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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五年,春天。
西京地界上,远远地腾起了灰烟。
滚滚铁骑搅动起沙尘,一队队的蒙古旗幡夹杂着马嘶,向东雄壮挺进。
在远处的原野上,站着一个少年,他眼神孤独,像这满野风动的野草一般,又像天边漠然飘逝的云朵一般。他的孤独中带着一种茫然,像这空旷无着的四野一样。现在这蒙古大军在他的眼中缓缓移动,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振动,而他却熟视无睹般的,只是任风撕扯着衣襟。他一向这样,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时常呆滞般地看着过往阴晴的世象,在这种空寂的感觉中遣散忧愁。
蒙古军队里,有一个眼神也掠过了这个原野上的少年,扫视着四方。一个长须连颊的中年人对旁边的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说:“大汗这次虽未亲自出征,但是三王子带兵必定旗开得胜。”
年轻人说:“嵬名令公上个月在边境驻兵,不可不防啊。如果他们忽然和金国联手,断了我们的后路,就很麻烦。”
那个人捋了捋胡须道:“三王子不必多虑,那个嵬名令公虽然善战,但去年一仗夏国军队已经伤了元气,何况他还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年轻人说:“父王不应该放了他,有如纵虎归山。”
那个人道:“夏国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暂时看来,尚无大忧,夏帝势弱,夏国势颓,即使休养生息,也得经年累月。现在金国江河日下,完颜永济又庸碌无能,我们蒙古如今正军威赫赫,兵强马壮,乘虚而入,定可成功。”
“国师说得不错,我们早晚会把金国收入囊中。”年轻人举起手臂,在空中做了一个抓的动作。他咳了一声,大声对左右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两边的兵士应了一声,打马向前面的队伍驰去。
原野上草木瑟瑟,但已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蒙古军队开始在一个低矮的山丘附近安营,一座座帐篷从地面鼓起。住在山丘附近的村民听闻蒙古军队到了,三三两两地向山丘后面的树林里跑去。
而在山丘后面的两块大石上,却各有一个男子正在打坐运气,一个脸色青紫,面带怒气;另一个似笑非笑,却紧咬嘴唇。有一个躲避蒙古兵而跑过的村民看见这两个神情古怪的人,吃了一惊。左边大石上脸色青紫的男子瞪了村民一眼,村民像见了鬼般,知道是不好惹的,赶紧加快脚步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
左边大石上的男子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右边大石上的男子见状,平放在双膝上的手暗暗握拳,说道:“聂掌门不愧是蜀山派首座,这么快就恢复了。”
“也不过七八分而已。”那个被称为聂掌门的人说。“想必你也差不多了。”
“哼,我自然是稍逊一筹啊,我的胳膊还瘫软无力呢。聂掌门可以出招了。”
“我聂摩天从来不乘人之危!”
“哦,那聂掌门是大义之人喽!”他语带讥诮地说,“不知我在五圣岭上中的那一掌是出自何方仙人之手?”
“是你们偷窃在先,如果我不横插一手,你们就逃之夭夭了。”
“本来这半张图就是我们的,是物归原主,何来偷窃之说?!”
“按照当初我们两派各执半张的约定,你又何必再三来抢夺另半张。”
“地图的事,我娄人莽本来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我的师兄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要讨个说法吧?”
那聂摩天哈哈大笑:“你岂不是也义薄云天?”他揶揄道,“我看,你更关心的还是这地图吧?”
那个被叫作娄人莽的道:“这张图本来已在我师兄手里,我师兄却突然横死,而图落在你的手里,你如何解释?我身负本派的重托,这个图我是非取回不可的。”
聂摩天嗤鼻道:“我们的人追到了五圣岭,却碰到了各道上的高手,谁知是不是你们放出了风声,五圣岭上的乱战,你们没占到便宜,赔上了你师兄的命,这可和我不相干,那么多门派你可一一查去。再说了,我们两派曾经商议过要将地图合而为一,然后我们一起出海,结果你们却横生枝节!”
“横生枝节?”娄人莽道,“当年本来是我师兄赢了,却只拿到了一半的地图。而青城神陛赖着那一半地图不肯奉还。”他稍一动气,刚刚有点劲力的身子又绵软下去。
聂摩天挺起胸膛,拂了拂衣襟,脸上已渐渐地有了红润之色。娄人莽不再说话,似乎嘴唇咬得更紧了。他们两人所坐的石头相距约有七八米远,中间低矮的杂枝细木已尽被折断散落,草也几乎被踏平,似乎之前经历了一番恶斗。
正僵持间,忽然传来脚步杂沓的声音,还有勒马的低鸣吐气声。只见一些蒙古兵下了马,拿了斧头和绳索,向这边走来。其中几个兵士开始砍伐树木。聂摩天和娄人莽互相看了一眼,都皱了皱眉。
没多久,一个兵士发现了他们。他唿哨一声,另几个蒙古兵纷纷向这边看来。这个兵士扔下斧头,拔出腰刀:“什么人?”
聂摩天道:“我们只是在这里坐一会儿。”
“见了大爷还不跪下?坐这么高,装佛扮神呢?”兵士用刀指向他。
“我们不打扰兵爷伐木,”聂摩天拱手道,并伸手入怀,掏出两锭银子抛给那个蒙古兵,“请兵爷让我们稍事休息下,我们实在太累了,走不动了。”
蒙古兵掂了掂手中的银锭,向身后的同伴挥挥手:“没事了。”他转身要离开。
“兵爷,”聂摩天赔笑道,“你们要把这里的树都砍了吗?”
“全都砍掉!”那个兵士道,“没看见我们扎营了吗?”
“这个,”聂摩天指了指离兵士不远的一棵树道,“能不能将这棵留下?”他又取出一锭银子,抛给兵士。
兵士接过银锭,却骂了一句:“妈的,大爷想砍就砍,还得由你摆布?”他“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另几个同伴身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于是这几个蒙古兵走到那棵树旁,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显然聂摩天为了一棵不起眼的树出手大方,引起了兵士的怀疑。
看见蒙古兵围着那棵树指手画脚,娄人莽也非常紧张。他说:“聂掌门,不如……”
聂摩天伸指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用手摸了几个石子,攥在手里。
忽然,一个蒙古兵好像发现了什么,诧异地轻呼了一声。他用斧子斩断一个被草绳绑着的树皮,取出里边一块折叠的牛皮来。聂摩天望了娄人莽一眼,举起手臂,向那四个正好奇围观的蒙古兵掷去。两个蒙古兵被击中了脑后,当即倒在地上,另两个被打中胳膊,疼得“嗷嗷”直叫。反应过来的蒙古兵向聂摩天挥刀喝问,聂摩天不断地掷出石子。被喊声惊动的其它兵士纷纷赶过来。
娄人莽苦笑道:“聂掌门,你这是要引火烧身啊!”
聂摩天面色沉重:“先解决了这几个再说。”
几个蒙古兵拔刀向聂摩天冲来,聂摩天一摸身边,大石上已再无石子,他只好左右出腿,踢挡砍来的刀,好在大石较高,蒙古兵奈何他不得,另一边的娄人莽也捡起石子,弹向那几个兵士。
随着蒙古兵的唿哨,更多的蒙古兵得到了讯息,几匹马转过山丘奔来。
聂摩天低吼一声,从石上跳下,撞倒一个兵士,夺过他手里的刀,挥劈斜砍,将几个蒙古兵砍倒。他只觉得胸中气窒,头顶晕眩。
娄人莽骂了一句“撞了邪”,也跳了下来,踢翻那个拿了牛皮的兵士,将牛皮取回。聂摩天盯着那张牛皮,说:“之前听到号角声,可见是大队的兵马,我们还是择地再战。”
中刀的兵士跌跌撞撞地奔回,向后来的蒙古兵求援,于是有箭矢纷纷射来。娄人莽将那张牛皮揣进怀里,道:“你一路追过来,却选了这鬼地方和我决斗。”
聂摩天用刀拨开来箭:“你要是在五圣岭上就如这般光明正大地交手,我们何必一路追斗到这里?”
“看来你是名门正派正人君子喽?”娄人莽道,“在丰野的时候你暗算了我的马,又算得上怎样的光明正大?”
说话间,箭矢越来越密集,几个蒙古骑兵冲过来,挺枪而刺。娄人莽侧身拽住枪柄,将一个蒙古兵拽下马来。他刚欲跃上马背,却被一个袭来的枪险些刺中肩膀,躲闪中又滑下了马背。如果在平时,对付这些蒙古蛮兵只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情,但是经过几番拼力的交手,两个人都已是有伤在身,内力大减,因此这些蛮横刚勇的蒙古兵冲过来,竟将他们两个人弄得左支右绌,十分狼狈。闪躲中,两人总算抢到了马匹,他们挥舞着枪,抵挡着乱箭,杀了几名蒙古兵,向树丛后面退去,但是一支箭射中了娄人莽的马,马一头栽倒,娄人莽再次摔下了马背。
越来越多的骑兵追过来,娄人莽矮身到树丛之后。顾念着娄人莽怀里的东西,聂摩天只好打马返回,协助娄人莽击退骑兵。娄人莽再夺了一匹马,两人向山丘后奔去。
过了小山丘,是一片草木稀疏的平地,聂摩天向后看了一眼,几个蒙古骑兵追得很紧,后面远远地传来听不清的呼叫声。娄人莽也向后瞅了几眼,气喘吁吁地说:“有人骑马上了山丘,我们应该找个林子多的地方,在平原上我们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聂摩天道:“那些蒙古兵不会追多久,只是死了几个兵罢了,又不是死了主帅。我想他们不会死追到底。”
娄人莽觉得言之有理,点了点头:“这前面根本没林子,这片平原这么开阔,他们真要是追着不放,我们也只有跑下去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蒙古兵仍然死追着不放,远远的,传来了号角声。这号角声好像在传递,不一会儿,便从西边传到了东边。他们座下的蒙古马虽然雄健有力,但是他们本来就不善骑术,只知猛踢狠踹,渐渐地,竟然被后面的马赶了上来。后面的骑兵知道敌不过他们,所以也不近身而战,而是不断放箭过来。蒙古兵弓箭娴熟,两人的马再次被射中,嘶鸣几声瘫倒在地。他们只好下马应战,几个兵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也不近前,只是不断用枪戳刺,还不断地放箭。聂摩天弃了长枪,拔出腰间短剑,挥剑砍断两个枪尖。
更有几个骑兵追了上来,加入了战阵。飞来的箭矢更多了。新来的兵士似乎功夫很好,和聂摩天枪来剑往并不落下风。所谓“好虎难架一群狼”,忽然间,一支箭擦过聂摩天的右臂,竟削去一块肉,聂摩天心下着急,对娄人莽道:“我聂摩天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一群蛮兵手里?”
娄人莽道:“听说五代时期的临渊道人,有一个内力回活之养气功法,辗转传到了你们青城派手里吧。”
娄人莽的提醒,好像使聂摩天猛然开窍。他望了娄人莽一眼,道:“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到前掌门青城神狴的真传,这样我们可以恢复得快些,至少先对付了这些蒙古兵再说。”
“神狴师尊死得早,我也只是习其一二而已。”聂摩天闪躲格打之间,已觉脚步虚浮,而娄人莽也是涔涔汗下。
“眼前形势危急,可以试一试!”
“好,”聂摩天道,“深吸一口气。”
娄人莽依言而做。
“将气揉抱于丹田,然后在胸腹之间游走。”聂摩天伸出左臂。
娄人莽会意,挨近聂摩天,将枪换到左手,伸出右臂与聂摩天的左臂互挽,右手与聂摩天的右手相握。他们本来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现在危急关头,不得不相互依赖。
聂摩天口念秘诀,指导娄人莽在体内运气。这养气功法实际上是一种聚集两人之内力来化解淤塞失活之处的方法,人体之气本有正邪之分,通过导气归元,使两人的体内的正阳之气其势大增,达到扶正祛邪的目的。但这聚气之法说来简单,但是运作起来却非易事,如果没有一定的内功功底,会导致气乱五脏,不仅不能挺正抑邪,反而会使功力折损。娄人莽深知其中利害因素,不敢怠慢,按照聂摩天所念口诀,导引内气。只觉丹田之气忽然翻涌,好似暖风吹入,四肢百脉为之一热,这股交.合之气回转游走在两人体内,犹如春意融融。
马上的蒙古兵看见两人以奇怪的姿势交臂而握,以为他们已然支持不住,困兽犹斗,喝呼起来,一起向前冲来,刀枪齐下。
两人在错乱的兵刃下拼力地抵挡着,慢慢蹲下,彼此都感觉劲力在迅速恢复,中气也慢慢充盈。忽然聂摩天一声暴喝,甩开手臂,飞身而起,将两个兵士挑落马下。娄人莽也长身而起,将围住他的几个蒙古兵一一刺中或拍落。聂摩天跳上马背,勒马回杀,转眼间将十几名蒙古骑兵杀得七零八落。几个后来的骑兵向他们拉开了弓弩,娄人莽捡起地上的长枪接连掷向弓箭手,一枪穿颅,另一枪穿胸。
聂摩天喊道:“不可恋战,我们退吧。”
娄人莽点头,将一个瘫软在马上的兵士推下去,翻身上马。两人急急地向前打马奔去。后面此时已经赶到了几十个骑兵,一起向他们放箭。顿时箭如雨发,密密麻麻而来。两人不断回头打拨着来箭,但是蒙古兵强弓利箭,又是密集而发,饶是如聂娄这样的高手也是疲于抵挡,而且刚才虽然经过短暂的养气功法恢复到了七八分功力,但仍然不及平日。忽然,一支箭射中了聂摩天的肩头,聂摩天疼叫了一声。
“看前面有个山冈,”娄人莽说,“我们绕过去。”
聂摩天道:“还是到上面去,地势有利,如果他们还紧追不舍,我们绕过去也不得歇息。”
蒙古部落自从被成吉思汗统一之后,蒙古军队日益强大。本身凶猛性烈的蒙古兵士在成吉思汗统领和操练下,变得悍勇难敌。加上良马硬弓,蒙古铁蹄所到之处踏地碎石,势如破竹。现在聂娄两人杀伤这么多兵士,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只听远近号角连绵,似乎蒙古大军倾巢而来。两人都不禁面生惧意,加力催动坐骑向那小冈狂奔。
聂摩天忍着痛,率先冲上了小山包,好在山上有些稀疏的草木,他下了马,倚到一棵小树下,慢慢坐下来。娄人莽也下了马。“聂掌门,看来你不得不在这里养伤了。”
山包下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蹄声散乱向四周扩去,似乎有包围之势。聂摩天脸色阴沉,伸手向后,一咬牙,将箭头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娄人莽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聂摩天。“本门的金创药。”娄人莽道。
聂摩天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望向坡下,又一队骑兵在一个百夫长的指挥下向山包这里驰来。
“妈的,”娄人莽道,“看来我们要困在这里。”他见聂摩天仍然没有敷药的意思,撇嘴道,“幸亏聂掌门中的不是毒箭,但是却要被我洪道门的毒药毒死。我娄人莽乃阴险小人,专门落井下石,这金创药你还是不必敷了吧。”
聂摩天“哼”了一声,将药粉倒在伤处。他皱着眉看着在山下布列的骑兵,道:“你我今天凶多吉少。”
娄人莽苦笑了一下:“为了这半张图,咱俩居然撞上这大阵仗。”他坐下来,看着闭目调息的聂摩天,“有酒吗?”聂摩天摇摇头。
娄人莽道;“看那个旗幡下的,似乎是个将领,或者百夫长,千夫长,不知这次遇上的蒙古大军是谁统领的,不知是不是那成吉思汗,”他顿了顿道,“如果被这样包围着,还不如索性杀出去,杀了他们的统领,杀个痛快,死也死个痛快。”其实娄人莽心里别有打算,但嘴上却说的豪气冲天。
“还没到那个地步,”聂摩天沉吟说,“我们挨到天黑了再说。”
娄人莽望了望西面,离日落尚有一个多时辰。“也好,我们现在可以运气休养,等天黑下来,我们冲下去,趁乱脱身。”
“嘿嘿!”忽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恐怕你们没这个机会了。”
聂娄二人同时一惊,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惕防着周围,连树叶窸窣都警觉在眼,但此人居然神鬼不觉地来到身后,像是凭空飞来一般。
此人话音刚落,他们的前面也传来一个声音:“嘻嘻,你们等不到天黑了。”
娄人莽唰地站起,持枪在手,却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她约摸三十上下,却是孩童的装扮,穿着红袄,脸上涂着腮红,描着红唇,头上还扎着两个朝天辫,手里玩着一个圆形的东西。“什么人!”他挺枪指着那个女子。
聂摩天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身材矮壮,看起来岁数不小,但也是孩童的装束,穿着白袄,眼圈涂成了白色,头发则剃成了阿福头,手里也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件。看着这怪异的男子,聂摩天也问了句:“什么人?”
那个女子“嘻嘻”一笑,说:“两个金国的探子,没处躲藏了吧。”
聂摩天心想,原来他们把我们当成了金国的探子,难怪蒙古兵这样穷追不舍。但这两个装扮怪异的人却又是什么来头?“我们不是金国探子,我们是汉人。”他朗声道。
“汉人?”那个男子说,“却怎么鬼鬼祟祟地藏在树林里,还杀了十几个兵士?”
“是一个误会。”聂摩天道。
“我们统领要捉你们回去,乖乖地跟我们走吧。”
娄人莽上前一步:“没那么容易吧。”
那女子一笑:“那么接招吧。”她将手中的圆形东西旋转起来,另一边的男子也将手中的物件旋转起来。聂摩天站起,横短剑在胸。
忽然,两个旋转的东西向他们疾飞而来,圆刃闪光,在空中画出两个长弧,聂摩天低头躲过,娄人莽用枪去挡,谁料那圆刃极其锋利,竟将娄人莽的枪截成了两段。两个旋转的圆刃上下交错划过,又飞旋而回。“无影双飞刃!”聂摩天忽然想了起来,问道,“来者可是红魔孩与白魔孩?”
“嘻,”那个女子说,“你认得我们。”
“幸会!”聂摩天心中思忖,这两个劲敌可当真不好对付。“久闻大名。”他说。
“你们又是何人了?”那个男子问道,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
聂摩天“哼”了一声:“我是青城派的聂摩天!”
“没听说过。不过青城神狴和我们交过手,那一年在巫山大会上,那青城神狴耍了几手百兽拳,有两下子,有两下子。”他说。另一边的女子笑起来,笑声尖细像是被吊起了喉嗓。
聂摩天听他侮辱青城神狴,心中恼怒,但又不想和他们纠缠下去,寻思着脱身之计。娄人莽知其心意,对那两人道:“听闻红魔孩白魔孩是不世高手,自然是不把武林同道放在眼里了。不过你们一向潇洒塞外,与世无争,却如何甘为蒙古人效命?”他故意将那两人说得侠风清高一般。他本来想说“你们如何做了蒙古人的犬马?”却怕激怒了那两人。
哪知那男子说:“我们就是愿为蒙古人效命,你们也归顺了吧,一起帮大汗夺得天下,享受荣华富贵,怎么样呀?”
聂摩天终于大怒:“亏你们是汉人!却叛族投夷!”
娄人莽见聂摩天说得正气凛然,也附和他说:“是啊,你们是汉人,怎么能反助外邦?”
聂娄二人虽非如何高义仁侠,但还是略有一些民族气节。
“我们可不是汉人,”那女子说,“我虽然是汉人生的,但是我从小喝我奶娘的乳汁长大,我奶娘是蒙古人,那么红魔孩也就是个蒙古人了。”
另一边的男子说:“既然红魔孩是蒙古人,那我们日日水乳.交融,我白魔孩也成了蒙古人了。哈哈,哈哈!”他咧嘴尖笑起来,那红魔孩也跟着尖笑起来。
见这两人逻辑古怪混乱,强词夺理,聂摩天只有摇头无奈。白魔孩和红魔孩装扮像孩童,似乎脑袋也如孩童。
“你们到底去不去?”红魔孩道,“不去的话,我们还是继续过家家吧。”她又将那个兵器旋转起来。
聂摩天带着箭伤,娄人莽也气力未复,和蒙古兵一番厮杀后,没有来得及休息,又遇上这样的对手,两人均有怯战之意。娄人莽抱拳道:“我们无意和你们为敌,虽说道不同志不合,我们还是各自为安的好,如果我栽在此处,我洪道门上下决不会善罢甘休。”他搬出门派,希望稍有震慑之威。
那白魔孩根本不以为意,“嘿”了一声,道:“洪道门?玄灵剑法倒是一绝。可是你怎么拿着根木头把子?什么洪道门,青城派,和我们不相干,你们今天惹恼了三王子,就得乖乖跟我们走。”
娄人莽和聂摩天对望一眼,知道今天是非恶战到底不可了,只好拿起兵器,准备应战。
忽然,山丘外传来长短不一的号角声,似乎在传令着什么。白魔孩对红魔孩说:“这是布阵号还是什么号?”
红魔孩说:“是布阵号。”
这时,远处又传来各种鸣号。“好像金国来兵了。”红魔孩说。
聂摩天瞅了一眼山丘下面,只见蒙古骑兵陆续地撤去。
“我们要不要回去,娘子?”白魔孩问她。
“先抓了他们,相公,咱们再回去。”
“好,”白魔孩答应道,对聂摩天说,“我们来抓你们了,哈哈。”旋起兵刃,向聂摩天飞掷而去。
这红魔孩和白魔孩互相叫得肉麻,聂娄两人却不敢笑话,见它们又将圆刃飞旋而来,两人更不敢怠慢,急忙向旁闪避。
红魔孩叫道:“相公,我们转圈圈吧。”白魔孩说了声好,和红魔孩一起围着聂娄两人跑起圈来,一边跑,一边将圆刃向他们身上甩掷。他们跑得越来越快,只见两个人影像风一般地绕着他们刮来吹去,其间刃光闪动,破空声仿佛四面都有。聂摩天挥短剑追格,却始终碰不到那空中飞旋的兵器。这样几圈下来,似乎圈子越来越小。娄人莽双手各拿一截断枪,横挡竖拦,却也是沾不到那倏忽来去的飞刃。忽然白魔孩和红魔孩向他们跃来,他们急忙向上格挡,白魔孩与红魔孩在空中交换了位置,并一起出掌,掌风携裹着飞刃,将聂娄两人罩在其中,聂摩天叫了一声,圆刃划过前胸,娄人莽也险些被白魔孩的出掌打中。
没多久,聂摩天的肩头又被圆刃所伤,正好是箭伤的位置。聂摩天一声低吼,向红魔孩扑去,但白魔孩迅速和红魔孩合力,两人收刃,迎对聂摩天的来剑,几声轻响后,聂摩天的短剑差点脱手,只震得手腕巨痛。
白魔孩怪笑道:“洪道门,青城派,都是用剑,你们拿着两个小玩具,却自称洪道门青城派的,还是叫你们的祖师奶奶来吧。”红魔孩跟着怪笑。
白魔孩的这些话倒是提醒了娄人莽。看着越来越力不能支的聂摩天,娄人莽靠近聂摩天说:“不如我们一起用剑,我教你玄灵剑法的剑诀。”他扔掉左手的半截枪棍,说了一句:“天地后冲,龙变其中,巽居东南,风扬其形。”他将右手的半截枪横在胸前,然后拧身移步,向右翻转枪头,虚指东南。
聂摩天会意,平剑在胸,向左画弧,虚指西北。娄人莽又念道:“天地前冲,变为虎翼,艮居西北,云主其貌。”娄人莽所念剑诀,是洪道门玄灵剑法的口诀,而玄灵剑法是由三国时代诸葛亮所创的八阵图衍变而来。当年诸葛亮御敌时以乱石堆成石阵,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可挡十万精兵。而玄灵剑法亦传其精妙。青城派本就有道家的影子,所以娄人莽所念剑诀聂摩天当即便能领会,而白魔孩红魔孩就听得很糊涂了。
聂娄两人元气未复,又有伤在身,本来处于下风,施展出玄灵剑法后,才尚能抵挡一阵。不过玄灵剑法是需要内力来辅助的,一开始红魔孩和白魔孩在两人玄灵阵法的防御下无法近身,但两人毕竟气力不足,在无影双飞刃迅疾如电的进攻下,不一会便气虚步滞,汗如雨下。
“相公,他们这是什么阵法呀。”红魔孩道。
聂摩天挨近娄人莽身边,低声道:“我们一起打那红魔孩。”娄人莽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起回剑,向红魔孩攻去。白魔孩见状,急忙回援。但聂娄两人只是招招针对红魔孩,他们想先制住一个。白魔孩掌刀齐至,扑向他们的身后,而红魔孩来不及出刃,步步后退。眼见红魔孩背后一丛荆棘挡住了崖头,娄人莽念出第七个剑诀,两人分占乾势和坤势,上封下合,剑气轮转,红魔孩一个后翻,但两人脚步不停,玄灵剑气始终罩身,而白魔孩的飞刃也刹那而至。
聂娄两人知道这个机会转瞬即逝,所以几乎使出全力,剑势迅疾,红魔孩虽然躲开,但腹部仍被聂摩天的剑尖刺中几寸。而白魔孩的飞刃也削伤了聂摩天的胳膊,同时和娄人莽对了一掌。娄人莽只觉五脏俱震,白魔孩也大叫一声。聂娄两人强弩之末般的滚落在地。
红魔孩捂着腹部,微微有血渗出来。白魔孩急切地奔到她的身边:“娘子,受伤了!”
“好像碰破了皮,相公。”白魔孩恼怒地转过头来,对从地上坐起的聂摩天说:“这下不能饶了你。”
娄人莽突然哈哈大笑:“你的娘子快死了,你还有心打斗?”
“什么?”白魔孩惊道。
“剑上已被我涂上了毒药三日鬼,那毒正在你娘子的肚子里发散,等到了心脏就再也没救了。你要是现在赶快运气帮你的娘子逼出毒来,也许还挨得几天。”
白魔孩将信将疑地看着娄人莽,娄人莽又哈哈大笑几声。白魔孩撩起红魔孩的衣服查看:“怎么不见发黑。”
红魔孩也将信将疑地说:“相公,我一点都不痛,他们别不是在骗我们吧。”
“这三日鬼不同于寻常毒药,中毒时表面没有什么症状,但既然叫三日鬼,那是三日之后才见阎王。你在气海穴左面一指处按下去,是不是有酸痛感?”娄人莽道。
“相公,我不知道什么气海穴啊?”
白魔孩眉头一皱,举起兵刃向娄人莽指道:“什么气海穴,我们对什么穴道的一窍不通,你要是让我们按上了死穴怎么办?”
娄人莽道:“两位武功高超,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何况若真有死穴,平常行动坐卧不小心碰到或撞到,岂不是每个人说死就死?你不知道气海穴在哪里,你就按一下被刺伤之处右边一掌宽的地方就是了。”
白魔孩觉得有理,俯身到红魔孩身下,按了按娄人莽所说的地方:“怎么样?”
“还真有些酸痛。”红魔孩说。她哪里知道,凡是伤在该处的,那个部位都会酸痛。
白魔孩哼了一声,道:“就算是真的,那我杀了他,拿了解药不就好了。”红魔孩拍手:“是啊是啊,杀了他,拿解药。”
“可惜啊,”娄人莽道,“你杀了我也没用,这三日鬼是天下奇毒,根本是没有解药的。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相公,我要死了!”红魔孩咧着嘴道。
娄人莽道:“虽然没有解药,我说了,以你的功力,现在赶快运气逼毒,还能缓得几天,如果再辅以一些灵丹神药,兴许还能活上一年半载。要不她死了,可没人和你过家家了。”那白魔孩本就头脑简单混沌,现在救妻心切,急忙帮红魔孩用掌力逼毒,红魔孩也忙坐下运气。只见极细的一股血从伤处喷了出来。
娄人莽向聂摩天使了个眼色。聂摩天脸上已全是汗水,双目欲闭,上身的衣服已被血染红,显然是受伤不轻。而娄人莽自己也已身软如泥。两人吃力地站起来,走向拴在不远处的马。
远处传来紧急的号角声,日已偏西,夕阳里弥漫着似烟似雾的暮气,似乎蒙古大军已经徐徐开跋,或者正有两军对垒。
娄人莽骑上马背,回望一眼,只见白魔孩正怒视着他。他心中一颤,道:“记住,她不能用力,否则毒性会发散得更快。”
“你说的神药,又是什么?到哪里去弄?”白魔孩喝问道。
“这里向东五里有个罗家店,我把药方留在那里的客栈,你自己去取吧。”
娄人莽急于脱身,不想和他纠缠太久,急急地打马下山,聂摩天也急忙跟在后面。
他们冲到了山坡下,娄人莽回望山丘上,那个白魔孩似乎仍死死地瞪着他们。“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娄人莽对聂摩天说,蒙古大军就在附近,军中肯定有随军医师,如果红白魔孩回到军中,找医师来号脉,发现没中毒,之后肯定会追来。我们离得越远越好。”
聂摩天点头,他现在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娄人莽看了他一眼,催动坐骑。两人奔丧般地向偏东南方向驰去。
聂摩天和娄人莽两人一路策马狂奔,不敢停歇,跑了很久,直到听不见蒙古军队的号角为止。
天色已黑,他们穿过一个树林之后,聂摩天再也支持不住,一勒缰绳,马抬起前蹄,他从马上掉了下来。娄人莽也跟着勒住了马头。
远处隐隐传来狗吠的声音,仔细听,似乎还有狼嚎之声。“附近应该有村落人家,我们应该往前赶一赶,也许能到村庄里落个脚。”娄人莽说。
“你不怕红白魔孩追过来?”聂摩天喘息道。
“我们跑了这么远,他们还能追得上?不过,也难说。”娄人莽道,“我离开大名府那么远,你都能一路追到我。他们要是发疯地追我们,也未必就追不上。”
聂摩天倚坐在树下,闭上了眼睛。
娄人莽将马拴到树枝上,看着一旁的聂摩天说:“要不是你非要将那图绑到树上,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聂摩天微睁双眼:“是你我都赞同将图放到树上,谁赢了谁就可以拿走地图。”
“是你一直怕我用掌磨去图上的纹路字迹吧。”
“谅你的功夫也没有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境地。”
“但你还是害怕,哈,怕你赢了我后拿不到我怀里的图,或者不敢来拿吧。”
聂摩天“哼”了一声。
“你教了我养气功法,我传了你玄灵剑法,我们算是互相帮过,谁也不欠谁的。”娄人莽道。
“不错!”聂摩天道,“待咱们劲力恢复,再来较量!”
两人在大敌当前时可以同仇敌忾,合力对外,而一旦没有了危险,两人又开始各怀心机,操戈欲战起来。
娄人莽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你现在气息奄奄,已经危在旦夕了,可知道吗?你还有什么气力和我较量?我虽然也气力大损,但对付现在老妇般躺在这里的聂掌门还是绰绰有余。”
聂摩天面色凝重:“你要怎样?”
娄人莽走到离聂摩天五步远的地方,拿起那个枪尖说:“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内息越来越弱,当你对红魔孩出招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越来越吃力?似乎不像平时那样恢复得快?”
“你给我的金创药原来真的是毒药!”
娄人莽慢慢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聂摩天:“我给你的的确是金创药,不过呢,我悄悄弹了点三日鬼在里面。我可不想你当时就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怎么也要捱到天黑呀,你要不帮我对付那些蒙古兵,我怎么脱身呢?这三日鬼的药性,你也是知道的,越用劲力,发作得越快,像你那样拼死相搏,不需半日就会毒发。哈,亏了你和我联手对付那红魔孩与白魔孩,要不我可没法逃出来。”
“洪道门看来尽是一些卑鄙小人!”
“你说我小人也罢,无耻也罢,都影响不了我娄人莽在江湖上的名声。”
“你有什么名声?”
“无论我名声如何,至少我还可以在江湖行走,你呢,不可一世的聂掌门,今晚你就要在这荒郊野岭里变成一堆被野狼啃食的烂骨。啧啧啧,你说我小人,你不也一路用尽无良的手段来追撵我吗?我的剑和马都还被迫落在那客栈里呢,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栽在了我娄人莽的手里了吗?哎呀,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娄人莽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聂摩天铁青着脸,怒视着娄人莽。
娄人莽笑毕,轻轻吁了口气:“我本来是要留你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但是我现在改了心意。你要是死在这里,被你们寻找过来的同门发现,不免怀疑到我头上,再说了,你被野狼野狗啃烂的样子也不大好看。我做个好人,保你个全尸,在这里好好葬了你。你放心,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只要我娄人莽还活着,必定来祭拜你,也算是尽一分友道。”
聂摩天叹了口气:“你说得这么侠义深重,那我是应该感谢你了。他闭上眼睛,罢了,罢了,给一个痛快的吧。”
娄人莽盯着他,暗暗聚气,但却不敢上前,他也怕聂摩天还有些许劲力。聂摩天嘴唇开了开,想说什么,但又慢慢地合上了。娄人莽在聂摩天对面坐了两个多时辰,见聂摩天似乎已油尽灯枯,一动不动,才终于下决心动手。
他站起,走到聂摩天身前,用枪尖对准他的胸口,说:“对不起了,聂掌门。”将枪戳下去。突然,聂摩天抬起左手,抓住枪头,本来垂在一旁的右手拔出坐在屁股底下的短剑,说时迟,那时快,短剑插入了娄人莽的肚子。变故奇快,措不及防的娄人莽急忙后退,同时出掌还击,聂摩天也出掌相迎,娄人莽仰天摔倒在地,聂摩天也受力瘫倒回去。
娄人莽把住插在肚子上的剑柄,胸口起伏,满脸惊恐:“原来你装死!”
“哼哼,”聂摩天道,“敷了你的金创药后,在和白魔孩动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为了抑制毒性,我一直在运气暗抵,我宁可挨了好几刀无影双飞刃,也不能让你看出来。”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能捱得过去?”娄人莽挣扎着说,“这三日鬼根本没有解药,你早晚是死,我们同归,同归于尽吧……”
聂摩天缓缓的起身,向娄人莽爬过去,“总算你比我先行一步,走好吧!”他按住剑柄,向娄人莽的肚中深深扎下。娄人莽眼珠翻白,顿时断了气。
风扫林稍,月光惨白。聂摩天拔出短剑,用娄人莽的衣服擦干了血迹。原处又传来了令人毛耸的狼嗥声。他摸出娄人莽怀里的那张牛皮地图,喃喃道:“为了这个,我竟然要死在这个地方。”他把那张牛皮贴在额头,又恨又悔,朝娄人莽的脸上唾了一口。
不远处传来了细碎的声音,拴在林边的马嘶叫起来,聂摩天一惊,连忙拽住娄人莽的尸体,向前爬去,他将娄人莽的尸体推拉到离树林稍远的地方,他知道娄人莽身上的血腥味早晚会引来野狼,而这片树林树木稀疏,自己也怕是会被狼发现。他慢慢地爬回林边,只见黑暗中几个影子向娄人莽的尸身扑去。虽然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但是看见饥饿的狼狂啃着尸体,聂摩天也不免心惊。他心想,我可不能落入狼口。他把住一个树枝,用力地爬上枝杈,他想再爬高一点,但是已经毫无气力,他尽可能地将上身挪到更高一点的枝杈上,将一条腿卡在树干间。
没多久,又陆续有更多黑影窜到了林外,似乎并不是一个种群的狼,又或者其中有野狗,它们抢夺撕扯着尸肉,彼此竟咬斗了起来。聂摩天看得胆颤,干脆闭了眼睛。两匹马惊叫着,立起来猛踢着前蹄。其中一匹马挣断了树枝,拼命地跑开了。
这样一直捱到晨光微透。聂摩天忽然觉得右脚一痛,一看,原来一头灰狼跳起来咬住了他耷拉在树干下的右脚。聂摩天咬着牙,拿出短剑挥舞,但他已经身软无力,根本无法弯下腰去斩杀那头灰狼。这时,另一头狼跑了过来,向上跳起,扑咬他的另一条腿,聂摩天挪开腿,用剑向下乱挥,可那头狼仍然不断的跳起进攻。聂摩天感觉被第一头狼咬住的脚几乎要断掉了,那狼后足踏地,前足抓树,獠牙死死地咬着他的脚,头随着他的腿来回晃动。就在这时,忽然这头狼松了口,翻倒在地,另一只也“呜哊”一声,滚落在地。只见一个人影飞过来,唰唰几剑,将这两头狼刺死,那个人背对着树站定,将剑指向正在扑来的另一头狼,当这头狼扑到半空时,这个人挥剑一划,狼头离开狼身,斜斜地飞到了旁边,狼颈溅着血掉在他的身前。他踢开地上的三头死狼,转身看着聂摩天鲜血淋漓的脚。
“多谢!”聂摩天喘着气道。
那个人抬起头看着聂摩天:“不必客气。”这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少年,头发有些散乱,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峰如剑,目光忧郁。
“你家在附近?”少年问他。
“不,我是路过的。”
“你得离开这里。”
聂摩天摇摇头:“我走不动了。”
少年皱了下眉,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我来背你。”
“多谢了!”聂摩天将短剑回鞘,在少年的帮助下,伏到少年背上。“少侠怎么称呼?”
“我姓霍,名兴安。”
“在下聂摩天。”聂摩天本来以为必死无疑,忽然得救,觉得尚能苟活一时,所以十分客气。
少年背着聂摩天向林外走去。昨晚没有逃脱的另一匹马已剩下一具骸骨,天光亮起,狼群已四散,风吹捋着遍地野草,如细浪绵绵。
“听你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氏?”聂摩天问他。
“我也是路过这里。”少年说,“不知附近有没有村子,你伤得很重。”
“霍少侠辛苦,不过我活不了多久了,”聂摩天长叹一声,“也就是一时半刻罢了。”
“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不妨的。”少年说。
“说来话长,我遭人暗算,已然毒入五脏,只不过凭一口内气捱到现在。即使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救不活了。”
“这……”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
聂摩天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说:“我只有一个遗愿,不知霍少侠能否成全?”
那霍兴安说:“请说,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去办。”
“我聂摩天一生争强好胜,不甘人下,”聂摩天叹了口气,“我今天死在这里,但我要葬在那山顶,就是死,也要凌驾于天,不要踩踏于地。”
霍兴安心想,这个人的想法真是古怪,就算把你埋在那山顶上,也是在土里,又有什么高下之分了。但他还是答应了聂摩天的请求。
他背着聂摩天大步地向前走,看着近在眼前的小山,却走了很长时间。到了山脚下,他将聂摩天放到地上,聂摩天禁闭着眼睛,没有说话。霍兴安以为他已经死了,连忙探其鼻息,发现还有呼吸。他拿起随身带着的葫芦,将水喂给聂摩天喝。“聂大哥,马上就上山了,你怎么样?”聂摩天微微睁开眼,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聂大哥,我身上有几颗回天丹,是受了内伤后补气固元用的。我不清楚你中的是什么毒,这个解不了毒,但也许能让你有点力气,试一试吧?”他掏出一个小盒,拿出一颗丹丸。见聂摩天点头,便轻轻放进他的嘴里。
聂摩天又闭上了眼睛,许久不见睁开。霍兴安不知他怎么样了,心想,既然答应了他,那就好人做到底吧。他望了望山顶,又看了看聂摩天,轻轻问道:“聂大哥,我现在背你上去?”见聂摩天没有任何回应,他想了想,上前将聂摩天背起,但聂摩天虽然没有断气,但似乎瘫软如死人般,双手也无法配合地把住霍兴安的肩膀,霍兴安只好弯着腰,半走半爬地向山上攀去。攀到一半多,山势陡峭起来,再加之灌木丛生,弯腰的姿势变得非常不便,霍兴安干脆将聂摩天抱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碎石和沙土纷纷落下山坡,他左跳右跃,不一会到了山顶。他长吐一口气,慢慢放下聂摩天。聂摩天却忽然睁开了眼。“霍少侠脚下好功夫。”他声气还是虚弱,但眼中有了些精神。
霍兴安说:“我在山里长大,每天都山上山下地行走,所以习惯了。”
聂摩天躺在地上,望着天空,说:“烦劳霍少侠了。我聂摩天长眠此处,也算心安。”
“聂大哥不必客气。”
聂摩天指了指腰间的短剑道:“还烦请霍少侠选一干净处,挖个容身之所。”他身上带有很多银两,但是他决心悄悄埋葬,也不买棺,也不竖碑。他从蜀中大半年来一路追到这里,知道这一死,也绝不可能再移葬回巴蜀之地,只希望没人知道就好。霍兴安拿了他的短剑,又拔出自己的长剑,准备在这山顶选一处土厚的地方。他走了一圈,发现都是突兀的石头,哪有土层,于是往坡下打量,终于在接近山顶的陡坡上发现了一处小山洞。他回来将情况说给聂摩天听,聂摩天点点头,觉得这样也好,以洞为棺。
霍兴安将短剑还给聂摩天,聂摩天轻轻摆手,道:“多蒙相助,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柄剑就赠送给霍少侠了,以表心意。”
霍兴安看这短剑刃光森森,确是一把好剑,但不想随便受人馈赠,摇手谢绝。聂摩天执意让霍兴安收下,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此剑不算什么名.器,但也是上乘。”他示意霍兴安摘下腰间剑鞘,“霍少侠看来也得到过名师指点,不知尊师何人?”
霍兴安本不想说出师父的名号,但见此人行将死去,觉得告诉他倒也没什么,便回答说:“我师父叫笑天祖。”
“哦,原来是长白老怪,听说过此人。”
“我师父常年在山里,很少下山。”
“听说笑天祖剑法不错。”
“不过我学得粗陋,离师父还差得远了。”
“霍少侠过谦了,之前刺狼的那一剑,很是利落。”聂摩天声音渐弱。
霍兴安看着聂摩天,以为他又要昏沉过去。聂摩天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示意霍兴安将他移过去。于是霍兴安将他抱到石头旁边,按他的意思将他背靠在石头上。“笑天祖的剑法是不错,但还不算天下有名,倒是以其性格古怪闻名。”他声音气弱,霍兴安只有凑近了听。聂摩天缓缓道:“天下剑法,南有四绝,你可听说过?”
“我从小听说‘天南四柄剑,地北三把刀’,”霍兴安说,“不知是不是你说的‘南有四绝’。”
“你说的正是,武林中无人不晓。你可知道是哪四柄剑?”
“是少林寺的禅心剑法,洪道门的玄灵剑法,吴中一带据说已经失传了的子胥剑术,还有拜月教鬼娘的失魂剑法。”
“没错,”聂摩天道,“这其中洪道门的玄灵剑法,是该门的绝妙要传,从阵法衍变而来,可比长白老怪的剑法高明得多了。”
霍兴安看着他,有点奇怪,不知他在这弥留之际为何忽然谈论起了剑法。“霍少侠,”聂摩天道。
霍兴安说:“聂大哥,你叫我兴安就行。”
“好,兴安兄弟,我现在将玄灵剑法传给你……”
“这,”霍兴安又惊又喜,“聂大哥是洪道门的?”
“不,我是蜀山派中的青城派的掌门。这玄灵剑法也是才学得剑诀,你这就记下罢。”
霍兴安忽然得到这份大礼,有如无功受禄的感觉,竟不知如何作答。“聂大哥赠我短剑,已经感恩不尽,这玄灵剑法……”
聂摩天点头道:“我说,你记!”
见聂摩天执意传授,霍兴安跪了下来,拱手道:“弟子霍兴安承蒙师父赐教!”
“这师徒之礼就免了罢,”聂摩天道,“只是日后,不要提起教你剑法的事就行。”
霍兴安心想,这聂大哥行事有点古怪,但为人倒是慷慨,也许性格如此吧,于是点头答应。聂摩天开始念剑诀,念得很慢,念念停停,声音粘滞,霍兴安默默心记,又捡了个树枝,写在地上。这剑诀中的乾坤变化,他一时难以理解,聂摩天也无法比划传授,只能先记录下来。之后聂摩天又念一遍,将霍兴安不明白的字意简述了一下。自古剑法相通,但这玄灵剑法需有熟识阵法象位的功底,所以霍兴安听得似懂非懂。聂摩天知道他难以立即领会,因此也未太多解释,只是让他牢记在心。授完剑诀,聂摩天又传了一套青城派的拳法给霍兴安。霍兴安只道他是临死善生,欲将毕生所学尽授于己。
传完拳法,聂摩天已经面色如纸,霍兴安见状,又掏出一颗回天丹,但聂摩天轻轻摇头,对霍兴安说:“我已经回天无力,不必费心了。”他轻叹一声,“只是有些心事未了……”
霍兴安急忙道:“聂大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去帮你完成!”
聂摩天看着霍兴安,眼中露出欣慰之意。他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胸口。霍兴安在他的示意下,从他的胸口拿出一张残缺的牛皮来。“这是……?”
“这是我们青城派的东西,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但对于我们青城派却很重要。如果霍兄弟能帮我送回青城派,我死也瞑目了。”
霍兴安毫不犹豫地将牛皮卷好放入怀中,说:“聂大哥放心,我一定帮你送回去!”
“霍兄弟真是侠义,我如果早遇到你,一定和你义结金兰。”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聂摩天传给霍兴安从娄人莽学来的玄灵剑法以及青城派的一套拳法,却并非全然出于感激。他身为一派掌门,时刻念念不忘前掌门的重托,欲将所追来的半张地图送还本派,好在临死之前遇上霍兴安,觉得可以托付,但此去巴蜀路长道远,怕霍兴安无意为之,所以除了馈赠短剑,又特意传给他玄灵剑法和一套拳法,期望霍兴安能怀着报恩之心,不违遗愿,将地图送回青城派。
之后,聂摩天又叮嘱霍兴安,不要棺椁,不要厚葬,更不要惊动附近的村民,霍兴安一一答应。
聂摩天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霍兴安喊了几声“聂大哥”,聂摩天也再无反应。日头灼灼,而聂摩天的身体迅速地冷下去。
霍兴安跪在聂摩天的身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霍兴安心里却喊了一声“师父”。他将聂摩天的尸身抱到那个小山洞旁,山洞不大,稍稍蜷缩刚好能容一个人。他折了很多树枝和树叶,铺在洞里,然后把聂摩天放进去,又拨土填埋,最后用几个石头将洞口堵死。
他回到山顶。山风浩浩,几乎快将地上的字迹吹模糊了。他连忙用树枝再勾勒一遍,同时又反复念读,将剑诀记牢。
望着苍茫天际下的四野,霍兴安回想着刚才聂摩天的话,他心道:我受聂大哥之托,就是千山万水,也要把这东西送回那青城派。
浮云寥寥,他的神色忽然又暗郁下来。他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在他的内心深处,有如凛冽的风刮过混沌肃杀的大地,又如荒山虎嗥,莽原熊吼,他慢慢咬紧牙齿,脸上恨意显露,他握住剑柄,五指紧扣,仿佛要随时寒光出刃,挥斥周遭。
从那个无名小山下来,霍兴安在附近找到一个村庄歇了脚。他本是一路自北而下,因为得知了一个线索,而从大定府转向西行,一路探访,谁知线索有误,遍寻不获,他只得又转返向东南而行,不巧遇到了聂摩天。他受聂摩天临死之托,决定向蜀地动身,但是他想到自己身负的使命,决定还是先继续南下,一边探访,一边再迂回去巴蜀不迟。之前在夏国边境,所乘车马被贼人盗走,一路困顿走来。他觉得还是应该买一匹脚力胜骑的马为好。其实聂摩天身上有不少银两,但是霍兴安得到了聂摩天赠送的短剑,更得其亲授的剑法拳法,已然感激不尽,对聂摩天的尸身极为恭敬,别说银两,凡是随身之物都方寸未动。他摸了摸身上,还有一点碎银,不知能否和附近的村民求得一匹。
次日,霍兴安刚刚在借宿的人家醒来,便听见门外有人在大声吵嚷。他穿衣下地,凑近门边细听,只听见有人在大喊“聂摩天”和“娄人莽”。他一惊,打开房门,看见穿着打扮奇怪的一男一女正在村子里边走边呼喊。他急走几步上前想问个究竟,忽然想到,这两个人寻找聂摩天,不知是仇家还是亲故,还是不要莽撞的好。这两个人是红魔孩和白魔孩,在秃岭上被娄人莽骗称中毒之后,将信将疑地运功逼毒,大半天过去了,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追了过来,到娄人莽所说的罗家店来寻药,却发现上当,更是恼怒不已,在方圆数里的村子到处打探聂娄两人的下落,却不知两人早已双双毙命。白魔孩看见霍兴安急欲上前,却又顿了脚步,加之霍兴安的穿着显然不似本地村民,于是跳过来,凶恶地问他:“你看见一个叫聂摩天还有叫娄人莽的人路过这儿没有?”
霍兴安说:“你们是聂摩天的什么人?”
白魔孩皱了皱眉道:“你管我们是他什么人,你是看见过他吧?他在哪里?”
看到白魔孩怪里怪气的样子,霍兴安觉得他不怀善意,便说:“我和这个叫聂摩天的有过一面之缘,不过,”
“不过怎么样?”白魔孩急问道。
“不过和他不是同路,他已经向东边去了。”霍兴安指了指东面。
“向东去了!”白魔孩揪住霍兴安的衣领,“你要是敢骗我,我们可饶不了你!”白魔孩个子矮小,揪着霍兴安的衣领就像是孩童打浑架。但霍兴安没有轻视,他左手暗暗摸住腰间的剑柄,随时准备发力还击。这时红魔孩上前道:“相公,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一直向东边追啊?”
白魔孩松了手,挠了挠头说:“要是他们一直往东走,我们也一直追,还不追到东海去啊?”
红魔孩道:“是啊,他们要是到海里去了,我们还得驾船追啊,相公啊,你会不会驾船?”
“我不会,你也不会,”白魔孩说,“还有,我不会游水,你也不会游水,我们掉进海里就会淹死。”
“哎呀,我们淹死了可怎么办啊,相公,”红魔孩捂住了脸,“我不要喂鱼!我喂了鱼,你也喂了鱼,我们怎么在一起啊……”
见这两个人胡言乱语般的,霍兴安心里好笑,他不想和他们纠缠,于是转身离开。
“喂,”白魔孩对霍兴安说,“你要是再见到那个聂摩天,或者娄人莽,告诉他们,我们和他们改日算账!”
霍兴安向后拱了拱手:“再会。”心想,此人也不留个名姓,就算是真遇到那个什么莽的,却如何告知,真是愚笨得可以。
霍兴安收拾了行囊,便离开了村庄,继续向南而去。本来想在村民手里买匹良马,但村民一看他手里的碎末细银,都纷纷摇头。
不过他在路上遇到了一群被山匪袭击的逃难的人,这伙逃难的人可能是躲避蒙金交战的乡民,却不幸遇到了山匪。霍兴安在一个坡上,远远地看到山匪将乡民劫杀一空,卷尘而去。当他走近山下的遍地死尸时,一匹受了箭伤的马却站了起来。
霍兴安觉得这匹劫后余生的马和他有缘,便牵过它当了坐骑,并给他起了个吉利的名字叫“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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