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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兴安一路奔跑,只觉无趣,那个少女不仅冷心冷面的样子,而且又似乎有种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心里感叹了一声:算了,我只是对她一时的好感而已,她怎样的心性与我有何关系?我不要再招惹她就是了。
他一路只是抖缰快行,渐渐的,懊丧的感觉淡了许多。
他要去会的,是笑天祖的一位朋友,而此人知道他所要寻找之人的下落。一路上,他时时复习聂摩天传授给他的玄灵剑法的剑诀,只是无人指教其义。倒是聂摩天所授的青城派的那套拳法被他练得滚瓜烂熟,每天只要得空,他就会找一处空地勤加练习。他知道自己武艺不精,而师父笑天祖虽然名头响亮,也只是在白山黑水一带,天外有天,高人遍世,江南更是卧虎藏龙之地,此次偶遇强敌,连一个少女的功夫都远在他之上。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有些沮丧,对自己的前路更生一片茫然之感。
在蔡州,他见到了师父的朋友,一个法号归渡的方丈。在归渡的指点之下,他才明白了玄灵剑法的招数,从此更加勤奋练习。
只是当归渡得知霍兴安要寻找的人时,不断摇头,他劝霍兴安还是放手作罢,但霍兴安意志坚决,早已有誓死而向之心,最后归渡只有送别霍兴安并告知该人的下落。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幽谷深涧之中,有人在唱着歌儿,声音如溪水般清泠柔婉。霍兴安正好从谷中经过,听到这歌声,如嗅花香,如醉春风一般。
这是天目山一带,青峰座座,云雾隐隐,一只只白鹭踏着叶尖飞过林稍。他行程月余,寻访到此,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山明水秀之地。
霍兴安循着歌声,轻轻走下石崖和沙坡,走到一个潭边。只见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女坐在潭边,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用一根细长的草杆逗弄水中的鱼儿。她不时地露出笑容,娇俏动人。
霍兴安停了脚步,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少女衣着明丽雅致,不似荆钗布裙的农户家的女儿。少女没有注意到他,仍然唱着歌,而霍兴安只是听着,不愿意惊扰她,他觉得此谷此歌似乎都不应在凡尘,而应在玉宇琼楼之处。他这样站着,直到少女的歌声停下来,像水中的涟漪一般,徐徐荡开,如谷中的云雾一般,袅袅散去。霍兴安忍不住轻叹一声,虽然叹息声很轻,少女却仿佛听见了似的,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她有点吃惊,也有点好奇,她嘴唇微动,想说什么。
霍兴安轻轻一笑,刚想对她说话,却见少女身后的崖壁后面走出两个中年模样的妇人来,她们一身朴素的衣装,倒是很像附近的山居人家。她们警惕的向霍兴安望了几眼,然后恭敬的对少女道:“姑娘,该回庄了。”
霍兴安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请问袍客山庄在附近吗?”
少女眼睛一亮,两个妇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妇人回道:“袍客山庄就在此处,她指了指崖壁后面,请问你是要找何人?”
霍兴安又喜又惊,暗暗长吐一口气,心道,总算被我寻到!一瞬间,各种滋味从心头泛起,他绷起面颊皱起眉头,而后又慢慢舒展开眉头。看见霍兴安阴晴不定的神色,妇人不明其意,只道他远道而来略带疲意,又问道:“请问你可是要见我们秦庄主?”
“你们……你们是袍客山庄的?”
妇人点头。霍兴安再次皱起眉头。面前的少女仍然对他微笑,但是他仿佛再无好感,正眼也不瞧她。他望向崖后说:“我正要求见贵庄的庄主!”
妇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们来。”
随着三个人,霍兴安转过崖壁,又上了一段很长的石阶,然后是一段碎石的小路,顺着小路绕过半个山坡后,一座檐脊错落花树隐约的大庄院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个庄院坐落在半山腰,依山势而建,青瓦白墙,在灵秀的青峰的映衬下有几分古雅之感。
霍兴安一言不发的跟着她们到了庄前,一路想象着即将出现在面前的人,那是自己在脑中刻印了成千上万遍名字的人。他冷冷的看着这个庄子,对周围的景色毫无兴致,那少女几次回头瞅他,只看到他越来越冷峻的眼神。
在妇人进去通报之后,不久,一个穿着锦边黑衣的男子带着几个仆从自庄门走了出来,一个华服凤钗的女子跟在他的身后,那女子的模样和刚才的少女倒有些相像,但是比她年长许多。
男子来到霍兴安面前,拱手道:“请问贵客尊姓大名,来本庄有何贵干?”
霍兴安没有还礼,只是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男子身形稳重,气度从容,目光沉定,但又含威不露,显然功夫不弱。霍兴安说:“你是庄主吧?”
“正是。请问阁下是?”
“你是,黑袍客?”霍兴安盯住他的目光,仿佛眼中随时会拔出一柄惊天一击的利剑。
男子显然对霍兴安的无礼有些微恼,但又不想形于颜色,于是淡淡回道:“那是家师,已然仙逝。”
“死了?!”霍兴安大吃一惊。
男子终于有些恼怒,若是常人如此不敬,他早就出声呵斥或者出手教训了,但此人来路不明,底细未知,虽然满怀敌意的样子,但也许是黑袍客的故交也未可知。须知江湖人士往往不拘小节,反常世俗放浪形骸者更有之。男子黑着脸道:“没错。你是来祭奠家师的?”
霍兴安心里“呸”了一声,心道,可惜你死得太早!不过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挖坟掘尸,挫骨扬灰。他咬了咬牙,又似乎平抑了心中的情绪般,轻轻道:“我想祭拜一下黑袍客先生的墓。”
男子再次拱手道:“阁下可是家师的故友?”
霍兴安未报名姓,只是拱拱手:“我是慕名而来,只想会一会黑袍客先生,既然无缘生前得见,也只好拜一拜他的遗冢了。”
见霍兴安恭敬了些,男子便和颜道:“阁下好意心领了,只是家师生前有言,辞世后只愿隐归故土,谢绝打扰。连我等都无法祭扫,只能每逢忌日焚香遥拜。望能体谅。”看到霍兴安失望的神情,男子又说,“阁下盛情殷殷,又远道而来,如不嫌弃鄙庄简陋,可小住几日,以容在下尽地主之谊。”男子说得很有礼数,客客气气,但霍兴安心道,看来这个黑袍客生前坏事做了不少,树敌太多,才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墓地所在。你就是让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我不找到黑袍客的墓绝不善罢甘休。你让我住,我就索性住下来。他又转念一想,说不定那黑袍客躲了起来,对外人谎称死了。
想到这里,霍兴安点了点头。那个一直站在男子身后的女子上前附耳轻声对男子说:“这个人一脸杀气,来者不善,你怎么可以留他暂住?”
男子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拱手再次问道:“在下秦少璞,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霍兴安一愣,随即答道:“叫我兴安就行。”
男子皱了皱眉,和女子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此人讳报姓氏,明显有异,但既然已经邀住数日,不便改口,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霍兴安迎入庄内。
霍兴安于是在庄里住了下来,秦少璞命人安排了上好的房间,而且还摆了丰盛的宴席。在秦少璞的介绍中,霍兴安得知,那黑袍客生前膝下无儿,故而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大女婿秦少璞在他死后接任了庄主之位。黑袍客生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名叫那兰欢,嫁给了秦少璞,二女儿前年远嫁,三女儿叫那兰悦,也就是之前在潭边霍兴安遇到的那个少女。席间,秦少璞不断地给霍兴安斟酒。袍客山庄地处幽僻,而黑袍客生前又行踪不定,故而山庄所在少有外人知道,更罕有外人到访,因此霍兴安被当作贵宾相待。霍兴安看着陈设雅致的厅堂和满地伺候的仆妇下人,不由地想起自己幼年时的的情形,幼年时的家中也是这般殷实富贵,但自从父亲离世之后,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家中也日益冷清起来,不久之后母亲也忽然病故,家中从此变得空荡阴冷,自己也再没有这般像模像样地吃过家宴。
秦少璞说:“本庄地处山中,这些都是些山野小菜,还望兴安兄弟不要嫌弃。”秦少璞举杯相敬。霍兴安也举杯还敬。其实满桌虽然小菜多些,但绝对是山珍佳肴,又不乏走兽飞禽,霍兴安哪能不知,他想起幼年的经历,对眼前的一切更生憎厌之心。虽然饥肠辘辘,但只觉饭菜无味,他接过秦少璞斟来的酒,往往一饮而尽,本就不胜酒力,数盅下来,竟然醉倒在桌上。
秦少璞正欲畅饮一番,见霍兴安如此快地喝醉,有些诧异,只好命人将他扶去房中。那兰欢走到秦少璞身边,说:“这个人一定有什么隐情,你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秦少璞摆摆手:“我倒觉得他是个性情中人。归渡大师是师父的至交,归渡大师的朋友绝不会是泛泛之辈。也许这个兴安兄弟真是慕名拜访想与师父切磋一下也未可知呀。”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那兰欢说,“你忘了我爹曾说过的了吗?江湖路窄,迟早逢敌。这个人时常面露恨意,你看不出来?”
“我看他是不善言笑吧。”
那兰欢坐到他身边,也小斟了一盅,一边轻抿一边道:“防着点好,一旦是心术不正之徒呢?可别遭了暗算。”
秦少璞一笑,向那兰欢举杯:“夫人说得对。”
霍兴安这一醉一直睡到天黑星亮,当他睁开眼时,看到流苏帘外的一轮圆月正浮浮升起。他想起是在袍客山庄里,蓦然一惊,伸手去摸腰间,发现短剑和随身之物都在,只是长剑不在。他坐起来,环顾房内,发现长剑斜挂在床柱上,这才放下心来。窗外,有亮光在慢慢地移动,可能是庄里的人在打着灯笼经过。他看见屋里的桌上摆放着很多点心,心想这庄主的招待倒是很周到。他抓起点心往嘴里塞着,吃了十多块,才觉得饱了些。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他看着偌大的庄子,心想这黑袍客的坟不知埋在哪了,是不是该抓个庄丁来逼问?又想,既然黑袍客想掩外人耳目,大概也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听闻黑袍客功夫高深,江湖上人尽皆知,不知他的徒弟是不是也很厉害。正想着,忽然有两个家丁打着灯笼朝他走来,霍兴安正了身子,负手看着他们,两个家丁走近,向他施礼,问他休息得可好,霍兴安点头示意。看着家丁走开,霍兴安心道,看来他们还是提防着我。他望着乌沉沉的静谧的院落,眼里却腾起了火般。他想,等我掘了黑袍客的坟之后,一定要放火烧了这个地方!让他的后人也不得好过!仇恨,使他此刻变得如此恶毒,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好像要把手掌扎透四个洞。
他回到房里,默然地坐到桌边,半晌,看到挂着的剑,于是取了剑,到屋外来,在月光下练习起玄灵剑法来。
他想象着仇人在和自己交手,他剑走流星,步迈奇位,闪击,侧劈,剑剑夺命……遍地的枝影仿佛是被他切碎砍断的月光,最后狠狠的一刺穿心而过,树梢的栖鸦也被惊飞。他保持着最后的这一刺的姿势,仿佛要等仇人的血滴干了才收手。
“好!”一声赞喝传来。
只见秦少璞站在一个廊柱边,微笑颔首。他走过来,霍兴安好像从一场惊魂的厮杀中清醒,耷下了手中的剑。
“兴安兄弟的这一套剑法精妙之极,有穿天裂石的气势,更有排兵布阵的奇谋啊,看似像洪道门的玄灵剑法呀。”秦少璞跟随黑袍客行走江湖,阅历广博,而黑袍客和洪道门也偶有过招,所以对玄灵剑法也有印象。
“正是。”霍兴安道,“我所习未久,还较为生疏。”
“已经很好了。难道兴安兄弟是洪道门中的?”
“不,是一位路遇的朋友传授给我的。”
“哦,那可真是奇缘啊。这位朋友应该是洪道门的传人。”秦少璞说。他上前一步,看着霍兴安手中的剑说:“兴安兄弟能让我端详一下这把剑吗?”
霍兴安稍一犹豫,举起剑,不知秦少璞是什么意思。犹豫间,秦少璞微笑地拿过剑,触手之时,霍兴安手一抖,差一点将剑锋挥出去。看到霍兴安面上的紧张之色,秦少璞并未介意,他掂了掂剑身,又弹了弹剑刃,说:“我看兴安兄弟一身武艺,眉宇之间又有大志之形,可谓少年英雄,只是这剑太过平庸,配不上兴安兄弟。”
霍兴安没有作声,秦少璞笑道:“家师在世时,游历四方,广收名.器,家里倒是藏有不少好剑,其中不乏名震天下之剑,待明日,我带兴安兄弟看一看家里的藏剑,选一把好剑赠给兴安兄弟。”
霍兴安看着秦少璞诚挚的目光,好似心中一暖,但婉拒道:“多谢了,只是这把剑使惯了……”
秦少璞将剑还给他。“兴安兄弟不必客气,我和你一见如故,所谓宝剑赠英雄,望不要推辞。这一路鞍马劳顿,今夜你还需好好歇息,待明日你我再畅叙。”霍兴安再要称谢推辞,秦少璞已点头作别。
秦少璞走后,霍兴安久久不能平静。在他心里,那黑袍客可谓十恶不赦之人,但是黑袍客的徒弟看来却是好客之人,为人厚道,对自己又很热情,似乎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江湖客。此时,他心中的恨意倒是消退了许多。他也很奇怪自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但是当他在房里躺下的时候,盖着柔软温香的被子,他便又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当初自己立下的誓言,千万不能被迷惑和左右。
秦少璞回到自己屋里,那兰欢问他:“你有没有去试一试他的功夫?看看何门何派?是不是我爹以前得罪过的?”
秦少璞说:“师父一生虽然屡掀风浪扬威江湖,但行事可谓光明磊落,没见和谁结过深仇大恨,除了在那年的巫山大会上重伤了几个高手,那也是有言在先。”他把住那兰欢的肩膀道,“倒是我的欢儿给师父惹了不少麻烦呢。”
那兰欢娇哼一声,轻抚他的胸口:“就算我爹没有和谁结仇,那说不定有谁图谋不轨,想图我们什么东西的呢?”
秦少璞摩挲着她的鬓发笑道:“师父又没有埋宝在此,谁会来打我们的主意呢?”
“可我总觉得那个人心怀恶意,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一见到他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以前爹和坛翁决战的时候,我都没有这种感觉。”
秦少璞搂过她,安慰道:“别多想了,我和兴安虽没有深谈,但感觉他还是正派之人。他练的一套玄灵剑法,本该轻灵诡怪,但是他却舞出了金戈铁马般的气势来。”秦少璞说,“也许是他并没有在洪道门下修习,而是半道出家自成一派。或者,传授他剑法之人根本没有一招一势地教他,他也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玄灵剑法。”
“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知道剑诀,而不知身法?”
秦少璞点点头:“很有可能。”
“那你觉得他功夫如何?”
“他似乎内力欠缺,暂时来看,还不至于有什么威胁。”
那兰欢倚着秦少璞的胸口说:“他别使什么奸诈就好。”她抬头看秦少璞,“我已吩咐人每隔两个时辰巡查一遍庄子。”
“我看,夫人是过虑了。”秦少璞微笑道。
那兰欢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那个每年都来打扰一番的那个人,算算也就是这个时间吧。”
秦少璞也忽然想起了:“是啊,每年大概这个时候,她就会来无理取闹一番。”
“我爹之所以不想外人知道他的埋骨之处,恐怕躲的就是她。这个叫兴安的会不会是她派来的呢?”
秦少璞沉吟道:“这些年她总是独来独往,没见她收徒在身边。”
那兰欢叹了口气:“那个妖婆子要是也来了,就更麻烦了。”
霍兴安几乎一夜无眠,脑中翻涌着很多事。不知不觉地,天光已亮。
他干脆披衣而起,踱到院子里。他闲步在院子间走动,只见莺梭柳绒,花枝叠叠,庄仆在洒扫庭院,庄勇在扎步练拳。有家丁来问安他,并要伺候早点,他摆手拒绝了。
他拐过一个假山,看见地上蹲着一个小丫头,正聚精会神的用一个树枝捅一个土洞,旁边站着一个少女在好奇的看着,正是霍兴安在潭边遇见过的那兰悦。“快呀,戳呀。”那兰悦对小丫头说,忽然看见了霍兴安,顿时一羞,浅笑低眉,轻轻侧脸。霍兴安本想不扰不语地离开,但是看到那兰悦,心念一动。他想,我不如试探试探她,看看能否问出那黑袍客坟的所在。又想,这那兰悦是黑袍客的女儿,功夫必定不弱,在汴京时我连那个冷面少女都敌不过,声名塞天的黑袍客的女儿我又如何能有把握胜得了她?但看那兰悦弱柳扶风般的娇柔模样,又不像身怀武艺之人。
“姑娘,幸会了。”他皱眉道。
那兰悦抬眼望了望他,霍兴安只觉明眸如水,荡人心波。“公子好。”那兰悦声音恬柔,轻酥斯文。霍兴安听到她的话音,竟觉心情愉悦了几分,但一想到她是黑袍客的女儿,又不禁嫌恶之意暗生。他展了展眉,想说声告辞时,旁边有脚步声传来。只见那兰欢急急的走来,向霍兴安一笑,说道:“兴安公子休息得可好?”
霍兴安点点头。
那兰欢说:“兴安公子若有兴致的话,可随意逛逛,只是庄子太小,而此地的风景倒是不错。我可让人作个向导,带你好好游玩一番。”她走到了那兰悦身边。
霍兴安哪有游玩风景的心思,他摇摇头:“多谢了,我没有什么游兴。”他看了那兰悦一眼。
那兰欢似乎很警觉,她也看了那兰悦一眼,对那小丫头说:“燕巧,你陪姑娘去别处玩吧,别妨碍了客人的兴致。”
那个小丫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那兰欢又对那兰悦说:“悦儿,等一会儿你到我房里来,我绣的那个鸣禽图你帮我绣几针吧。”
“我绣得没你好呢。”那兰悦道。
那兰欢把着她的胳膊说:“你不勤加练习怎么会绣得比我好呢?”她笑着轻推那兰悦。
那兰悦看了霍兴安一眼,似笑还羞的离开了。
那兰欢对霍兴安说:“少璞还想与你再小酌几杯呢,若无游兴,可乘酒兴。”
霍兴安这次却点了点头:“只是我酒量浅,不能尽兴。”
“少璞喜欢以酒会友。一醉方休,才叫尽兴呢。”那兰欢盛情殷殷的道,“兴安公子可随意游逛,待到午前我会叫人来请你。”
“不必客气。”霍兴安道。
看着那兰欢荷裙盈盈地离开,霍兴安却想起了刚才笑容俏美的那兰悦。他摇摇头,努力的将那兰悦的笑容模糊掉,他意识到有一个魔障正像晨雾一样弥漫过来。他握紧拳头,笃定心志。
当他踱到庄门的时候,秦少璞迎了上来。“兴安兄弟,睡得可好?昨日仓促,没和你好好喝几杯,今早我派人去山里打了一些野味,正好下酒!”
霍兴安看见几个庄丁担着满筐的猎物正从外面回庄。“秦庄主不必客气。”
秦少璞笑道:“你是贵客,理当如此。来,兴安兄弟,我们到房里说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秦少璞带霍兴安来到一处落锁的堂屋,叫管家过来开了锁。霍兴安随秦少璞走进堂屋,看见屋里摆满了各种兵器。正面的墙上或挂或立着十几把剑,有的带鞘,有的不带鞘。带鞘的其鞘镶珠嵌玉,华贵异常,不带鞘的则寒光隐动,锥立在木枕之上,看上去皆有非同凡器之感。秦少璞见霍兴安的目光落在剑上,便介绍起来:“这里的剑,都颇有来历。”他指着最右边的一把说:“这是昆仑派掌门云中鹫用的幼龙,当世闻名的奇剑,据说用火山之物炼铸,穿甲透胄,家师和云中鹫约战敦煌,激战一晚,云中鹫称败,家师携此剑而归,震动江湖。”秦少璞又指着两把交错悬挂的剑说,“这两把剑是洞庭双煞用的神荼剑和郁垒剑,家师在击败双煞之后,就收了他们的剑。”见霍兴安面现疑惑,秦少璞道:“家师倒不是有意相辱夺人所爱,我想家师是有集剑之癖吧。”
霍兴安心道,那黑袍客分明是个强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对秦少璞说:“这些剑,秦庄主能不能一一介绍介绍。”
秦少璞微笑道:“看来兴安兄弟也是喜剑之人。那我就一一介绍一下,看看哪把剑会落你的眉眼。”
于是秦少璞把墙上的剑逐个为霍兴安介绍,将剑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讲解。当介绍到魁斗剑的时候,霍兴安心中一惊,觉得浑身的血几乎要喷涌而出。
秦少璞指着一把竖立着的无鞘的剑说:“这是家师当年在临安同金国四大武士过招时,从头旗武士霍伦手中夺得的。此剑虽非绝世名.器,但也是把好剑,那霍伦名头很响,当时他们在临安很是霸道威风,这下挫了他们的锐气……”
霍兴安几乎难以抑制内心山呼海啸般袭来的痛苦,他咬着牙,转脸怒瞪着秦少璞。而秦少璞没有感觉到,只是微笑着继续说:“家师本想好好教训一下对方,但看对方也不算嚣狂之徒,所以还是以切磋为主……”
此时霍兴安已是面色如焦,他强忍着悲伤,垂下目光。他肩膀微晃,感觉整个身子好像都在颤抖。
“这把剑……”秦少璞正要说下去。
“我想看一下。”霍兴安忽然说。
秦少璞点点头:“看来兴安兄弟终于有一把入眼的了。”他取下剑,呈给霍兴安。
霍兴安接过剑,细细地反复地抚摸着剑身。剑身铭刻着金文,剑柄沉重厚实,剑的护手是一只铁翅飙风的鹰。这唤起了他脑海深处隐约的记忆,那梧桐院中练剑的剑风声,那秋千架下嬉闹的欢笑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兴安兄弟喜欢这把剑?那这把剑就送给兴安兄弟了。”
霍兴安握住剑柄,仿佛感受到了在千军万马阵前谛听圣令的威望感,这是一把带着祖先荣耀的剑,而外人是无从体会的。这把剑应该在披挂整肃的武士的腰间,而现在却沦落在草莽山居的陋室里。他眼眶濡湿,指尖微抖。他心道,我要将这把剑插入那黑袍客的尸身里,无论他是否已朽烂成骨。
“这把剑没有鞘,我选一副好的鞘给你吧。”秦少璞微笑道。
霍兴安心里怒道:这把剑的鞘已经在棺材里了,再有多么华丽的剑鞘也配不上它。
他摇了摇头。
见霍兴安收下了剑,秦少璞非常高兴。“兴安兄弟的剑法和此剑可谓相配了。”
“多谢。”霍兴安目光仍然黯淡低垂着。
秦少璞见霍兴安并无喜悦之色,只道他见过世面,不为名贵之物所动,心下倒起几分敬重之意。秦少璞再向霍兴安介绍其它物件,而霍兴安再无兴趣。秦少璞于是作罢,他哪知霍兴安的心思。
午宴时,秦少璞依旧盛情款待,霍兴安也不与他多言,仍然酒到杯干,不一会又是烂醉如泥。秦少璞与那兰欢面面相觑。那兰欢更加心怀疑虑,而秦少璞不以为意。
霍兴安这一醉又睡了很久。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这样醒了又醉,醉了又醒。他把那把魁斗剑插在之前佩剑的剑鞘里,放在枕边,颇有枕戈待旦的意味。白天,他很少出庄,也很少与庄里人说话,倒是秦少璞经常来与他寒暄。自从那天和那兰悦打过招呼之后,这几天几乎没见到她出现,好似躲藏起来一般。他摸清了她的房间所在,但还没决定是否对她下手,一是还不了解她的底细,二是秦少璞夫妇总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那兰欢又对他一直怀有戒心,白日里虽然命下人照顾得很周全,但霍兴安还是感觉处处受到庄丁们的留意和防备。他心里的苦恨一天深似一天,他愁眉不展地看着周围葱郁的山峰与苍白的天空,仿佛一个集排山倒海之势的惊天杀招因云里雾里般的对手而无法使出。秦少璞对他越盛情款待,他越是犹豫难决。
几天之后的早上,当秦少璞夫妇起床的时候,管家来告诉说,客人已经不辞而别了,房门开着,屋里没人,庄里也找不到他。
那兰欢对秦少璞说:“这个人本就来路不明,行事又鬼祟,我们待他不薄,走了却连招呼都不打。”
秦少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也许他出门游玩去了也未定。有些武林中人一向我行我素,什么礼数之类的他们反倒不在乎。”
“我看他是别有用心。”
秦少璞笑道:“你担心了这些天,现在他走了,你可以心安了吧?”
“我怎么反而有点更不安了呢?”
秦少璞哈哈一笑,把住她的肩:“夫人这几日劳神费思,现在好了,我想带你和悦儿出去走走,散散心,省得你每日都和悦儿闷在房里绣花。”
那兰欢说:“还不是怕他对悦儿有什么不轨?再说,”她看了看窗外,“悦儿看来对他蛮有好感呢。”
“兴安兄弟倒是一表人才……”
那兰欢打断他说:“名不正,言不畅的,这个人,你却偏偏说他的好话。”
“好了,夫人不喜欢他,不提他就是了。”秦少璞笑道。
其实霍兴安并没走远,他在庄里住得实在憋闷烦乱,干脆越墙而去。他在山野里大步的奔跑着,发泄般的奔跑着,他冲到山顶,又冲下山坡,他扑倒在涧溪里,冰凉的溪水使他冷静下来,他从水里抬起头来,不知是泪水还是溪水,满脸潸潸而下的,是他痛苦难抑的悲愁。他拔出魁斗剑,咆哮着抡出一圈,旁边的几颗小树齐齐断颈。他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须发怒张的样子,他恨自己的寡断和软弱。
母亲当年在病榻上的话仿佛仍回响在耳边:兴安,我可怜的儿呀,你将来一定要报这个仇……
霍兴安仰起脸,看着天上掠掠的浮云,他决定狠下心来。他狠狠地回过头,目光犀利如欲追猎杀戮的野兽。
过了些日子,霍兴安几乎被袍客山庄的人忘记了,只被当做一个风尘异客,只有秦少璞偶尔念起。
一日,天气晴朗,山谷里微风习习,山花灼灼。三三两两的妇人到谷底的潭边去汲水,那兰悦也在丫鬟的陪伴下到潭边玩儿。不时有鸟雀贴着水面飞过,有小兽在树隙间飞窜。
那兰悦逗弄着一只正缓缓潜进水里的乌龟,忽然,一只伶俐的白色小兔从她旁边的草丛里跳出来,那兰悦看到小兔,十分喜欢,上去要摸它时,小兔子跳了开,但又像是在等它来捉似的停了下来,那兰悦觉得有趣,又去摸它,小兔又跳开,就这样跳跳停停的,竟一路把那兰悦带引到了岸边的树林里。
那兰悦气喘吁吁的追到了树林里,说:“你这个淘气的,让我摸一下。”
忽然,他看见面前出现一张忧郁的脸。霍兴安正站在枝叶间,注视着她。那兰悦吃惊地看着他,继而露出浅浅的微笑:“你……”
霍兴安刷地拔出剑来,指着她:“别出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兰悦从未见过这般威胁,顿时吓得颤抖不已,她惊恐地望着霍兴安,动也不敢动。
霍兴安本来做好了先发制人的准备,以为她会出手反击,但见她手足失措,柔弱难禁的样子,显然是不会功夫,看着她纯真无暇的面庞,反倒令人心生几分怜惜。
他将剑尖往她的脖颈移近了一点,说:“你一定知道你爹埋在哪儿吧?”
见那兰悦不说话,他沉声道:“说话!”
那兰悦看着她,眼角竟淌出泪来。
霍兴安心里一软,剑尖微微下垂。这时听见有很多脚步声,正沿着岸边往这边来,还有人喊那兰悦的名字。霍兴安一不做二不休,他拉过那兰悦的胳膊,拽着她往树林中走。那兰悦脚步慢,走得磕磕绊绊,霍兴安着急,拽得她几次差点摔倒。
他拉着那兰悦上了一个小坡,看见坡下潭边很多人往这儿来,有的人看见了他,指着他大喊。他索性抱起了那兰悦,那兰悦惊叫一声。他抱着她向山上奔去,走山越岭是他最擅长的,不一会儿追赶的人声就消失在了耳后。
他翻过几个山坡,跳过一个陡崖,找了块平地,将那兰悦轻轻的放下来,那兰悦已是满脸绯红,神情羞涩已极。她揉着胳膊,刚才霍兴安心急之下紧紧的把着,显然捏痛了她。
沉默了一会儿,霍兴安看着她的胳膊说:“姑娘,你只要带我到你爹的坟地那儿,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那兰悦小声地问道。
“你照做就是。我保证不伤害你。”
那兰悦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了摇头。
“那我只能……”他话没说完便顿住了,他似乎听见有某个声音从一边掠了过去,又不似风声。他望了望四周,只有草动叶摇,而旁边就是峭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转眼看着那兰悦说:“那我只能……”
“只能和你做夫妻了……嘻嘻。”一个女子的声音接了他的话。霍兴安大惊,他执剑,环顾四周,却哪有什么人影。这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似的。
“谁!”他大喝一声。
“我!”女子应答裕如,宛如戏谑一样。
霍兴安吃惊不小,心中大疑,此地又不是荒山秃岭,哪来的孤魂野鬼?那兰悦也惊恐地交抱着双臂。
“谁!”这次霍兴安大吼了一声。声音在山间回响。他却忘了,他正掳了袍客山庄的千金躲藏在此。
“嘻嘻,一对妙人儿倒很般配……”声音时远时近般的。
霍兴安抓起那兰悦:“我们离开这里!”
那兰悦以为霍兴安又要抱起她,又羞又慌,低下了眉头。但霍兴安没有抱她,他抓着她的胳膊,向坡旁下山的方向走。杂树很多,那兰悦的裙子时而被枝条勾住,霍兴安只得在前面用剑清理出一条道来。
走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又响起:“嘻,跟着情郎去私奔……”
那兰悦的脸更是通红,他被霍兴安拽着,又羞赧又慌乱又害怕,一直不敢抬头。
忽然一声尖利的口哨声传来,女子的话音也停了。霍兴安回头一看,只见崖头隐约闪现出几个庄丁的身影,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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