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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回 泡影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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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雪睁开双眼,但见百里尽染的头顶之上,一团白气氤氲缭绕,仿佛顶着一个巨大的笼屉一般,禁不住吓了一跳,凝神再瞧,更是惊觉面前的百里尽染,突然之间已然苍老了许多。

    原本百里尽染相貌瘦健有神,虽已过了花甲之年,看起来却也不过五旬,此时他老态龙钟,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尤其是一双湛然有神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就似完全变了一人。

    白衣雪心知有异,双臂一振,振开了百里尽染的双掌,颤声道:“前辈,你……你……”

    百里尽染眼中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雪儿,我方才已用‘移山回海’之术,将我体内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全部传给了你,日后你再也不受化血神刀的寒毒之苦了。”

    白衣雪惊道:“什么?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

    百里尽染颓然一笑,说道:“我……命不久矣,参寥神功由你传习,我……很是高兴……死也瞑目了……”

    白衣雪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两眼发黑,匍匐来到百里尽染的跟前,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

    百里尽染微笑道:“傻孩子,我命不久矣,还要这些内力作什么?你我有缘,参寥神功由你传世,那也是天意。”

    白衣雪耳中只听到“命不久矣”四字,大叫:“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找赵璩,找唐泣!”

    百里尽染苦笑道:“晚了,晚了,僧眼碧的毒质,已经侵入了心室,雪儿,我大限即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活命啦。”

    他声音虚弱低沉,但每一句却似惊雷一般炸响,炸得白衣雪神志恍惚,半晌说不出话来,陡然间,他身子猛地一颤,“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百里尽染微笑道:“形为罪薮,身为苦本。这副臭皮囊不过是几根骨头、一包血肉,原是没有什么可留念的。”

    白衣雪想到百里尽染生性宕逸,向来无意卷入尘世的纷争,最后竟是想要了身脱命而不得,更觉悲从中来,只作放声大哭。屋外忽地狂风大作,黄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直打得窗棂飒飒有声。白衣雪的泪水犹如窗外的骤雨,也是滚滚而下。

    百里尽染双眼亦是润湿,说道:“雪儿,《金兰笺谱》你须妥善收好了,一旦落入奸邪之手,将会遗祸无穷,武林更会深受其害。”白衣雪忍悲含泪点头。百里尽染又道:“你体内已有我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别人想要强夺,你自不惧,只是江湖上人心不测,险诈难防,须当万分小心,不可轻易叫人花言巧语给骗了。”

    一席话白衣雪听了直如乱箭攒心,垂泪道:“是。”

    百里尽染说道:“我自随太后的銮驾南下以来,不久便来到这深山之中,倒也逍遥快活。我本来想,等到大宋与金人的军事宁息后,恢复了中原,再到伊洛替先帝守陵,今日看来,是不成啦……不成啦……”说罢摇头苦笑。

    他一番话,白衣雪听来,字字句句惊心,只是哭泣不已。

    百里尽染叹了口气,道:“雪儿,别哭了。我本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我死之后,你便将我埋在这宝山中,日后……太后也会暂厝于此……”

    白衣雪椎心泣血,大喊:“前辈,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百里尽染微笑道:“傻孩子,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已经知足了,再说了,《金兰笺谱》托付与你,也算了却我多年的一桩心愿,夫复何求?人啊,蓬蒿一丘、黄土一抔,总要讲究叶落归根的。雪儿,我本东京人士,等到日后王师北伐,驱逐了胡虏,匡复了中原,你便将我归葬于祖茔……我的祖上是东京尉氏洧川镇……”

    天地黯黲,悲风怒号。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百里尽染缓缓道来,白衣雪听得肝肠寸断,只是大叫:“我不让你死,我们这就去找唐泣……”

    百里尽染气息渐弱,说道:“生乃寄也,死乃归也。人这一走,不过是脱掉了一身臭皮囊而已,你……不必如此难过。雪儿,你要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雪血泪盈襟,哭道:“什么……事?”

    百里尽染断断续续地道:“雪儿,我走之后,你莫要去王府找唐泣寻仇,免生祸非,你只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我就安心地去啦……你肯答应么?”

    白衣雪哭着点头。百里尽染微笑道:“很好……很好……”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潮,口中轻轻吟哦:“‘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太后,老臣……我……先走一步了……” 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

    白衣雪大吃一惊,凝神再瞧,只见百里尽染端坐如常,双目微闭,面带笑容,一动也不动。

    白衣雪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百里尽染的鼻息,他已溘然而逝。

    荒烟中凉雨如幕,林涛如怒,犹似愁猿哀啸,寒雁悲啼,直教人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正月二十一,临安城中悬灯结彩,华丽璀璨。上元节的热闹尚未散去,街衢里巷的人们,脸上也都还洋溢着新年的笑容。然而闹市之中,惟有一名少年,他焦眉愁眼,心情怫郁,周遭的这些欢乐与喧嚣,似是与他全无干系。

    这名少年正是白衣雪。他瘗敛了百里尽染后,伤悼不已,守在百里尽染的孤坟边,久久不肯离去。一连数日,他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百里尽染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够活转来。

    到了第四日的中夜,他独立林间,一轮寒月,高悬于水天之上,四野空寂无声。

    “呱”、“呱”、“呱”,蓦地一只夜栖的乌鸦,嘶哑着嗓子,扑棱棱振翅飞远了,没入暗夜中。白衣雪被这叫声猛地一惊,眼前但见一片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洒在百里尽染的坟头之上,他哪里还能活转过来?

    白衣雪擦干眼泪,对着百里尽染的冢墓,磕了三个响头。回到石屋,屋内空空如也,虽是还留有百里尽染的气息,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白衣雪泪水潸然,默默拾掇好了行囊,环顾屋内,耳畔仿佛又听到百里尽染的声音:“雪儿……”

    他于空室之中呆立半晌,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过了良久,他终是举步出了石屋,向山外走去。

    白衣雪在山中踽踽而行,寻思:“杨大哥在临安,也不知怎样了,还有沈姑娘,也须去看一看。不过一劫禅师一直在等着我的讯息,回临安之前,须到泰宁寺知会一声,免得他惦念。”

    他打定主意,辨明了方向,径往泰宁寺行去,一路之上愁肠九转:“一劫禅师等来了我的好消息,却也等来了……百里前辈的噩耗。他和百里前辈相交甚深,虽是方外之人,早已看破了生死,只怕也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泰宁寺中,一劫见白衣雪安然无恙,自是十分欢喜,继而得知百里尽染竟已猝然离世,神色慈愍,呆立当场,久久黯然无语。白衣雪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一劫等他哭声稍止,缓缓说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是为有生八苦。有一回,世尊与众弟子一起散步,他问弟子,‘你们认为是海水多呢,还是累生累世以来,人们因和爱人别离,流下的泪水多呢?’弟子答道:‘自无始生死以来,人们流转于六道之中,他们为爱人流过的眼泪,即便是四个大海的海水,也不能相比的啊!’世尊听了十分满意,带着众弟子继续散步。”

    白衣雪听了,在心头细细回味,想到痴处,不禁呆了。一劫心中想起一事,问道:“这些日子,有一位杨草杨施主来到敝寺数次,向老衲打听少侠的消息。”

    白衣雪大喜,暗思:“原来杨大哥已经痊愈了。”心中一阵暖意奔涌,说道:“那是我的义兄,他……身子大好了么?”

    一劫道:“他初来之时,身子还有些虚弱,后来再见到他,气色大为好转,应无大碍。”

    白衣雪喜道:“那就好,那就好。杨大哥住在临安城,我正要前往临安寻他。”

    一劫微微点了点头,吩咐小沙弥备下斋饭。二人用过了素斋,白衣雪便即辞行。

    一劫将他送到寺外,说道:“缘起假合,本性非有。一切世间,若众生,若法,皆无有始,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起起灭灭,皆是因缘的实相。白施主这便上路吧,恕老衲不能远送。”合掌为礼,口颂偈子:“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华不著水。”说罢转身进了寺内,飘然而去。

    白衣雪怔怔立在当地,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他向着一劫离去的方位深深一揖,转身下山,往临安城行来,路上想起当初莲池禅师正是沿着此路,护送他来到泰宁寺求医,如今物是人非,不免又添悼怆。

    一路无话。数日之后,白衣雪来到了临安城,时值中元节不久,城内四处喜气洋洋,大家都在庆赏佳节,他却无心欣赏,心中最为惦挂的自是杨草、莫翎刹和沈泠衫几人,略一思忖,杨草和莫翎刹一个在王府,一个在深宫,皆不可鲁莽行事,遂往施钟谟的宅邸寻去。

    离施钟谟的宅邸不远,白衣雪路过一处十字街口,有一名灰袍老者正守着摊位,给人相面测字。他顿时想起年前自己曾找他测过字,当时还邂逅了赵瑗和张燕岱,昔日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张燕岱却早已亡故,不禁心中一酸,犹疑了片刻,走上前去,施礼道:“老丈,叨扰了!”

    灰袍老者见有生意上门,赶紧起身还礼,说道:“敢问公子是相字呢,还是……”

    白衣雪道:“老丈,你还记得我吗?”

    灰袍老者眯着一双老眼,端详了半天,呐呐地道:“小老儿人老昏聩,小官人是……”

    白衣雪微微一笑,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一个“雪”字。灰袍老者身子一抖,叫道:“想起来了!小老儿眼拙,眼拙了!当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白衣雪道:“不打紧的。”从怀着掏出一两纹银,递与灰袍老者。

    那灰袍老者见他出手如此大方,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太多了,太多了,敢问公子,你的……那位朋友还好么?”

    白衣雪微笑道:“劳你还惦记着,已经好多了。”

    灰袍老者面露喜色,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公子今儿还是要相字么?”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今儿不相字了,我有一事,想向老丈请教。”

    灰袍老者道:“不敢。请问公子问的是何事?”

    白衣雪道:“那日与我一起相字的那位公子,我记得当时他在雪地之上,写了一个‘犬’字,老丈不肯明言,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今日我想起此事,还望老丈指点迷津。”

    灰袍老者面露得色,笑道:“其时天机确是不可泄露,不过今日说出来,倒也不妨了。”

    白衣雪一愕,问道:“哦?愿闻其详。”

    灰袍老者道:“公子可知近日临安城里的大事?”

    白衣雪一征,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刚才外地回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灰袍老者笑道:“这就难怪了,公子知道那日与你一起来相字的王爷,是哪一位吗?”

    白衣雪道:“我当时确是不认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就是普安郡王。”

    灰袍老者笑眯眯地道:“正是!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普安郡王了。”

    白衣雪又是一愕,道:“此话怎讲?”

    灰袍老者低声说道:“你是不知道,也就前几日,官家已经诏立他为皇嗣,进封建王,改名赵玮了。”

    白衣雪眉头一扬,道:“当真?”

    灰袍老者正色道:“小老儿怎敢拿此事开玩笑?千真万确。那日建王来到小老儿的摊位,小老儿见他火色鸢肩,已知他是潜龙在渊。”说到最后,脸上不禁微露得色。

    白衣雪喜道:“那要恭喜他了。”心中念头一转,问道:“恩平郡王呢?官家有没有一并晋封?”

    灰袍老者微微摇头,说道:“那倒没有。”

    白衣雪长吁一口气。灰袍老者见他脸色释然,看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建王被官家立为皇子,恩平郡王则被定为了皇侄,这个……这个……一个皇子,一个皇侄,看来多少年的东宫储位之争,已是水落石出啦。”

    白衣雪低声说道:“哦?老丈的意思是,建王将来会继承大统,登上皇位?”

    灰袍老者大为得意,笑道:“那还能有假嘛,小老儿早有语谶。建王当时写了一个‘犬’字,公子请看,犬字的一点向下一挪,是个什么字?”

    白衣雪道:“是个‘太’字。”

    灰袍老者笑容诡秘,说道:“着啊!此人日后必为‘太’子也。他日这个犬字的一点再向上一移,不就是‘天’字了么?日后就是‘天子’。只是其时天机不可泄露,小老儿虽已知晓,却是不敢也不能明言。”

    白衣雪恍然大悟,心道:“赵瑗是一位大大的贤王,素有北伐之志,将来他登上了帝位,恢复中原, 一雪靖康之耻或是可望,如此看来,当今的这位皇帝,并不糊涂。”点头道:“不错,不错。皇上圣明。”

    灰袍老者也笑道:“皇上圣明。”

    白衣雪又想:“师父说仓颉造字,天雨粟而夜鬼哭,大伙儿相信这文字之中,隐含着神仙的意旨,谶纬相字之学,便是由此而来。这个老丈以字形来测字,倒也有几分神奇,几分有趣。”口中笑道:“老丈机测如神,真乃活神仙也。”

    灰袍老者连连摆手,说道:“岂敢,岂敢!微艺薄技,养家糊口而已。”口中谦逊,脸上却满是得意之色,顿了一顿,说道:“不过小老儿那日得此谶兆,心中确是十二分的欢喜。”

    白衣雪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灰袍老者低声道:“我们临安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位建王,还有岳飞岳爷爷,他们二人的心底,装着咱大宋的江山社稷。日后建王当上了皇帝,必能励精图治,赶走占我大好河山的金贼,也必会为岳爷爷平反昭雪。”

    白衣雪一怔,寻思:“谁是真的忧公而忘私,忠心贯日,一心为了国家社稷,其实这些老百姓,早已看得透透的,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在百姓的心底,都有一杆能秤出世间忠奸善恶的秤。”拱手说道:“老丈,多有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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