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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已是冬至,岁寒山庄彤云密布,天空飘起了雪花。白衣雪一早吃过了饺饵,在房中琢磨着莫翎刹一直音问全无,不知今日是否真的会如约而至。正自心神不宁之际,芮婆婆来到房中,说是胡忘归让他速去正堂,大伙儿有要事相商。
白衣雪来到堂屋,胡忘归和卢惊隐、沐沧溟以及钟摩璧夫妇,尽皆到了。各人脸上表情甚是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不久,闻方霓、方心达、薛钧荣等年轻一辈的弟子,也都陆续赶到。众弟子本是喜笑盈腮,眼见各位尊长神情肃穆,也都收敛了笑容,各自肃立在师父的身后。
胡忘归怔怔地瞧着中堂风落问的画像出了一会神,转过脸来,目光从众年轻弟子的脸上自左至右逐一扫过,朗声说道:“今日大伙儿都到齐了,有一桩要紧的事情,须要一起议一议。”顿了一顿,向着卢惊隐说道:“元晦兄,就请你和大伙儿说说吧。”
卢惊隐道:“是。今日请大家来,是议一议岁寒山庄南迁之事……”话音甫落,客堂内顿时惊诧声一片。白衣雪更觉讶奇:“岁寒山庄要南迁?怎么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
待得众弟子的议论声稍减,卢惊隐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大伙儿可能觉得奇怪,我们四大山庄各居一方,不得擅离,那是早就定下来的规矩,由来已久。如今岁寒为何忽然要南迁呢?难道老规矩不作数了么?岁寒苦苦经营数十年的基业,也不要了么?”他所问的,正是众弟子心中疑惑之处,一时客堂内鸦雀无声,人人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生怕遗漏了半句。
卢惊隐却是不慌不忙,向着沐沧溟说道:“季鲸兄,请你将路上的见闻,说上一说吧。”
沐沧溟道:“好。我此番北上,过汉水、经商州,就算是到了金人的地界。当初启程之时,我便和心达他们说,自绍兴十一年以来,大宋与金休战已有二十年,期间虽时有冲突,但双方均颇为克制,未曾发生较大的战事,老百姓算是过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然而金主完颜亮去年在汴京大建宫室,广征民夫、工匠,共计二十余万人,又在国内征兵括马,听说凡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皆被收籍军中,得兵百万。”
卢惊隐脸色一变,惊道:“百万之众?”
沐沧溟神气郁结,道:“金军号称百万,虽有夸大之嫌,但水军、陆军加在一起,六七十万总是有的。此外,韩国公斜卯阿里、工部尚书苏保衡、都水监徐文等人在通州日夜打造战船,参知政事李通则在中都,锻造利刃弓弩。与此同时,各地大量的粮草,也都被源源不断地调运到了南方。”
白衣雪想起自己北上之时,沿途看见江河中运粮船往来穿梭,不禁连连点头,余光瞧见秦方霈等人也都点头不已,想是大伙儿路上所见所闻,大略相同。
沐沧溟一张青色的脸皮显得愈发凝重,说道:“完颜亮如此不恤民力、督催苛急,自是准备败盟南下,要打大仗了。”
四大山庄的众多年轻弟子听了,神情也都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沐沧溟又道:“正因如此,临行之前我和心达他们说道,此回北上,一路上须万般小心,不得闯祸。哪知那日刚到商州地界,迎面便遇到了一大队金兵。那领头的猛安勃极烈见到心达、心豪他们,脸露喜色,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蛮语,便要……”
忽地一个清脆的童音说道:“沐伯伯,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问话的正是钟芫芊。
沐沧溟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笑道:“我哪里能够认得他?猛安勃极烈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官职。”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大厅内肃穆的气氛为之稍有缓解。
钟芫芊似懂非懂,问道:“那他是很大的官了?”
沐沧溟拈须道:“恩,也可以这么说。金人行军打仗,千夫长便叫作猛安勃极烈,百夫长叫作谋克勃极烈,十谋克为一猛安。谋克勃极烈是从四品,既掌管军务,又劝课农桑,手下的人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官儿,嘿嘿,做得也不小啦。”
钟芫芊“哼”的一声,道:“大官就很了不起么?就可以随意欺负老百姓么?”
沐沧溟微微一笑,说道:“那猛安勃极烈说了一大通蛮语,便指挥手下前来拉拽心达、心豪他们,神情甚是凶恶。我们虽听不懂他的话,也料想那猛安勃极烈见了心达、心豪他们年轻力壮,便要强行征召入伍。我不愿就此生出事端,赶紧上前与那猛安勃极烈说了很多好话,又偷偷塞给他些银两。不料对方毫不理睬不说,反而对心怡起了歹心。无奈之下,我跟心达他们使了个眼色,大伙儿唿哨一声,抢了金兵的兵刃,杀将起来。既然动起了手,自当不能叫他们走脱了一个,大伙儿奋力将金狗杀了个干干净净。不过心广为此也受了点伤。”
他话音刚落,堂屋内已是一片喝彩叫好声。四大山庄众年轻弟子先前见到路心广右臂缠了厚厚的绷带,还道他修习武艺,或是师兄弟之间切磋时,不慎受的伤,只是不便开口相询,到了此际方知缘由,心中对他手刃金兵、奋力杀敌,又是钦佩又是羡慕。丁心怡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惧之色,想是其时金兵凶神恶煞一般,如今思之,犹感后怕。男弟子中,管心阔、方心达等人面带笑容,团团抱拳,施礼以谢。惟有路心广一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神情尴尬,显是对自己学艺不精,在与金兵的激斗中挂了彩,颇感羞惭和懊恼。
沐沧溟郁结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得色,目光在众弟子身上一一扫过,说道:“当年契丹人畏敌如虎,传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然而岳飞岳太尉不是以数千精锐之师,便打败了完颜宗弼的十万大军吗?金狗吹什么大气?完颜亮暴虐成性,在国内大肆征兵、广造战船,却也失去了民心,虽得百万兵马,我看不过是乌合之众,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侃侃而谈,忽地轻轻“咦”的一声,问道:“心达,怎么不见心豪?他去哪儿了?”众人这才发觉沙湖山庄的戴心豪并未现身。
方心达瞄了一眼卢惊隐,嗫嚅道:“启禀师父,心豪他……他……”
沐沧溟两道目光如冷电一般射向他,道:“心豪怎么了?”
方心达道:“心豪他一大早就和……苍葭的卓师弟,出门去看雪景了。”
卢惊隐转头瞧向身后,果然不见了七弟子卓方霖。大弟子闻方霓脸皮通红,踏上一步,惭惕道:“七弟确是一早出门了。弟子管束不严,还请师父责罚。”
卢惊隐“嘿”的一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向着沐沧溟说道:“季鲸兄,我这老七从小玩性就重,想是他拽着心豪去的。等他回来,我必严加申饬。”
白衣雪肚中暗暗发笑:“南犬吠雪,卓七弟自幼在江南长大,到了雪山,只怕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怪不得他,只是拖累了戴心豪。”
卓方霖和戴心豪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年岁较小,沐沧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小题大做,说道:“不过我们经此一战,大道是不敢走了,只得拣僻静的小道而行。白天若是见到大队的金兵,大伙儿就投宿店中,深居简出,等到晚上天色黑了下来,再连夜赶路,因此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大厅内众人七嘴八舌,低声议论起来。大家心中隐隐觉得,岁寒山寨此次南迁的动议,或与完颜亮南侵不无关联。
卢惊隐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此回不仅沙湖,浮碧和苍葭两家北上,也都遇到了相似的情形,只是未与金狗起正面冲突罢了。子憺兄,请你也说说这边的情形吧。”
胡忘归道:“是。近年来,金廷有个厉害的摩天大王,屡屡派人来到山庄,或是哃吓,或是利诱,要我效力于金廷,教授神鹰坊的武士技艺……”
白衣雪先前听胡忘归说过此事,倒还没觉得什么,余下的年轻一辈弟子,皆是头一回听说,不少人“啊”的一声,大感惊愕。卢惊隐、沐沧溟和钟摩璧夫妇神色如常,想是早已知情。
胡忘归续道:“我心想,我多教一名神鹰坊武士,便是让他去多杀几名宋人和抗金的义士,这与我亲手去杀了他们,也没甚么两样,自是坚决不允,尽量敷衍搪塞。到了今年,摩天大王逼得更加紧了,信札中的言语也越来越严厉。唉,岁寒坐落在金人的地盘,仰人鼻息,苟且偷生,摩天大王当真翻起脸来,率领大军一旦杀至,山庄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钟摩璧道:“‘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金人虎视眈眈在侧,子憺这些年蛰居于此,苦苦支撑,对外还背负着骂名,真不知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白衣雪心中一酸:“他……他这些年来一直背负巨大的压力,却始终一个人默默独自承受,从不肯与我说上一言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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