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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鹫鼻中冷哼一声,凝神不语。申螭霍地站起身来,喝道:“好呀,这般斗嘴,就是斗个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胜负。舜耕八圣今日便会一会江南道上的各位好朋友,在兵刃上见个输赢。”说罢双手在身后一抹,已掏出一对镔铁判官笔,笔身粗圆,中间部位有一环套,两端均为尖尖的笔头。蒯狻、高鸶见状,纷纷抽出兵刃。那一厢的葛神翁、穆子修、褚敬宗见状,也都屏气凝神,准备应敌。惟有瞿奇叟神色夷然,只坦然自若端坐不动,对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势,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桑鹫眼中精光爆射,森然道:“辣手书生,你不在两浙西路的道上发财,今日是铁了心,要趟这里的浑水么?”
上官凤桐正色道:“区区此回并非冲着金银财宝而来,为的是民族大义和华夏重光。”
桑鹫心下暗骂:“你奶奶的,除了少林的和尚,余下的狗贼个个道貌岸然,明明是图财而来,嘴上却说得动听。”
申螭一挺手中的判官笔,冷笑道:“好呀,那我们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蒯狻、屠蛟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庭云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一念之恶,万劫不复;一念之善,力可回天。如今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各位施主若能忏除前愆,弃恶向善,实为我武林之幸,黎民之福。”
桑鹫“哼”的一声,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庭云,说道:“敢问大和尚,何为善,又何为恶?”
庭云道:“杀生为不善,不杀为善;不与取为不善,与取为善;淫泆为不善,不淫为善;妄语为不善,不妄语为善;绮语为不善,不绮语为善;两舌为不善,不两舌为善;斗乱彼此为不善,不斗乱彼此为善;贪他为不善,不贪他为善;起恚为不善,不起恚为善;邪见为不善,正见为善。万法从心生,心能生善,亦可起恶,善恶由心而发,各位施主若能诚心忏罪消业、不造新恶,发心不贰过,定能种善因而得善果。”
葛神翁、上官凤桐等人见他絮絮叨叨,均不禁微微皱眉:“这位少林派的和尚,与这个大魔头大谈是非善恶,当真迂腐得紧。”
桑鹫朗声道:“大和尚,我告诉你,世上哪里有什么善恶之分?不过是评判的立场迥异罢了。你行的‘善’,在你的敌人的眼里看来,却是一种‘恶’,而你行的‘恶’,在你的朋友看来,恰是一种‘善’。不同的人,得出的善恶便会截然不同。”
上官凤桐喝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阁下以身侍贼,做的是恶事,杀的是好人,偏偏还要弄出一番说辞来,当真是辩口利辞,颜之厚矣!”
桑鹫眼中突现一丝杀气,说道:“上官先生,今日我若杀了你,那些当年被你劫去了财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定然说我杀得好,为民除害,但上官先生的家人定然不会这么想,你的老婆自此成了寡妇,生活无依,对我恨之入骨,你的儿子也会将我视作杀父的大仇人、大恶人,日后长大了,定当要找我寻仇。上官先生,你说我到底是大善人呢,还是大恶人?”
白衣雪听了,不禁心中一动:“这话原也不错。”
上官凤桐长眉挑动,冷冷地道:“阁下无疑就是一位寡廉鲜耻、杀人如麻的大恶人了。”
桑鹫冷笑道:“上官先生绰号‘辣手书生’,单是‘辣手’二字,嘿嘿,请问这些年打家劫舍,死在你手里的冤魂就有多少?”
上官凤桐道:“我与尊驾杀人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惟有甘拜下风了。”
桑鹫哈哈一笑,道:“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何来小巫见大巫?上官先生五十步笑百步,岂不谬哉?”
庭云眼睑微垂,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善哉,善哉。”
桑鹫扫了一眼上官凤桐身前满桌的酒肉,说道:“‘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我们为了贪图口腹之欲,一生又是造下了多少的杀业?这同杀人又有何区别?”
庭云面露慈愍之色,说道:“阿弥陀佛!‘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桑施主有此大慈大悲之心,又何以执迷不悟,不能回头是岸?大伙儿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
桑鹫眉头微蹙,说道:“执迷不悟?请问大和尚,你一心清修向佛、耽于禅悦,是为‘禅魔’,难道不也是一种执著?同为执著,你我又有甚么分别?”
庭云一呆,举手搔了搔头皮,茫然道:“这个……这个……”
上官凤桐喝道:“巧言偏辞!刘豫本为宋臣,世食宋禄,却僭越称帝,奴颜事金,岂止是执迷不悟,简直是罪大恶极。此等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桑鹫冷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匡胤当年本是周之武将,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坐上了龙椅。他赵氏的江山,不也是从柴周的手中夺取来的吗?如今赵氏气数已尽,我主应天承运,从他的手里夺下江山,又有何不可?”
一席话说得上官凤桐等人俱是脸色大变,就连一直悠然自得的瞿奇叟也不禁微微变色。褚敬宗大呼:“反了,反了!”庭云口称:“罪过,罪过!”
葛神翁猛地一拍木桌,震得桌子上的碗筷杯碟乱颤,喝道:“尊驾大逆不道,一派胡言,嘴上的功夫着实了得,就不知手底的功夫又如何?”
桑鹫脸色一变,暗忖:“主人此番南下,原是为了拉拢联络一批江南的奇人异士,为复兴大业助力,他曾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得与江南武林撕破脸面。不过今日他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少不得费一番拳脚,也让他们知道舜耕八圣的厉害。”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葛神翁的脸上转了两转,道:“好啊,我正要向葛前辈讨教几招。”
葛神翁霍地站起身来,道:“好,听说尊驾绰号‘只手遮天’,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有几分能耐?”说罢纵身跃到空中,扬起一双肉掌,恶狠狠地扑向桑鹫。
白衣雪心道:“‘只手遮天’?黄公义人称‘手到擒来’,此人的绰号是‘只手遮天’,更为霸气,掌上的功夫定然十分了得。”
上官凤桐叫道:“好,今日是打是降,各位给个痛快的话儿!”
桑鹫眼见葛神翁如饿虎扑食一般向自己扑来,暗思:“今日若不展露几手,难以打消对方的嚣张气焰,也好令其知难而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直如一声霹雳,声震屋瓦,震得屋椽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众人的耳中一阵轰鸣,一直躲在一旁的掌柜,更是心头一惊,顿时晕厥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葛神翁掌风飒然,已欺至桑鹫身前。桑鹫叫道:“来得好!”双足站定在地,掌心和掌缘皆是布满了真气,举掌相迎。二人四掌相交,顿时激起一股劲风,直吹得二人衣袂飘荡,宛似置身于狂风之中。葛神翁正欲撤掌再都,孰料对方的一双肉掌带着极强的黏力,竟是挣脱不得。
葛神翁人在半空,势成骑虎,只好奋力下压,希冀桑鹫力怯而退,然而桑鹫举掌相就,毫无退却罢手之意。
二人一上一下,凝身不动,四只手掌黏连在一起,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如此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只见葛神翁悬空的身子,开始微微摇晃,黄豆般大的汗珠顺着鼻子、额头和面颊,汇聚到油光滑亮的秃头头顶,再滴落到木板上,渐渐形成一汪水渍。他苦苦支撑,然而桑鹫却是神闲气定,全身岿然不动,显已稳稳占据了上风。
一直怡然自饮的瞿奇叟面色通红,提了一把酒壶,端了一只酒盅,晃晃悠悠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道:“这位朋友,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来敬你一杯酒。”他脚下踉踉跄跄,直向桑鹫走去。
申螭低声骂道:“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究竟要不要脸?”判官笔一挺,拦在了瞿奇叟的面前。瞿奇叟双眼乜斜,口中嘟囔着,竟是脚下不停,申螭暗思:“这个老儿一直深藏不露,说不定身负绝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当下全神戒备,眼见瞿奇叟摇晃着,已然到了自己的跟前,喝道:“瞿前辈,你若再不站住,恕在下不客气了!”
瞿奇叟身子晃晃悠悠,眼睛半睁半闭,愕然道:“你……是谁?也要和老夫喝上一杯么?”袍袖一摆,举起手里的酒盅,笑道:“来,来,来,你陪老夫喝上一盅。”
申螭眉头一皱,心想:“难道竟是个酒鬼?”蓦地鼻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感头晕目眩,心中一阵烦恶,暗叫不好,欲待出声喝斥,却是“咕咚”一声,向后仰翻在地。
蒯狻和屠蛟见势不妙,叫道:“二哥!”双双跃出,各挺兵刃,护在了申螭的面前,心下均惶悚不已,只道瞿奇叟武功深不可测,须臾间申螭已然着了他的道。
瞿奇叟笑吟吟地道:“这位朋友的酒量怎地如此不济?一杯酒还没喝到嘴,就醉倒了。二位是不是也想喝上一盅?”说着将酒盅向前一送。
蒯狻鼻子里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只觉胸口一阵烦恶,几欲呕吐。他为人十分机敏,赶紧屏住了呼吸,疑心大起:“以二哥的武功造诣,世上能在一招之内将他打倒的人,恐是寥寥。莫非这个老儿是在暗中使诈?”一声不吭,手中的铁桨向着瞿奇叟当头拍去,虎虎生风,声势赫人。
瞿奇叟身形晃动,轻飘飘地侧身相避,口中笑道:“哎哟,不喝老夫的酒就算了,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蒯狻只不搭话,屏住了气息,手中的铁桨上下翻飞,舞成了一团黑光,将瞿奇叟笼罩其中。瞿奇叟一边闪躲,一边挥动着双袖,见蒯狻嘴巴紧闭,只是闷头进攻,显是已然有了戒备。
瞿奇叟一声长笑,心下又生一计,只见他将手中的酒壶凑到嘴边,嘴巴一嘬,喝了一大口酒水,紧接着嘴巴一张,一团火焰喷薄而出,足有尺余。蒯狻大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下,不及闪躲,瞬时面颊、胳膊等处裸露的肌肤,皆被灼伤,火辣辣的生疼。
瞿奇叟口内喷火伤人,这一幕当真令人匪夷所思,众人尽皆错愕不已。白衣雪心下暗笑:“这个白胡子老儿喜欢装神弄鬼,当真就是个变戏法的,手底下并无什么真材实料。”
高鸶一抖手中的“素蟒鞭”,叱道:“一大把年纪,这般不要脸!”素蟒鞭如灵蛇出洞,倏忽间闪至,向瞿奇叟面部卷来!
瞿奇叟袍袖一扬,伸手径直欲夺素蟒鞭。蒯狻叫道:“七妹,小心老儿袖中有诈!”
高鸶笑道:“我的鞭子上更是有毒!”瞿奇叟指尖本已触及素蟒鞭,正欲使力相夺,闻言不禁一怔,赶紧缩回手来。
高鸶笑道:“老先生,我骗你玩的。”
瞿奇叟骂道:“你个鬼丫头!”
高鸶风姿秀逸,鞭法精奇,一根软鞭在桑鹫的身前丈余处,抖、劈、撩、扫、缠,舞得滴水不漏,瞿奇叟数度仗着脚下步伐灵动,欲强行闯入鞭阵,都险些被素蟒鞭打中,虽没受伤,却也颇为狼狈。
再斗片刻,瞿奇叟故技重施,又将一大口酒水含在了嘴里,向着高鸶喷去。孰料高鸶早有提防,就在他张口喷酒的瞬时,手中的素蟒鞭鞭梢一扫,劲风飒然,瞿奇叟颏下的长须被吹得扬了起来,酒水全都喷洒在了自己的须髯之上,顿时火苗腾空而起,夹杂着“嘶嘶”的烧灼声,众人鼻子中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瞿奇叟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拍灭了火苗,然而一大把飘逸的长须,顷刻间已被烧得干干净净,就连一对白眉,也被烧掉了一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当真是狼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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