作歹,当真是罪愆深重。”一旁的沈泠衫亦恼得银牙紧咬,粉面凝霜。
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大暗,沈泠衫站起身来,取了火石、火绒等物,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亮。
叶萍飘道:“沈神医闲云野鹤,叶某此番遇险,仓促前来,本不抱奢望得睹尊颜,幸而神医未曾远游,如此想来当是在下命不该绝。”
沈重见叶萍飘气色大为转好,心下也颇感欣慰,沉吟片刻,说道:“叶掌门吉人天相,自能遇难成祥,老夫不过是稍施援手罢了。只是……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尚祈叶掌门海涵。”
叶萍飘忙道:“在下冒昧来访,已是失礼之至,沈神医救命之恩,更没齿难忘。神医哪里话,请说。”
沈重缓缓说道:“叶掌门驾临寒舍,老夫本应聊尽地主之谊,请叶掌门在鄙舍多盘桓几日,然则这几日老夫这里却大有不便。”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待得贵体无恙,还请叶掌门移驾他处,老夫日后自当登门拜谒,领受今日元龙高卧之罪。”
叶萍飘听出他声音有异,似乎心中大有苦衷。方桌上的油灯灯焰上下跳动,映照在沈重的脸上,眉带愁云,显得忧心忡忡。沈泠衫静默不语,一双眸子璨如星子,不过流转间也难掩忧色。
叶萍飘道:“在下看沈神医愁眉不展,是否遇到什么难事?神医若不嫌在下技薄身弱,还请告知,叶某当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沈重闻言长叹一声,身如泥塑,过了半晌,方道:“‘医者,仁术也。’沈某一生行医,积善行德,承蒙江湖各路朋友抬爱,也攒下些末微名,却不想今日……终为这微名所累啊。”
叶萍飘不明其意,脸露惑色,道:“在下愚钝,还望神医详解。”
沈重寂然无语,脸色愈发凝重,双眼盯着油灯的焰火独自出神,拈须的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来。
叶萍飘转头望向沈泠衫。沈泠衫眉宇间愁绪涌动,理了理云鬓,定定心神,方道:“叶掌门来得不巧,这几日白沙镇颇不安宁,有……有……恶鬼上门。”说到“恶鬼”两字,她语音微颤,显是心下害怕之极。
叶萍飘悚然一惊,失声道:“恶鬼?哪里来的恶鬼?”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恶鬼?只怕他们比恶鬼还要凶恶几分……”他神色恍惚,既似是在向叶萍飘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叶萍飘一脸愕然。沈泠衫一字字地道:“四——川——唐——门。”
这几个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屋内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月光静静地洒落于窗棂之上,疏影清辉,窗外何曾有人?
叶萍飘听到这四个字,心下一阵悚惧,胸口俨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一击,颤声道:“唐门?”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起白日里,在沈重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两名满脸戾气的青衫男子。
沈泠衫道:“嗯,不错,四川唐门,密宗唐滞。”
叶萍飘听到这个名字,失声惊道:“唐滞?!唐门唐滞?!”他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传言焉能不知?那传言说的是:“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传言中所提的,正是江湖上几个头等的厉害门派。
“宁挨一枪,莫惹一庄”,这“庄”说的是弛誉武林、俊彦雄列的岁寒、沙湖、苍葭、浮碧四大山庄。四大山庄中的沙湖山庄,就在白沙镇镇西三十里处,山庄主人沐沧溟,世称“三水先生”,手段神通,端是了得。叶萍飘闻名已久,无奈分薄缘悭,未曾与他有过交道。
“摧心追魂,情教唐门”,说的又是江湖中另外两家厉害角色。情教是近年来在江南迅速崛起的一个门派,与官府明来暗往,关系非同一般,其教中人物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手法乖张诡秘。唐门则是历史绵久的武林豪族,自宋咸平年间蜀地被分为益州、利州、梓州、夔州四路以来,唐门就世居于四川。百余年来唐门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在暗器锻造方面的技艺日臻成熟,声名日隆,兼之长久以来,那唐门弟子行事霸道、睚眦必报,且手段阴毒,终成以暗器名扬天下的武林大家族,称雄一方,四川、荆湖乃至广南地区的武林门派,莫有能与之争锋者。
然而唐门虽历经百余年而不衰,却不曾想尺布斗粟,兄弟之间起了纷争。宋徽宗宣和年间,一直风生水起的唐门,门内忽生罅隙,自此竟致纷争不断,敦睦尽失,偌大的唐门渐分为两派。他们内部自称“明道”与“暗道”,江湖人士则据两派各自因机弩射击类的暗器,以及喂毒的暗器而扬名于江湖,习惯称之为唐门“显宗”和“密宗”。显宗和密宗虽同宗同气,但数十年来内斗不止,双方互有死伤,仇隙越来越深,一直延续至今。
原来宋宣和年间,唐门同时出了两位旷世的武学奇才,一人名叫唐铿,一人唤作唐榕。两人皆为锻造暗器的大家名匠,唐门暗器的锻造工艺和水平,在他们手中大为提高,唐门自此声名鹊起,威势显赫,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流派。然而累年后,两人对于暗器的武学见识渐生分歧。
唐铿深受唐门传统影响,主张以技为纲,致力于暗器精巧性与隐蔽性的研究提高,一生潜心钻研机射类暗器的锻造工艺。他发明改进的“诛仙筒”、“散花飞天”、“射潮弩”、“星流雷动”和“云烟神龙罩”,宋画吴冶,精巧绝伦,被历代唐门弟子广泛使用,在江湖上挣下赫赫威名,如今已成为唐门机弩性暗器的代表作品,更被本门弟子视为巅峰之作。
而唐榕人至中年,有一日偶遇一位江湖眇目异人,对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唐榕在与眇目异人交往之后,其武学思维渐有变化,认为机弩性暗器再精巧隐蔽,终究威力有限而霸道不足,转而主张以毒立威。他自此沉湎于奇门毒药的研制,其研制的三大独门毒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江湖传言毒性犹胜“鹤顶红”。唐榕研制的三大毒药自问世以来,不知令多少英雄好汉闻风丧胆,化作了枯骨尘土。
只不过唐榕武学思维一变不打紧,却使唐门内部在对暗器的锻造和使用上,意见不一,乃至各执己见,渐渐分道扬镳。由于两人在唐门中影响甚大,在唐门后辈子弟中拥趸众多,他们彼此间互不服气,争斗不休,终致双方圆凿方枘、势如水火。这也是唐铿、唐榕二人生前专注于单纯的武学研究,而死后万万不曾料想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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