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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斗了几场,果是三衙的禁军首领们势如破竹,连战连捷,得胜的禁军首领,由恩平郡王当场分发纹银,自是个个笑逐颜开,感恩不尽。大厅内一时群情鼎沸。
这些人的身手本就泛泛,双方又非全力相搏,做做样子而已,场面自是热闹有余,而精彩不够。白衣雪勉强看了几场,不由地眼饧骨软,只觉昏昏欲睡。
岂料场上局面陡变,一名身材甚是魁梧的王府宿卫,以一手漂亮的小擒拿功夫,不经意间竟连胜了三场,三名败下阵来的禁军首领,无一不是受了关节扭伤,回到自己的座位,龇牙咧嘴,表情痛苦。那名王府宿卫连胜数场,但面色沉郁,毫无喜悦骄横之色,只安安静静地立在场地中央,等待下一位禁军首领上台挑战。
今晚的比武切磋,双方其实皆心照不宣,不过是彼此间的游戏取乐,以助酒兴罢了,自是当不得真。这名王府宿卫不知为何,竟一点不留情面,一口气连下三阵,且出手毫不留情,弄得败阵的禁军首领灰头灰脸,难堪之至,余下的禁军首领们,也都大感脸上无光。少数几个火爆脾气的,早已怒气填膺,直欲上前搦战,只是碍于对方毕竟是恩平郡王的属下,心中虽感忿躁,却也犹疑不决,不敢贸然出手,惹恼了恩平郡王。
那名王府宿卫昂首挺胸,游目四顾,大有挑衅之意。大厅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神志不清的,余者都拿眼瞧向赵璩,看他作何反应,哪知赵璩始终笑容满面,与身侧的明化砺、封野寺、甘岳城等人喝酒聊天,似是对眼前的一幕,浑然不觉。
那名王府宿卫等了半晌,见无人上场比试,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不知还有哪位朋友,肯下场赐教?”
他连问三声,人群中早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而前,也不通名,与之相斗起来。这一番的比试,较之先前大为不同,双方拳脚相交,你来我往,真刀真枪地较量起来。少倾那名王府宿卫招法精妙,一招“金丝缠腕”,将对手的手腕捩扭致伤,那人满脸羞惭,忍痛退下场去。其后又有数名禁军首领逐一登台,但那王府宿卫始终技高一筹。
在场的禁军首领中,不乏冯孟彦、乐境这样的兵刃器械好手,不过大家到王府作客,焉有私携兵刃之理?而会些拳脚功夫的,却又学艺不精,不多时,那名王府宿卫竟是连胜了八九场。这时就有王府的厮仆,拿了跌打损伤的膏药,进入厅内,替众多受伤的禁军首领敷药疗伤。
场上情势诡谲,白衣雪早已打起了精神,心下大奇,问道:“荣大哥,此人是谁?”
荣骧搔了搔头发,一脸茫然之色,道:“我……也不认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莽汉。”
白衣雪寻思:“赵璩今晚大宴宾客,自是为了笼络人心,如今冒出这么一位浑人,搅了大伙儿的兴致,却又是为何?若说不是赵璩有意安排,此人这般无礼,他竟视而不见,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他一番苦思冥想,也不知赵璩到底是何用意,索性袖手旁观,静观其变。
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际,那名王府宿卫神色桀骜,双手抱臂站在场地中央,毫无退场之意。双方比试,禁军已是数场尽墨,明化砺等人也都瞧在了眼底,不禁神色尴尬,到得此时,赵璩似是方才对场上的情状有所察觉,伸手一指那名王府的宿卫,微笑道:“此人是小王新近招募的一名好汉,名叫高峡。乡野村夫平素鄙朴鲁莽惯了,不大懂得什么规矩,各位还请勿怪。”
明化砺等人忙道:“岂敢,岂敢!”各人心中均想:“这个理由不免牵强,此人既是一介莽夫,如何能安排他出场比试?弄得大伙儿脸上无光。”心中虽有疑窦重重,但碍于一时不明赵璩的真实心思,也只得藏掖在心。
甘岳城笑道:“原来是王爷新招募的好汉,身手果是不凡,尤其是这三十六路小擒拿手,端的厉害,令我等眼界大开。”
尚灵皋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步帅取笑了,我们座中就有一位擒拿的绝顶高手,人称‘手到擒来’,那才叫厉害呢!高峡这几手三脚猫功夫,在这位仁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令方家贻笑了。”
甘岳城等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齐齐扭头瞧向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黄公义。原来黄公义师出淮南西路郝氏擒拿武学大家,擅使七十二手擒拿,极尽分筋、错骨、闭气、点穴之能事,生平罕逢敌手,江湖人送绰号“手到擒来”。
黄公义闻言,黝黑的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尚总管如此谬赞,黄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嘴上虽是谦逊,眼中却难掩倨傲之色,显是对自己的擒拿功夫颇为自得。
尚灵皋哈哈一笑,说道:“黄兄过谦了,谁人不知你老兄的手段。高峡出身山野,只是空有一身蛮力,上不得大的台面。黄兄何不屈尊下场,前去点拨一二,也好叫他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甘岳城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黄兄出马,正是应了你的尊号,‘手到擒来’!妙极。”
黄公义沉吟道:“这个……”他城府极深,心想今晚自己受邀作客而来,倘若下场打伤了赵璩的府中宿卫,终是大为不妥,况且自己与普安王府过从甚密,恩平王府这边,则向来是敬而远之,何必出此风头?言念及此,当下拈须微笑,不置可否。
尚灵皋笑道:“黄兄,怎么着,是不是瞧不起王府这帮兄弟的三脚猫功夫?难不成还要王爷亲自发话么?”
黄公义微笑道:“岂敢,岂敢!”只是端坐不动。
甘岳城眼珠一转,笑道:“今日王爷大摆筵席,原本就是图个快活。尚大总管既如此说,黄兄何不下场施展几手绝技,好让大伙儿一起饱饱眼福?”他转头瞧向封野寺,笑道:“马帅,你意下如何?”
封野寺对赵璩的飞扬跋扈,私底下素来嫌恶,心想:“那莽汉的身手虽是矫健,但黄公义想要赢他,却也不在话下。不管赵璩是何用心,今晚如此情势,倒可借机杀一杀他恩平王府威风的,否则还真道我马军司的帐下无人。再者,给那莽汉鲁夫一点教训,也为众多受伤的弟兄们,出一口胸中的恶气。”言念及此,微笑道:“步帅所言,倒也未尝不可,不过既是消遣取乐,大伙儿点到为止,千万不能伤了和气。”
黄公义与封野寺一起共事,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听封野寺如此一说,已知他的心意,不好再行推脱,他眼望赵璩,说道:“马帅吩咐,卑职便是出乖露丑,也理当奉命,只是……拳脚无眼,待会倘若一不小心失了手,有所误伤,可就有点……有点那个了……”说着脸露踌躇之色。
赵璩微一摆手,笑道:“无妨,既是技不如人,让他受些皮肉之苦,那也怨不得别人。”
黄公义轻吁一口气,拱手道:“好,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心道:“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既然你这位主人都说不碍事,待一会便无须手下留情,好让那个莽汉长个记性。”他一撩长袍,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来至场地的中央。
一众的禁军首领大多心中暗自愤懑,只是不敢发作而已,眼见马军司的副都指挥使黄公义亲自下场,大家素知他尚义任侠,对手下的弟兄们照顾有加,又深知他手段了得,自是盼他好好教训一番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府宿卫。大厅中本来颇为安静,气氛压抑,此刻立时重新聒噪起来,不少人更是站起了身子,鼓掌叫好不迭。
荣骧向白衣雪笑道:“黄都校平日里对弟兄们最是仗义,今晚眼见弟兄们受了委屈,他焉有袖手之理?”
高峡眼见黄公义亲自下场比试,目光炯炯,抱拳说道:“小人高峡,艺粗学浅,还望黄都校不吝赐教!”
黄公义笑道:“好说,好说。这位兄弟的小擒拿手端的厉害,敢问尊师是哪一位高人?”
高峡道:“乡野之人,胡乱学了一点功夫,只是为了健体防身。”
江湖中不肯坦承师门是常有之事,就连姓名,大多也非真名,黄公义当下也不以为意,微笑道:“好说,好说。高兄弟身手不凡,黄某特来讨教一二。”
高峡凝嘱不转地盯视着黄公义,说道:“既是比试,总有输赢。按照我们乡野的规矩,输的么,总该有所惩罚才是。”
黄公义微微一愕,笑道:“高兄弟的意思是?”
高峡道:“我若是不小心赢了一招半式,黄都校须跪地喊我三声‘爷爷’,如何?”
黄公义脸色骤变,瞪着一双眼睛,将高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道:“如此浑人,倒也不多见。”却见高峡双臂环抱胸前,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揶揄之色,心下又想:“此人不过是王府中的下等人,狂肆不堪,我与他一般见识,岂不是降了自家的身份?”想到这里,心气随即平复,笑道:“好啊,若是高兄弟输了呢?难道你也跪地,喊我三声‘爷爷’?”
高峡道:“公平比试,愿赌服输,我倘若输了,自会也喊你三声‘爷爷’。”
黄公义悠然道:“那倒不敢,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何须行此大礼?高兄弟若是输了,方才那些受伤的弟兄们,你须一一敬酒赔罪。如何?”此言一出,众多禁军首领纷纷大声叫好。
高峡待得噪声稍止,说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黄公义笑道:“高兄弟多多承让!请进招吧。”
高峡道一声:“得罪了!”一招“毒龙出洞”,右掌平推,左掌下切,动作疾如鹰隼,分袭黄公义的前胸及下档。他甫一出手,便是厉害杀招。
黄公义“嘿”的一声,心中不禁大怒:“果真是个山野鄙夫,竟是如此不懂规矩?”脚下向身子右前方微动,侧身避开,还了一招“二郎担山”。顷刻之间,二人你来我往,在场地中央贴身激斗起来。
黄公义初时只道对方不知天高地厚,心念他毕竟是赵璩的手下,自己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一点教训也就罢了,故而留着四分之力,孰料高峡一上来便是锁喉撩阴、抓经拿脉,招招不离自己的要害之处,尽是歹毒狠辣的招数,出手可谓凌厉之极,黄公义仓促之下,竟被高峡迫得连连后退,险些中招,引得众多禁军首领一片惊呼。
荣骧低声咕哝道:“妈的,这厮是要拼命么?”白衣雪眼见高峡全力相搏,绝非平常的比武切磋,竟似是与黄公义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心下也大感困惑。
高峡占得了先机,出手如风,再也不肯给黄公义丝毫喘息的机会。黄公义渐渐退至场地的边缘,已是再无退路,他忍让再三,对方竟是毫不领情,不禁恼羞成怒,心道:“若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还不知马王爷到底长几只眼。”心意已决,当即站定了脚步,“青龙探爪”、“拿云捉月”、“瞒天过海”、“麒麟吐珠”,挂、崩、钩、抓、托,缠、扳、搅、插、点,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各种精妙绝招,一一使将出来,招式繁芜细巧,而又变化多端。
二人所使均是小擒拿手的功夫,黄公义全力以赴,高下立判,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勾摆、撇臂、膝顶、折肘、侧踹、抓筋、压颈、卷腕、拿穴、封喉、横踢、跪裆、绊腿……各种招法细腻精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大厅内顿时彩声如雷。赵璩笑意盈盈,对黄公义精巧绝伦的小擒拿功夫,似也颇为欣赏。
在一片喝彩声中,黄公义眼睛余光瞧见赵璩似乎对输赢并不在意,心中登时一宽,抖擞精神,招法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高峡渐渐由七成攻三成守,转为七成守三成攻,人也慢慢退回到了场地的中央。二人又拆了数十招,高峡已是左支右绌,直落下风。
荣骧眼见黄公义稳操胜券,端起一杯酒,笑道:“我们是客,这才一味相让,真当禁军是好欺负的么?倘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王府中的这些个宿卫,还不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哈哈。”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同席的一名禁军首领笑道:“荣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只要尽了礼数,倘若果真不小心失手打伤了王爷的属下,王爷也不好怪罪。”另一人接话道:“正是,那厮伤人在前,好生无礼,正要给他一点教训才是。”
邻桌的一人转过头来,说道:“还是黄都校替咱们兄弟想得周到,待一会让那厮逐一给受伤的弟兄敬酒赔罪,今晚也就算不得丢了脸面。”一番话说得身边众人,无不点头称善。
说话之间,场地中央黄公义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各种精巧手法层见迭出,迫得高峡手忙脚乱,疲于应付,可谓占尽了上风。他笑容可掬,挥洒自如,大有戏耍之意。高峡大口喘着粗气,勉力支持,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大厅之内,众多禁军首领叫好声此起彼伏,人心大快。
黄公义好整以暇,一边施展擒拿功夫,一边向身旁叫好的禁军首领一一点头致谢。游斗中,他故意卖弄,手腕闪电般地一拧,伸手搭住高峡的右手脉门,微笑道:“高兄弟英雄少年,佩服,佩服。你我就此罢斗,彼此打了个平手,如何?”
高峡黑黝黝的一张脸,此际憋得如猪肝一般的酱紫色,怒道:“谁稀罕和你打个平手?今日定要分个胜负!”挥舞双臂,奋力还击。黄公义飘身退开,摇头微微苦笑。
荣骧一声冷笑,说道:“这个莽汉,黄都校有意相让,竟是如此不知好歹。可笑啊可笑。”
又斗了十余回合,黄公义暗想:“戏弄过了,赵璩的脸上须不好看,让这小子知晓我的手段,见好就收为宜。”心手相应,使出一招“金蛇寻穴”,左手从高峡的腋下穿过,向上反插,攀住其后颈,右手骈起双指,在他咽喉廉泉穴的部位,凌空虚戳数下,旋即停指不动。他满面笑容,只待对方开口认输。
陡然间,高峡浑身关节啪啪作响,口中荷荷有声,眼神如同野兽一般闪着凶光,似要择人而噬,十指箕张,恶狠狠地向黄公义的咽喉叉来。
黄公义与他目光相交,不禁大吃一惊:“此人难道是个疯子?我何苦来与他一般见识?”猝不及防之下,只觉自己喉头一紧,已被高峡掐住了咽喉。对方双目圆睁,双手像一道铁箍似的,越箍越紧,登时呼吸不畅,几欲窒息。
大厅内的众多禁军首领瞧得分明,黄公义本是存心相让,哪知高峡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蛮劲发作,竟要置他于死地,人人均想:“此人是不是失心疯了?”少数脾气暴躁之人更是高声大骂起来:“你还要不要脸?!”“哪里来的鸟人?滚你奶奶的……”
高峡却是充耳不闻,嘶声道:“我掐死你,掐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状若癫疯,两只蒲扇巨手越箍越紧。黄公义两眼发黑,胸闷异常,神志不清之际,眼前晃动的是高峡一张狰狞扭曲的脸,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遭了!莫非此人一直在装傻充愣,其实是赵璩假借他手,竟要取我性命?”
言念及此,黄公义心下一阵疑惧,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应激而生,他右肘由下而上疾击高峡颌下,高峡不由地仰身露面向后倒去,黄公义右膝一顶,托住他的腰身,左右手一齐抓住他的颈脖,用劲一扭勒,“喀嚓”一声轻响,又脆又快,已将高峡的脖子拧断,扼住黄公义的一双巨手,终于缓缓松开,人也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双脚一阵抽搐,气绝身亡。
场上你死我活、生死攸关的一幕,当真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等到众人恍悟过来,黄公义兀自呆立在场,而高峡已然毙命。
虽说高峡拼命在前,黄公义实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高峡是王府中的宿卫,就此丢了性命,黄公义自是罪责难逃。众人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就连已经喝得微醺的,也都酒醒了大半,人人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眼睛齐刷刷地瞧向赵璩,只见他脸色铁青,眼神阴鸷,显是心下愠怒至极。
封野寺面色苍白,万没料到一场寻常的比武切磋,竟致酿出人命来,心知大事不妙,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王爷,这……这……卑职该死,请王爷治卑职的罪。”
赵璩鼻中冷哼一声,一语不发。大厅内鸦雀无声,就连先前为高峡所伤的禁军首领,也都收住了呻吟声,偌大的花厅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黄公义身子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面如死灰,双腿直如缚了千钧之物,缓缓地踱向自己的座位。
蓦地大厅的西北角,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好一招‘白猿探果’,干净利落取人性命,嘿嘿,好本事呀,好本事。”那人声音低沉,中气充沛,语声中似是含着极大的悲愤。
黄公义情急之下杀了高峡,此时依然惊魂未定,听到这句话,他脸色大变,停下脚步,扭头瞧向方才那人发声的方位,眼中满是惶惧之色,身子也忍不住觳觫不已,仿若遇到了一件极为骇人之事。
众人也都向着大厅的西北角瞧去,角落处摆有数张酒席,坐着十余位禁军首领与王府的陪客,大多面色困惑,都不知方才是谁在说话。
黄公义凝神瞧了半晌,那人却没有再说话。他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地道:“很好,很好……”转身迈步,便欲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低沉的声音又道:“这就走了么?十三年前,你杀了郝大猷之后,是不是也这般决然离去?”
黄公义听到“郝大猷”三个字,心头剧震,站定后回头又向那人的方位瞧去。大厅中有不少人,知道黄公义的昔日恩师,正是淮南西路擒拿武学大家郝大猷,听了那人的话,心中无不大感震惊:“十多年前,郝大猷妻子生前遭人凌辱,连三岁的幼子也被人摔死在地,全家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凶徒却逃之夭夭,是为近年来轰动武林的一桩悬案。难道当年这个行凶之人,竟是郝大猷的爱徒黄公义?”一时间大厅内一阵轻微的骚动。
黄公义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向着那人发话的方位端视片刻,涩声问道:“尊驾是谁?何故在此血口喷人?”
那人“嘿”的一声,说道:“你瞧仔细了,我是谁。”
众人循着声音齐齐瞧去,西北角最拐头的一张酒席,坐着一名道人,头戴道冠,身披鹤氅,约莫四十多岁,背负一柄长剑。他头大如斗,身材却是十分矮小,坐在座椅上,仅仅露出一个硕大的大脑袋,双脚离地尚有一大截,是以先前众人瞧了半天,竟是没有注意到他。
黄公义凝神细思,一时也想不起江湖中有此号人物,暗自忖量:“这个道人突然跳出来发难,只怕来者不善。他现身此处,难道是王府中的幕客?”强自稳定心神,微笑道:“请恕黄某眼拙,敢问道号?”对于这个道人的底细,他一无所知,对方虽咄咄逼人,口中却也不愿失了礼数。
那矮子冷冷地道:“黄都校不认识小人也罢,可是你这手‘白猿探果’,小人却印象至深,时时想起,恍如就在眼前。”
黄公义见他摇头晃脑,一个大脑袋十分扎眼,猛然间想起一人来,问道:“道长莫非是司空山太素观观主短道人?”
那矮子歪着一颗大脑袋,斜睨黄公义,只是嘿嘿冷笑。白衣雪听到他的名号,登时想起凌照虚在夜探恩平王府之时,见到众多的江湖奇人异士,司空山的短道人,正是受赵璩招请的江湖豪客之一。
黄公义识破了短道人的身份,心下登时一宽,忖度:“那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十余年过去了,无人知晓,也渐渐为人淡忘,这个牛鼻子能晓得什么内情?八九是在诳我。”淡淡地道:“观主不在太素观中清修,来此作甚?又何故血口喷人?”
短道人面罩寒霜,冷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贫道正是为了十八年前的那宗血案而来,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黄公义眼中煞气一闪,喝道:“短道人,我敬你是得道之士,方才一味忍让,你若再满口胡言,含血喷人,休怪黄某不客气了。”座中黄公义的数名亲信,到了此际也都按捺不住,纷纷高声大骂起来。
短道人“嘿”的一声,身子如装了簧片一般,从座位上忽地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大厅中央。
短道人身材甚是矮小,站在黄公义面前,只及他的腰部,偏又顶着一颗巨大的脑袋,形象可谓滑稽可笑之极,但这飞身一跃,双脚凌空踏出,足足有十余丈之远,空中姿态十分优雅俊逸,大厅内原本一些不识他的人,本欲笑出声来,见他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顿时止了嘲谑之意,收了小觑之心。
黄公义低头向着短道人左看右看,似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短道人昂首挺胸,向他怒目而视。二人对峙半晌,黄公义道:“观主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指使,造谣污蔑黄某?”
短道人一指地上高峡的尸首,冷冷地道:“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黄公义心中一凛,仔细端详高峡面貌,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否曾有过照面,当下沉吟不语。
短道人“哼”的一声,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说道:“当年郝大猷一家二十七口,你杀得干干净净,唯独有一个小厮,因外出沽酒,侥幸捡得了一条性命。他叫阿四,你想起来了么?”
短道人这番话,旁人听来尚且罢了,黄公义听来,却是悚然而惊。他毛发竖起,脊梁骨感到一阵阵的冰凉,忍不住眯起双眼,细辨高峡的相貌,暗忖:“此人难道当真是那日走脱了的阿四?”
十多年前,黄公义师从淮南西路擒拿手名家郝大猷学艺,他聪颖过人而又勤奋好学,深得郝大猷的欢心,视其为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不二传人。岂料有一年,黄公义奉师命外出办事,在乡间一家酒肆打尖吃饭之时,酒后无德,瞧见邻桌的一名村姑,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竟生歹意,上前调戏她,欲行非礼。
黄公义闯了大祸,回到郝家,自是不敢在郝大猷面前提及此事。谁知那名村姑是淮南西路和州有名拳师左文渊的女儿,左文渊如何能忍得女儿平白受辱,随后找上门来,要与郝大猷讨个公道。
郝大猷为人端正,向来嫉恶如仇,怎么也想不到黄公义竟会做出如此有辱师门的不堪之事,他狂怒之下,将黄公义重重加以痛斥责罚,就此逐出门去,永不相见,了断二人的师徒名分。
郝大猷只因家丑不可外扬,心中又念及与黄公义多年的师徒之情,有意将黄公义的荒唐谬妄之举遮掩了下来,对外只说是黄公义多年学艺,已有所成,允他出师,独立门户去了。其后数年,黄公义一直杳无音信。逢年过节之时,郝大猷每每想起自己这位得意弟子,也只能空自喟叹一番,时移世易,他渐渐地也就淡忘了黄公义。
直到十三年前的一天,黄公义忽然现身郝家,身份已是当地马军的副兵马使。
原来黄公义当年离开郝家之后,游手好闲了一段时日。许是机缘巧合,一日他偶遇一位少林高僧,遂拜其为师,学习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几年下来,寺庙青灯黄卷、诵经礼佛的日子,并未能让他忏除罪障,反而是食淡衣粗的清苦生活,令他实难忍受。黄公义是心气颇高之人,又贪恋尘世的荣华,焉肯甘心就此雌伏,其后便辞了师父,应募入了伍。
黄公义为人机敏,又兼有一身好武艺,在军伍中厮混不过几年,已升迁至厢军的马军副兵马使。这一日正是他在办差途中,路经郝家,想起昔日的师徒之情,心中不胜感概,便绕了个道,匆匆前去拜访。郝大猷万万没有料到时隔多年,黄公义忽然回来,心底虽是不愿相见,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也不得不强打精神,设筵款待。
酒过三巡,黄公义不知从哪里得知郝大猷新近纳了一房小妾,定要让郝大猷将她请出来,说是当面给小师娘敬上几杯酒。郝大猷虽是大不情愿,但也心知如今他贵为副兵马使,自古民不与官斗,轻易得罪不起,只好喊来小妾相陪。
孰料黄公义酒后旧态复萌,借着席间敬酒之机,竟对郝大猷的小妾出言污秽,举止十分轻佻浮薄。郝大猷如何再能忍让,痛骂他是忘恩负义之徒,二人便在酒桌之上动起手来。郝大猷毕竟年老体衰,黄公义借着酒劲,狂性大发,将他打成了重伤。
郝大猷重伤后,倒地不起,口中痛骂不绝,直言要将黄公义欺师灭祖、禽兽不如的行径去告官。
郝大猷的一席话,顿时令黄公义的酒醒了一大半,心想郝大猷一旦去告了官,自己大好前程不仅尽毁不说,还定然难逃刺配之刑。他冷静下来,当即跪地苦苦哀求,郝大猷破口大骂,只是不肯松口。黄公义一再苦求无果,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郝大猷痛下杀手,郝大猷虽极力相抗,终被他以一招“白猿探果”,害了性命。
黄公义杀死了郝大猷,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郝大猷一家老老小小,连同那名小妾,上上下下共计二十七口人,杀得个干干净净,靡有孑遗,然后他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郝家的灭门血案,惊动了当地的官府,他们全力侦察缉凶。然而一来郝大猷因性情耿直,脾气火爆,素爱打抱不平,平日里与人常有结怨,黄公义负气出走之后,已有数年未曾回来,官府在罗列嫌凶时,始终未曾怀疑到他;二来黄公义此回独自办差,因路过郝家而临时起意,前去拜访昔日的恩师,并无一人知晓;三者其夜又风雨大作,郝大猷与他的激烈争吵,乃至一番恶斗,左邻右舍竟是无人有所觉察。
官府介入后,初始也只道郝家全家惨遭灭门,后来才发现有一名叫做阿四的仆役,其时只有十多岁,那晚因家中的酒喝完了,外出沽酒,而侥幸躲过了一劫。捕役们连忙将阿四拿来细加审讯,可叹他当晚沽酒回到郝家,看到惨不忍睹的一幕,受了极大的惊吓,竟致神志不清,疯癫无状。捕役再三问话,从其口中,也没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黄公义血洗郝家,做下大案之后,整日里神思恍惚,惶惶不可终日。事后他暗中打听,惊悉那晚一名郝家的仆役竟然逃脱,初时只道事迹必然败露,自己大辟之罪难逃,谁知其后数日风平浪静,并无捕役找上门来。他再一悄悄打听,方知那名仆役失心疯了。
他自觉老天眷顾,自此痛下决心,滴酒不沾,一心在官场钻营奔竞,竟是如鱼得水,一路升迁至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的高位。黄公义武艺高强,为人又慷慨豪宕,在官场中的官声甚佳。而郝大猷的灭门血案,成了一桩始终未破的悬案,十多年来,偶尔有人谈起,兀自令人唏嘘不已。
黄公义对着高峡的面部端详半晌,只觉他的容貌,依稀确是当年的那个阿四,想起此前高峡的种种怪异言行,心中惊疑不定,寻思:“此人即便是阿四,却早已是个疯子,如何能认出我来?短道人不过是在诱诓,有意让我上当罢了。”他定下心神,冷笑道:“我不认识什么阿三阿四,阿猫阿狗的,不知道长此话从何说起?”
短道人冷冷地道:“你只道阿四已经疯了,却不知两年前,他神志渐渐恢复,那晚的情形,都回忆起来了。”
黄公义脸上不露声色,心下却是一惊,暗思:“竟然还有此事?倘若早知今日,先前派人将阿四悄悄弄死,尸骨无存,岂不是干干净净?”心中一时颇为懊悔,只怨自己当时心慈手软,以致留下了后患,转念又想:“高峡已然毙命,死无对证,又焉能指认于我?我就给他来个死不认账。”淡淡地道:“此人已死,仅凭你一人红口白牙,造谣中伤,如何能使人信服?”
短道人瞪着一双牛眼,凝目而视,过了片刻,说道:“贫道料定你今日必定死不认罪,你且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竹纸来,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瞧去,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印有一枚殷红的手印。
黄公义一怔,道:“这是何物?”
短道人道:“这是阿四的诉状,那晚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黄公义脸色一变,作势欲夺,短道人眼疾手快,将诉状纳入怀中,冷笑道:“怎么?你要强抢不成?”
黄公义冷哼一声,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短道人又道:“两年来,阿四在我的太素观中,勤练小擒拿功夫,一心要为主报仇,只可惜……”他一声长叹,走到高峡的尸首旁,拜了三拜,说道:“阿四兄弟,你忠心护主,舍生忘死,郝老英雄倘若地下有知,当感欣慰。贫道今日定要诛此奸徒,你就安心地去吧……”说着坐倒在地,搏膺呼天,嚎啕大哭起来。
大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短道人本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如今坐在地上,犹如孩童一般,一双短腿在空中乱蹬,放声大哭,情状颇为滑稽,但他哭得如此肝肠寸断,绝非作伪,又令人心生怜悯。
座主有人不久前故去亲人的,触情生情,见他哭得好不伤心,本想开口劝慰几句,却又碍于黄公义的情面,只好将劝慰之语,又咽了回去。大厅内多数人的心头,均是起了一个大大的疑念:“难道真的是他?”
黄公义面带寒霜,冷冷地道:“道长究竟是受何人的指使,今日一心要与我黄某过不去?”
短道人一抹眼泪,收了哭声,说道:“你可知被你害死的郝大猷的新婚妾妇,姓什么吗?”
黄公义一愕,脑中不禁回想起那晚惨死在自己手中的那名女子,面露怵惕之色,道:“你说什么,简直莫名其妙,黄某……一概不明白。”
短道人一跃而起,说道:“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她姓云,寿州人氏,嫁到郝家不过一年的光景,没想到……没想到……你……你……”说到最后,语声悲咽,几乎泣不成声。
黄公义见他神情悲愤异常,忍不住问道:“她……与道长是……”
短道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我也是寿州人氏,俗家的姓氏,便是姓云,你明白了么?”
黄公义瞿然一惊,心下恍然大悟,想来短道人不是别人,正是郝大猷小妾的亲哥哥,他此番正是替妹妹报仇而来。
黄公义所料不错,其时短道人已辞亲出家,得了妹妹的凶讯后,立时赶往了郝家,亲眼目睹了妹妹的惨死情状。他与妹妹自幼感情甚笃,自是悲恸不已,发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以祭奠妹妹在天之灵。
短道人为人心细,那日奔丧之时,暗中观察到郝家二十七口人,大多为凶徒利刃所害,唯独郝大猷生前曾有过激烈的搏斗,其致命伤,正是一招少林派的小擒拿手“白猿探果”,自此他留意在心。
郝家惨遭灭门,官府虽全力查案缉凶,却终是无果。短道人兄妹情深,此后他一直暗中查访,只希望能追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个讯息,郝大猷生前曾有一名得意弟子,名叫黄公义,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辞别师门,另投了少林门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短道人顿时想起,凶手正是以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扭断了郝大猷的脖子。
短道人再一细加探访,更觉心惊,原来郝家惨遭灭门之日,黄公义恰是在外公干,路过此地。短道人找到在灭门案中唯一幸存的阿四,他已疯癫多年,平日里以乞讨为生。短道人遂将他带回司空山的太素观,一边教他武功,一边循循善诱,一点一滴地助阿四回忆那晚的情景。
其后数年,高峡的记忆得以慢慢恢复,短道人从他的口中,方才确信,黄公义正是惊天血案的真凶。此后他衔悲茹恨,一直隐忍不发,等待着给黄公义致命一击的良机。
黄公义见短道人双目圆睁,直欲冒出火来,不禁心下一寒,强笑道:“道长,郝老英雄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今生只想着如何报答他老人家的师恩,怎会加害于他?令妹惨遭横祸,不幸夭亡,我心里也很不好受,这些年只盼着能早日抓到凶手,将其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短道人喝道:“黄公义,事到如今,你依然百口狡辩,当真是无耻之尤!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何以做出弑师忤逆之举?你的滔天恶行,恩平郡王也已了如指掌,瞧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公义心中早已隐隐感觉,今晚有人事先精心设好了局,只等着自己坠入彀中,听短道人如此一说,不禁扭头瞧向赵璩,正见赵璩眼睛中的两道寒光,直射过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他顿时省悟,设局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恩平郡王赵璩,料想今晚难有了局,困境当前,不禁凝眉沉思脱身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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