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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主要的职能便是审理批复大小案件,大理寺卿叶知秋,人称铁面阎罗,与前刑部尚书裴敦复一唱一和,相互配合,裴敦复主侦破大小案件,而大理寺卿叶知秋主审查判决,让犯罪之人去该去的地方。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这两人却都是刚直不阿,共同惩奸除恶,是划动唐朝这艘巨舰的中坚力量。
裴敦复之死,叶知秋早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有人前来申明内情,看过书信后,他不禁拍案而起,叫仆役带裴鼎进堂。
裴鼎从容而入,他虽隐居太白山近二十年,但当年在朝中也是声明显赫的武臣,叶知秋对其早有耳闻,特赐其右座。
落座后,裴鼎将帖上裴敦复案详细道来。
在唐朝,刑部与大理寺本是同气连枝,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是为三司,共同查察朝中大案要案,叶知秋先前与裴敦复素有公务往来,知道裴敦复其人忠心可表日月,但裴家满门被灭,叶知秋早感其中大有文章,现在才知内情如此。但因裴敦复案是玄宗皇帝亲自下旨督办的案子,叶知秋立即写下奏折,准备来日向皇帝呈报此事。
与此同时,侍者来报,大理寺主簿铁山有事向叶知秋禀报。
叶知秋只得暂时遣退裴鼎,裴鼎便被侍者领至侧厅奉茶。
大理寺专管刑事案件审理,大理寺卿与大理寺主簿少不了经常磋商公事。
大理寺主簿名叫铁山,他处理文案井井有条,又办事牢靠,谨小慎微,深得叶知秋信任。
可铁山这次并不是来与叶知秋商讨公事,而是给叶知秋带来了一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叶知秋面前。
铁山头戴幞头帽,细眉细眼,颌留黄须,年不过三旬,却一副老气横秋之气,他身为大理石主簿,长年累月与文案打交道,做事严谨,号称“铁案如山”,经他手里的案子,几乎没有被重审的,所以此人看上去免不了古板了一些,但他常年伏案,笔下书力也是非凡,尤善楷书,对金石篆刻也有所涉猎。
也是合该有事。三月前的一个下午,铁山处理完手头的文案,离开大理寺,向长安街上走去,伴随着一丝丝的凉风,铁山抬眼望天,这天也半开半合,隐隐有些风雷之声传来,眼看天公不美,雨水将至,铁山信步向街旁的一家小酒馆行去。
忽然,小酒馆屋檐下角落里的一个小摊引起了铁山的注意。
铁山经年累月与文字为伍,对文字有着特别的敏感,这个角落中的小摊与别的小摊自不相同,别的小摊里的货品总是琳琅满目,做足吸引眼球之能事,哪怕商品是以次充好,也要大声吆喝,招来买主。而这位摊主浑身衣服打满补丁,卷起了衣袖和裤脚,完全一身农民装扮,摆在摊主面前的,不过是几张灰黄的纸卷而已。
之所以引起铁山的注意,实实是因为纸上的字有些特别,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铁山虽常年伏案,而公文又主楷书,但眼前的这几张纸卷上的字迹如游龙飞凤,在他一眼看来已是不同寻常。
“老板,你这字多少钱?”铁山忍不住问道。
“一张一贯。”
“一贯?”
铁山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贯可是一千文钱,足抵普通人家三个月的口粮。
那农夫无奈地说:“先生,你知道吗,这可是小人邻居张癫的手笔,小人家贫,听闻邻居张癫善工书法,便向其恳求,这张癫倒也爽快,不消片刻功夫便给小人写了这几张草字,小人也看不甚懂,但张癫告诉小人,说这几张草字每张可值千钱,这五张书法足够小人丰衣足食一两年之资,还吩咐小人每张卖价不得少于一贯,否则辱没了他的字,以后便再也不要求他。先生,您看?”
铁山拿起那几张纸卷细看半响,从腰畔解下随身玉佩,递与农夫,道:“今日我未随身携带足够的通宝,这块玉佩价值远超五贯铜钱,你可明日用它到大理寺找我换取六贯通宝,如何?”
农夫满脸欢喜,接过玉佩。铁山拿起那些纸张,折叠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放入胸襟。
铁山信步进入这家他时常光顾的小酒馆,刚想点几个小菜,慰劳自己一天的忙碌,却见店中小二正扯着一个小老头儿在争论着什么。
那小老头瘦骨嶙峋,头发稀少而乱蓬蓬的扎起来,颌下胡须拉渣,整个人有些不修边幅。
店伙计大声嚷嚷:“好个老头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还想吃霸王餐不成,小店小本经营,概不赊欠!”
那老头儿边挣扎边辩驳道:“你这伙计,好不晓事!我今日出门甚急,忘带钱币,我愿为你写字一副,权作一餐之资!”
伙计大声道:“你好酒好菜胡乱点来吃了,区区一副字,值得一百文么?”
小老头儿嘻嘻一笑:“你这伙计,怎么狗眼看人低?我随便写一副字,值个百十文那是绰绰有余,要是依着我平日的脾气,你求我我还不想给你写呢!”
伙计怒道:“我不听你的花言巧语,今日不会了这些酒钱,我看你是不想走出这个店门!”
伙计一挥手,店里突然便走出了几名大汉!
想来在长安城里开酒店,遇到前来混吃混喝的也是司空见惯。这些酒店当然是有所防备。
眼见那小老头儿一顿打是逃不掉了,铁山听那小老头儿也是执笔之人,遂挥手制止:“伙计,区区一顿饭钱,何必大动肝火,就把这位先生的帐算在我的身上。”
伙计一看,满脸堆笑:“铁先生,是您啊!好,好,您这边请!”
伙计是认钱不认人,只要有人愿意付账,那几个大汉也就没有难为那小老头。
那小老头儿朝铁山瞧了瞧,拱手道:“多谢先生为某解困。今日之情容他日图报。”
铁山笑道:“好说,好说。相请不如偶遇。我见您老也是爱书之人,铁某对书法也情有独钟,难得你我爱好相投,不如共饮一杯如何?”
“这……”小老头儿听说有酒可饮,但窘于身无分文,倒有些犹豫不决。
铁山会意,道:“今日自然由铁某做东,还请赏光!”
小老头道:“那小老儿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一前一后捡临窗的位置坐下。
酒过三巡,铁山问道:“听老先生口气,您也是书中好手,不知先生学的是哪一家?”
“某自幼习字,篆金隶楷,无所不会,但尤善草书,你瞧,这便是我吃饭的家伙!”
说着,小老头拍了拍腰间的家伙。
铁山一看,这小老头儿腰际真就插着一支硕大的毫笔,他问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小老头已酒意半酣,道:“贱名本不堪入尊客之耳,但今日相请之情,自又另当别论,鄙人姓张,单名一个旭字,人称张癫的就是区区在下!”
铁山一惊,酒杯竟未端稳,以致杯中之酒洒了一些在桌面之上。
铁山腾地站起身来,满脸惊疑之色:“难道是草圣张旭?”
小老头儿呵呵一笑,悄声道:“正是在下。不过,我中华书法能人之辈何止千万,这草圣之名是世人胡乱加上去的,张癫却愧不敢当。”
铁山放下酒杯,缓缓从胸前掏出那几张纸卷,双手呈上:“先生请看!”
张旭接过,粗略一看,道:“这《古诗四帖》正是我为邻人所书。”
铁山十分激动,道:“我见此书书力非凡,非常人可比,便不惜以随身玉佩相换,不曾想果是草圣真迹,谁不知草圣一字难求。刚才那店伙计也是昏眼不识真金的了。”
张旭道:“有钱难买知心人。老弟能欣赏我的字,那也是张癫的造化,来来来,共饮此杯!”
两人于小酒馆中开怀畅饮,无话不谈,后一来二去,这两人倒成了以书会友的佳朋。每逢闲暇,两人相约饮酒论字,倒也相安无事,张旭善书,铁山善刻,张旭每有得意之作,拿与铁山赏看,铁山赞叹之余,将张旭的字用刀笔刻于木牌或石碑之上,供人观赏。
想我泱泱华夏,自从仓颉造字以来,汉字便作为我中华的一种文化符号,代代传承,历经甲骨、篆书、隶书,而至如今唐朝盛行的楷书和草书,书法已成为一种盛况空前的艺术。
张旭,正是书法大家,其人有两件钟爱之物:一件东西是酒,另一件东西就是他手中的笔。
张旭饮酒,放浪形骸;张旭之笔,出神入化。
他常常大醉之下,旁若无人的提笔落墨,下笔如龙蛇狂舞,一副草书便一挥而就,其时张旭之草书尚未登峰造极,还在日夜揣摩习练之中,他常常将喜怒之色、窘穷之相、忧悲之心、愉悦之情、怨恨之苦、思慕之状、酣醉之态、无聊之境、不平之怀等但凡有动于心、有感于情之处,全都渐融于草书之中。
张旭常年笔耕不辍,他更是将在生活中的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花实、日月星辰、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等寄寓于自己的书法之中,这是一个正真的艺术家对书法的执着追求,使其必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又一日,铁山公务缠身,张旭独自一人在茅屋中饮酒,几杯落肚,肚子竟有些疼痛。
一般人肚痛是寻医问药,张旭却一时性起,他取来毫笔,铺好宣纸,蘸饱一笔,不假思索,提笔写道:“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
一笔竟连写这十二字,但意犹未尽,再蘸一笔,笔尖浓墨欲滴,张旭再次挥毫续写道:“ 致欲服大黄汤, 冷热俱有益。”
此时,第二笔墨汁殆尽,张旭再蘸一墨,“如何为计,非临床。”几字喷薄而出。
张旭将笔搁置,举书连呼:“痛快!痛快!”
这《肚痛帖》三十字,张旭洋洋洒洒一气贯之,三笔写成,竟忘了肚痛之苦,难怪他随时随地将书法融入周遭事物,连肚痛都可以用笔一挥写之,此举非书痴不能为,非对艺术真正追求者不能为。
正是:
恍若轻云蔽月,形胜流风回雪。
今日书就《肚痛》,不愧书中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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