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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怜月没有预料到,在他走后不久,乔、徐二人的一番对话后,被他辛苦隐瞒起来的身份很有可能被拆穿。
他之所以要连夜赶回京城,是突然而至的心悸与烦躁。蛇面女临走前提及让他赶去太子府,不知是何用意?自他入教以来,这兄妹二人一直与他敌对。此次二人得教主支持,岂能只让他去做杀一重伤之人这般简单的事情?为了将艾离支走,将她骗去太子府,怕是不妥!
乌云掩月,夜色浊昏,他急行至城外一处荒宅,钻入宅内地道。这条地道,由上一代齐王所建。当年修建仓促,并未建成。他接手后,与影麟堂众里应外合,耗费数月之功,将之贯通太子府。也正因如此,他放心地让称心进入太子府,至少有此道可作其逃生的最后手段。只是由于太子频繁往来称心的住所,这条地道的出口只得建于苍石的丹房之内。好在两处相隔不远。
自比武大会开赛以来,苍石号称闭关练丹,实则留守丹房的是与他身型相仿的属下王阵。苍石从未在人前摘下过乌木面具,只要不多言,假扮成他并非难事。
出于隐密考虑,地道出口设在屋子正中炼丹用的大鼎之下。他轻敲暗号,却不见王阵前来接应。静候了一会儿,他从鼎腿的缝隙处向外窥望。奇怪的是,丹房之中空无一人。
他不禁心头一沉。王阵比他年纪略长,从小加入万舍教,甚至比他加入得还早,以其殒身不逊的性格,绝对不会擅离职守。为何此时他却不在丹房?
不得已,他运劲将炼丹大鼎平平推开。敏捷地钻出地道,他将大鼎推回原处。入手处的大鼎虽仍有有余温,鼎下炉火却即将燃尽,看来王阵离开应最少有半个时辰了。
他警觉地四下巡望,壁架处码放的炼丹材料还算整齐,仅有一处陶罐倾倒破裂,里面装的丹砂似血花飞溅般散了一地。
他走至那处停留片刻,发现丹砂上印有繁杂的足迹。顺足迹行至丹房门口,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房门虚掩并未关紧,木制的大门虽未受损,然其门栓上却有一道利器划过的痕迹!
他的手抚过那道划痕,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房门外,有人用刀悄悄挑开门栓,然后一队人马涌进房中。王阵猝不及防被来人擒住,只来得及碰倒装有丹砂的陶罐,以作警示。
苍石身份超然,深受太子敬重,何人胆敢在太子府突袭擒他?疑虑似野火燎然而起,以心脏为起点在胸腔里熊熊焚烧,顷刻间连呼吸都变得焦灼起来。
定了定神,他扯下一块衣角遮住面孔。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称心问明情况。
寒风萧萧,荒夜铺满整个天地,太子府于漆黑寂静之中透出几分不同寻常。自从称心到府之后,太子几乎夜夜与他相伴,他所居住的暖香小筑内笙箫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今夜,府内却太过冷清,不仅听不到曲乐之音,甚至连应有的巡卫也不见了踪影。
暖香小筑位于太子府西苑南部的湖边,与丹房相隔不远。他于飞檐树影间潜行,未曾接近,便远远可见,暖香小筑正被层层兵甲包围着。当疑虑成为现实,他忽地冷静下来。悄然返回丹房,他翻找出多种药品,混合后围着丹房布置了一番。
暖香小筑外,无数支火把将之照得亮如白昼。其绿竹栏口处,一抺红衣持刀而立,披风招展如旗。
栏外,军侍们密如蚁群,却俱退至三丈开外,看向她的目光或有敬畏,或带不甘。二者之间仿佛隔有一道无形的鸿沟。
“还有谁来!”
艾离抿了抿红唇,赤焰别离刀刀锋前指,目光冷冽地审视过在场的军侍。被她看到的军侍不禁目光躲闪。时至此刻,她已连战七场,场场皆胜!
军侍们面面相觑的眼神里互带警告,如若本领不济,就不要下场再添败绩了。
时间在尴尬沉闷中流失,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军汉最终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太子军四队队长郭健平,请艾女侠指教!”
他身形魁梧相貌粗犷,态度却很是恭谨,朝艾离拱手报名后,方拔出腰刀冲上前来。
艾离颔首回礼也不多话,跨前半步,赤焰别离刀由下而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郭健平仗着人高马大,双手合力,将腰刀狠力劈下。艾离亦双手持刀,与其腰刀相击于半空。不料对方的腰刀并不是一触即走,而是使出粘字决,抵住赤焰别离刀不放,此时她若退开,便会失了先手。
艾离柳眉一挑,毫不退缩,弓马挺臂,直接迎上。
郭健平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喜悦。
较力之下,双刀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音,在黑夜中爆起一串耀目的火花。一时间,赤焰别离刀与官制腰刀胶着在一起,竟是谁也无法胜过对方半分。
“好!”
军侍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彩声,颇有压抑后的扬眉吐气之感。
“嘿!”得到鼓励的郭健平吐气开声,加力下压。
上场之前他想得清楚:前几场上场者均是被艾离的精妙招数所败,所以他不能与之比拼招数,而要另辟蹊径。有道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自恃力猛,而对方是名女子必然气短,只要迫其较力,坚持到最后,胜者定然是他。虽然有些胜之武,但好歹可以为军侍们挽回些颜面。
然而艾离坚持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久了许多。格外的久,久到彩声渐止,久到一片静寂,久到二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骨骼因强压发出的脆响显得格外清晰。
众目所视之处,高大猛壮如黄巾力士般的汉子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刀狠力下压,其双臂肌肉鼓涨得似要撑裂衣衫,衬得对面举刀相挡的红衣女子分外娇瘦。离得近些的人可以看到,红衣女子的双臂已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甚至可以听到,那些“咯咯”如崩豆般的骨压之音大都发自于她。
就要坚持不住了吧?每一刻都有人发出这样的猜想。然而下一刻,场中的红衣女子打破了人们想像中的极限,仍然倔强傲立。
军侍们缄口默望,甚至有人连呼吸都轻屏了起来,更多人的目光逐渐变得肃然起敬。
他们是军侍,然而他们亦是武者。武者向来以强者为尊,艾离以一已之力连胜七场,并未引起他们的反感,反而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就算是现在,她颓势已露,然而以弱抗强,无所畏惧地坚持到底,正是武者们的荣耀!
郭健平离得最近,看得也最为清楚:面前的红衣女子,挺秀的双眉紧拧在一起,被雪牙深咬住的下唇流出丝丝红迹,额发间的汗水刚刚冒出即被滚烫的内力蒸腾为缕缕白雾,并飞快消散于夜幕之中。
不同于普通武者在打斗中时常挥汗如雨,内劲高手皆可精准控制内力。一旦无法精准控制内力,才会出现流汗的现象。似她这般,不计代价的燃烧内力,更是力尽气竭之相。
胜利终究会属于他。郭健平心中了然。然而望着那双坚定地透露出即使气竭而亡也绝不认输的凤目,他的心中并无一丝喜悦,反而只想烦躁地朝她大吼:为何要坚持到如此地步?诛杀称心一伙佞幸之徒是当今天子亲下的命令,无人能够违抗啊!
难道真要这般将她逼死?她已连战七场,就算他能胜出,也是胜之不武。这一刻,郭健平的获胜之心终于在对方拼死的坚持下,流露出一道犹豫的裂纹。
“去!”随着一声清咤,赤焰别离刀骤然绽放出火焰般的炫丽光华。
郭健平骇然发觉,对方的长刀刀尖不知何时已划至腰刀的刀柄。他的手腕几乎能够感受到赤焰别离刀特有的灼热!
此时他才发觉,艾离一直在利用双刀较力之机,缓转手腕,将赤焰别离刀极慢地向下磨移。
大意了!郭健平暗自悔眼。他立刻将腰刀全锋下压,试图挽回这不利的局势。
然而艾离的赤焰别离刀乃是双节长刀,比官制腰刀要长上一臂之距,他即使将腰刀全锋下压也够不到艾离的手腕。
此时摆在郭健平面前唯有两条路,拼着被伤及手脉全力一搏,或是立刻弃刀后撤,可保全身而退。
弃刀后撤便意味着落败,对方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战至此刻,他颇有不甘。但若全力一搏,极有可能筋断手折,武功被废。
两难间,对方那双亮得骇人的凤目如电闪般刺入他的眼中。他不禁心神微恍,劲力稍滞。
就在此时,郭健平突觉手臂被一股热劲冲袭,麻痛得几乎握不住腰刀。
对方竟抓住这瞬息之机,再次发劲。
她怎么可能还有后劲?!慌乱之中,郭健平的心防与劲力同时倾泄。
“砰”!猛壮如牛的身躯被高高挑飞,又重重摔落。
郭健平狼狈地爬起,拾起被磕飞的腰刀,认输告退。虽说颜面尽失,他却似松了口气。刚才的那一刻,他在对方眼中看到的是宁可两败俱伤也要死战到底的决绝之意啊。他又何必为了赢得一场无谓的战斗冒上武功被废、前程尽毁的风险。
军侍们面面相觑,眼神之中都带上了不可置信:四队长郭健平素以劲大力猛著称。居然在较力之时,被人一举击败?!
趁着无人上场,艾离将赤焰刀戳于地上,不惹人注意地擦去鬓边的汗水。连战七场,她的体力早已告罄,支撑着她的仅是心头那股难以名状的剧痛。
今夜她与称心正浸于重逢的喜悦之中,而后事起突然,如若不是那人不顾一切地以命示警,称心便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她的目光不由瞥向院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那处,一副乌木面具破碎于一滩乌红之中。
只一眼,她的心便如同被尖锥戳了个大洞,令她猛地收回了视线。
斯人已逝,唯有一战到底!
“艾姐姐……”站在她身后的称心咬了咬嘴唇,颤抖着唤了一声。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破碎的衣衫下隐约可见一片殷红。她看似战无不胜,然而战至现在,她付出的代价实是不小。
艾离回过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姐姐会一直陪着你,别哭啊。”
“嗯!”称心高昂起头,将泪水逼回眼眶,嘴角用力上扯,“我答应过姐姐,以后都不会再哭的!”
玉手握紧长刀,艾离敛起杂念,再次扫视着军侍:
“还有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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