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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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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梁萧认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如同四人八臂一起操控。想着身子前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肩头一麻已被拿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强弩满张也来不及发出一镞半矢,个个瞪眼持弩,傻在当场。

    梁萧笑道:“各位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别听他说,大家不用管我,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迟疑道:“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风怜循他目光瞧去,阿莫斜靠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

    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笑脸闪过眼前:“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她……” “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儿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掌心。

    忽听阿莫喃喃道:“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无不露出悲愤神气。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是一旦出手,误会势必越来越深。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宛若九天凤鸣。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陲荒凉,竟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摸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落。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低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一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中气充足,全无受伤迹象。彩凤的脸上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梭罗指”,如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不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厉声下令:“放箭!”

    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入“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异响,弩箭触及鞭风纷纷失了准头。

    梁萧手中鞭花狂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还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梁萧见这彩衣女如此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箭去似电光,快过弩机所发。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斜飞而起,咻的一声蹿入高天。

    只听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到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叫喊:“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去,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翠缎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的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

    风怜的心中讶异极了:“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么……怎么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绿衣女轻哼一声,说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了,更觉佩服。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忽听绿衣女又说:“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斗殴?”彩凤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朱雀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对!”彩凤急道:“怎么不对,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了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淡说道:“你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凝立,细柳遮面,瞧不出她的表情,唯见她双肩微颤,似乎心绪激动,过了良久,才慢慢说道:“一日中折了三人,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凤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就是这个灰衣汉子,此人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凤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众人无奈收拾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呆若木鸡,忽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浑身一颤,勒住马匹,轻声说:“你……你还记得我么?”梁萧心中一阵苦涩,幽幽叹道:“我死也忘不了你的!”

    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荼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她武功既高,人又聪明多智,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均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非议,大违柳莺莺的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怎料遇上了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均是风起浪涌。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还好么?”柳莺莺转过头去,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我很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想原来他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不过是骗人的化名。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女子知道他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说到这儿,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应该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上去。

    片刻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这时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歹毒的婆娘?”一伸手将彩凤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失声尖叫。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做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叫道:“好家伙,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心想:“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说道:“比什么?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有什么相干?”

    梁萧被她一顿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它野性一起难以收拾,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好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镇住这匹稀世烈驹,心中又惊又喜,一听这话,忽又大怒喝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天山众人也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见他尴尬神气,忽地忆起少年时节,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一阵,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还有正事,不用理会他。”不瞧梁萧,拍马便走。

    梁萧一怔放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了起来,只碍于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烦意乱,大声叫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忽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从来没有什么相干。”梁萧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追不舍。

    彩凤与他人密议:“大伙儿催马,把这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众人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是鬼?”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说话,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分辩不过,气得泪花儿乱转,举目看去,柳莺莺低头前行,也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咬了一口,忽觉有异,掉头一看,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来。

    梁萧心想:“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异常,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已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飞灰四散飘洒。梁萧口唇翕动,终究没有说话。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一动不动。

    梁萧盯着地上粉末,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看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冲口说道:“东北方有杀气!”柳莺莺哼了一声,彩凤却冷笑道:“胡说八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话音方落,东北方升起两声尖利的铁哨,同时一支火箭蹿上高空,啪地散成橘黄火光。

    柳莺莺腾地站来,锐声叫道:“黑鹰求援!”她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冲去,衣袂飘飘仿佛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也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而去。

    梁萧正要跟上,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上哪儿去?”梁萧道:“她们遇上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大首领她……她是你的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叹道:“过去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

    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几句,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向西奔去。梁萧望她背影,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奔向东北。

    不久望见柳莺莺身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前方原野上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多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想:“此人就是黑鹰么?”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心中纷乱如麻,可是情势危迫一时无暇计较。梁萧凝望时许,忽道:“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一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怒道:“你说什么?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应声怒目相向。

    梁萧不及辩解,忽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出,数十头恶狼立时毙命。

    狼群忽地躁动起来,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下令结成圆阵,弩箭外向,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众人不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狂奔扑来。天山众人只好丢下弩机,拔刀相迎,一时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狼群终究难灭。”忽听阿莫涩声道:“这么说,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老头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看我逼那天狼子出来。”

    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这时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内收,两头狼首尾相接黏在一起,任由如何挣扎也是无法分开。

    梁萧身形飘忽穿行于群狼之间,凡有狼来如法炮制。不一时,他两手各粘了五头恶狼,张牙舞爪,狰狞异常,好似两串活狼结成的长鞭。狼群似乎听了招呼,纷纷向梁萧扑来。梁萧笑道:“来得好。”“滔天炁”注入狼鞭,左右挥舞,仿佛雷霆扫过。一时血肉横飞,哀嚎不断,梁萧的身边狼尸枕籍、不可计数。

    梁萧深入狼群吸引群狼攻势,柳莺莺趁机下令发箭,狼群内外交困,倒毙无算。突然间,一声长嚎自狼群中响起,群狼夹起尾巴掉头便逃。梁萧笑道:“哪里走?”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声起处掷去,猛可间,一头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连挥,拨开狼尸。

    梁萧动如闪电,劈手抓向巨狼头顶,嗤的一声,他的手中多了一张狼皮。地上一个人滚出丈外翻身站起,只见他微微佝偻,浑身精赤,毛发黑漆漆地盖住面孔。他盯着梁萧,发声尖啸,遍体毛发根根竖起。

    柳莺莺不由叫道:“当心,这是天狼功,毛发也能伤人……”梁萧闻如未闻,两眼定定瞧着手中的狼皮,柳莺莺心中有气:“我何苦为他担忧?这厮不知好歹,死了更好!”忽听梁萧仰天大笑,众人都觉奇怪,彩凤努嘴道:“大胡子疯了吗?一张狼皮有什么好笑?”天狼子也觉莫名其妙,躬腰探爪,呆呆瞪视梁萧。

    梁萧笑罢,朗声道:“天狼子,你避开我一爪也算有点本事。如果全力相搏,你斗得过我吗?”天狼子仍是眼珠乱转,一言不发。梁萧笑道:“不敢答么?好,你接我三掌,我饶你不死。”

    他这话咄咄逼人,天狼子怪啸一声,浑身毛发耸起。梁萧纹丝不动,长吸一口气,张口喷出。天狼子只觉劲风扑面,口鼻窒息,浑身毛发向后飘飞。他惊骇欲绝向后蹿出。梁萧喝道:“还没完呢!”手臂抡转,正要出掌,忽听柳莺莺叫道:“且慢!”梁萧势子一顿,问道:“怎么?”

    天狼子趁机退到丈外,肌肤微微发麻,饶是他凶残绝伦也不由心生怯意:“他一口气将我吹成这样,倘使出掌,我还有命么?”双眼左顾右盼,萌生退却心思。

    柳莺莺飘然上前,冷冷道:“他杀了我三名属下,这笔账先得算一算。”梁萧皱眉道:“你要出手?”柳莺莺不耐道:“这一阵,你让不让?”梁萧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劝也无用,叹道:“也罢,你当心。”袖手退到一边。

    柳莺莺见他说到“当心”二字,眉梢眼角,关切之色绝非伪饰,不由胸中一酸,黯然时许,她长吸一口气压住心底波澜,扬声说道:“天狼子,你我斗了多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我问你,朱雀是你杀的么?”

    天狼子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柳莺莺冷冷道:“我却忘了你是个哑口畜生,不会说人话。”莲步轻移,飘然拍出六掌,梁萧识得这招“冰花六出”,较之当年,柳莺莺双掌交换间隙带上了“梭罗指”的功夫,招式绵密,防不胜防。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猫向左蹿开。

    柳莺莺一声娇喝,使招“冰河倒悬”,纵出丈余,掌劲重重,向天狼子罩落。天狼子对她掌上寒劲十分忌惮,一蜷身,闪电般又滚出丈余。柳莺莺一掌拍空,拧腰旋身,衣带当风,飘然点出七指。天狼子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指,嗷嗷大叫,翻身跃出数尺。尚未停下,忽又蹿上,扑跌纵跃,掏抓挠拿,口间嚎声不绝,身法快得出奇,恍若一道闪电绕着柳莺莺转了三匝,嗤啦一声,柳莺莺的翠色水袖被他一抓而裂,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小臂,众人骇然齐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厉声长嚎以壮声势。

    梁萧瞧出天狼子这路拳法出自野狼,凶狠怪诞,出招奇突,但相较之下,最难对付的还是他周身的毛发,这些毛发注入“天狼功”,根根锐若针芒。梁萧臻达乘光照旷之境,自然了无所惧,柳莺莺内力未臻绝顶,时时躲避毛发,故而落了下风。

    两人再拆数招,柳莺莺右掌拍出迫开天狼子毛发,左拳一晃直击他的面门。天狼子头向后仰,张开大嘴向她的粉拳咬去。“天狼拳”本有一个“咬”字诀,这一咬快逾闪电,人群中惊呼声起,黑鹰一挺双刀正要扑上,忽听天狼子惨哼一声,踉跄倒退数步,满口鲜血长流,眼中露出怪讶神气,突然间,他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断牙。众人一怔,不由哄然大笑。

    原来,柳莺莺俯身之际,暗将一枚卵石攥在掌心,诱得天狼子张口来咬,顺手将石块搁在他齿间,她有妙手空空之技,这一握一送,鬼神莫测,天狼子齿断血流,登时吃了大亏。梁萧不禁笑道:“好一招‘断狼牙’,下一招该是‘刺狼眼’了吧!” 柳莺莺一招得手飘退数步,迎风俏立,闻言冷笑道:“卖弄嘴舌,多管闲事!”

    天狼子断了牙齿,凶性不减反增,双眼血红,怒号一声猛扑过来。柳莺莺双足微撑,翻身纵起。天狼子见她腰际露出破绽,心头一喜,身一纵、头一低,根根黑发冲天而出,好似软针怪蛇刺向柳莺莺腰腹。

    众人不及喊叫,柳莺莺叫一声“好”,忽地摘下柳笠,瞧着天狼子毛发来势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圆,恰如一张软盾将天狼子的毛发全数挡下。天狼子不及转念,柳莺莺又喝一声“着”,十成“冰河玄功”注入柳笠,笠沿的柳条水分饱满,随她真气所及,凝水成冰,尖枪般刺中天狼子的面颊。

    天狼子厉声惨嚎从天跌落,翻滚数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跄站起。他满脸血肉模糊,双眼鲜血如注。天狼子眼前一团漆黑,不由得惊恐失措,嗷嗷乱叫,拳挥足踢以防柳莺莺上前。狼群听到嚎声,纷纷聚在他四周相护。柳莺莺一拧纤腰,宛如飞天仙子凌空飘出丈余,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绝世容光一览无遗,一别十年,伊人美艳如故,眉间却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众人见她并不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梁萧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柳莺莺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莹莹秀目之中透出幽愁暗恨。

    天狼子应声错愕,停下手脚,侧耳倾听下文,冷不防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突然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扑向他的咽喉。

    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边,此时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乱,咽喉竟被黄狼一撕而破,他只觉喉间一空,浑身力气随着热血一泻而出。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均是怀恨在心,见状纷纷扑上,只听一阵嗷嗷嚎叫,天狼子被撕成粉碎。

    这一轮变化十分突兀,众人还过神来纷纷发出弩箭,狼群或死或伤,幸存者蹿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望见天狼子的残骸,均想此人与狼为伍,终归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所趁。

    柳莺莺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死了,这件事仍有破绽。”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此天狼非彼天狼。”柳莺莺奇道:“此话怎讲?”梁萧淡淡说道:“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有的狼却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直视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敛,沉声说:“阿莫老爹,你说是么?”

    阿莫一愕,失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听不明白。”梁萧笑道:“你明白得很,我一出手就能逼出你的底细!”阿莫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高人,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抵抗?”柳莺莺也皱眉说:“梁萧,你先说道理!”梁萧瞧她一眼,叹道:“好,我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缓缓道,“其一,你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莫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不能当真。”梁萧抬头望天,笑道:“那么,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莫冷冷道:“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十分厉害。梁萧笑道:“好,这一条算你过关。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莫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卤笨,怎会知道这些?”

    梁萧摇头道:“你不卤笨,卤笨的是我。我早该猜到这其中的诈术。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挑战,结果比斗轻功居然输了。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可一照面,这天狼子武功尚可,却也不是区区对手。是以我私心揣测,当初发出‘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啸,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莫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梁萧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两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他扳下第三个指头,“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的同伙发出嚎叫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梁萧长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凤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我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凤前来,小丫头自以为是,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涨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柳莺莺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莫摇头道:“汉人有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猜测,又算哪门子道理?”梁萧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了你的罪过。不过,你百密一疏,留下一个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阿莫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梁萧打量他一眼,笑道:“阿莫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了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莫脸色微变,梁萧收起笑容,扬声道:“阿莫,朱雀的尸身就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敢将手指和他背上的指痕印证一番吗?”刹那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莫的面肌微微抽动,忽地错退半步,双眉向下一耷,笑道:“西昆仑,算你厉害!不过你要杀我却也别想。”梁萧笑道:“不妨试试。”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梁萧眉头微皱。阿莫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天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的替身!”他一转眼,狠狠瞪着柳莺莺,“你手下那些鸟男女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宁可自尽,想到难以手刃此人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逼近山丘。梁萧吃了一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眼见梁萧并未跟来,心知他随柳莺莺去了,一时心生绝望,呆坐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梁萧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由担起心来,忍不住折了回来。她赶到山丘下方,忽听梁萧叫喊,正自莫名所以,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当头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剧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梁萧武功虽高可也鞭长莫及。阿莫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梁萧一皱眉,缓缓道:“你放了她,今日我放你一马。”阿莫冷笑道:“你当我蠢猪么?不过,我有一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梁萧浓眉一挑,却听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改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他瞧了柳莺莺一眼,“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

    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叹道:“她与我本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样。”柳莺莺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梁萧,眼里浮起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凄楚:“无怪西昆仑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了信任二字。哈,西昆仑,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现,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也不用牙齿。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说完纵声狂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却面沉如水,目光冷冷如刀。

    阿莫和他目光一刀,心中冰冷,低头望去,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他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柳莺莺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胭脂会意,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满是挑衅。火流星应声回头,鬃毛怒张,阿莫还未转过念头,火流星怒气冲天,直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未逢敌手;二马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柳莺莺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火流星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红马性子一发,除了梁萧无人约束得住,阿莫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梁萧飘身抢到马前。火流星一惊,纵蹄而起。阿莫挥掌劈落,梁萧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这时间,忽听梁萧一声大喝,眼角紫电一闪而过。阿莫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再也刺不下去,他随即飞了起来,往下一看,两条人腿好端端地跨在马上。阿莫转念未及,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如葫芦般滚入乱草,扭动两下,便已寂然。

    梁萧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罚剑”,运足内劲扫出,切断阿莫执匕的右臂,剑锋顺势斜下将这一代凶人挥成两段。他出剑太快,天罚剑又锋利得邪乎,剑过人体,直如风过虚空,阿莫肢残胸断也未立刻感觉痛楚。

    一时大寇得诛,梁萧心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他虽知此剑必有神异,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梁萧百思不解,还剑如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呆如木偶,到了梁萧怀里方才哭出声来。

    梁萧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马蹄声响,一回头,只见柳莺莺催马绝尘向北驰去。他心头一沉,便道:“黑鹰,你代我照看这位姑娘。”黑鹰一愣,梁萧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火流星,拍马向柳莺莺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劲头,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好比昊天龙行。不一时,望见柳莺莺人马背影。女子回头看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火流星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梁萧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柳莺莺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梁萧搂住腰肢,叹道:“莺莺,你误会了。”

    柳莺莺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梁萧微微苦笑,遥见苍烟淡远,湖水含碧,便说:“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柳莺莺冷冷道:“我干吗要去?”梁萧也不多说,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强拉柳莺莺下马。

    柳莺莺余怒未消,别过身子不理不睬。梁萧苦笑坐下,默默望了远处一阵,叹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晓霜还是忍不住回来。”柳莺莺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有了晓霜,就不该还念着我。”

    梁萧与柳莺莺阔别已久,心中千言万语,本想一吐为快,一听这话,满心的话变成一声叹息。他神色一黯,起身上马,忽听柳莺莺冷冷道:“你去见晓霜妹子么?”梁萧沉默时许,低声说:“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些?这次前去中原,瞧她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柳莺莺细眉一挑,问道:“我走了之后,出了什么变故?”梁萧叹道:“所谓云烟过眼,不提也罢。”

    柳莺莺默默坐下,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梁萧双眉一扬,大声说:“莺莺,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不起人。”

    柳莺莺冷笑道:“我就瞧不起你!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梁萧不觉一呆,又听柳莺莺说:“你过来。”梁萧呆呆愣愣,柳莺莺怒道:“来不来?”梁萧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柳莺莺也不正眼瞧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坐这里。”

    梁萧略微迟疑靠上前去。柳莺莺忽道:“你闭上眼。”梁萧不敢违拗,闭上双眼,忽觉一双纤手搭上肩头,将他的头搂入女子怀中,软玉温香,在在袭人,梁萧心慌意乱,挣扎欲起,忽觉脖子一凉,张眼看去,柳莺莺将匕首搭在他的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梁萧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杀了我干什么?”柳莺莺道:“宰了喂狗。”梁萧叹道:“你好狠。”

    柳莺莺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吗睁开?”梁萧喏喏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柳莺莺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边刮边骂:“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嘲笑你!哼,还有这身衣服,臭也臭死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我半步。”梁萧听了这话,心中酸痛,几乎淌下泪来,一时紧闭双目,始终一声不吭。

    刮完胡须,柳莺莺伸出纤指轻轻抚过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多问。梁萧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柳莺莺凝注湖面,双颊发出淡淡柔光。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着淡淡烟气。柔风贴地扫过,拂过草尖,宛若歌吟,惊起两团明黄色的鸟儿,盘旋两圈,各奔东西。

    过了许久,梁萧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火光。柳莺莺拢了拢秀发,淡淡地说道:“不用看,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路。”梁萧看她惆怅神色,不禁悲从中来,再一瞧,火流星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柳莺莺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梁萧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柳莺莺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武功平平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梁萧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的事说了。柳莺莺叹道:“你呀,总是行事莽撞,不计后果。你送马给她的时候,这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一行人擎着火把,迤逦而来,风怜也在队中,神情怨苦,愁眉不舒。柳莺莺落落大方与梁萧并肩而立。黑鹰翻身下马,歉然道:“大首领,坐骑被狼咬坏了,找马费了不少时辰。”柳莺莺道:“不打紧。黑鹰,这位是梁萧,我在中土时的旧识,武学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讨教。”黑鹰一怔,拱手为礼。梁萧心下明白,柳莺莺想要自己传授下属武功。也不推辞,还礼道:“讨教不敢当,切磋一二当是生平快事。”众人见他言语谦和,心生亲近,只有彩凤嫌隙不减,听了这话,冷哼一声。

    众人在湖边歇息一晚,凌晨出发。柳莺莺见风怜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马赶到梁萧身边,低声说:“不论你心意如何,对这女孩子总得有个交代。”梁萧道:“我话已挑明,只怕劝慰太过又生误会。”柳莺莺沉吟道:“女人间好说话,你不介意,我跟她说说。”梁萧笑道:“求之不得。”柳莺莺白他一眼,说道:“高兴什么?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早晚都得还我!”梁萧笑道:“一定还,一定还。”

    行了一程,遥见茅舍井然,却是一处村落,背依北坡,春水绕村而过。原本春寒未尽,只因四面环山,地气暖和,村内外早已花繁树茂,蜂蝶竞飞。

    柳莺莺手指村落,笑道:“梁萧,你瞧,那就是我的小禽村了!”梁萧赞道:“谷幽山静,林深水曲,真是隐士韬晦之所。”柳莺莺微笑道:“我本来住在瑶池,风光尤佳。后来蒙古人入山搜捕,只好来到这里。却好,一住三年,再没挪过窝儿!”梁萧心中一酸,望着柳莺莺如花笑靥,心想:“她一个女儿家,屡屡对抗强敌大寇,其间不知历经了多少险风恶浪。”

    众人将死难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来,“天山十二禽”迭经凶险从未折损一个,如今一日之间便有三人亡故,余者伤心无已,均是哭声一片。彩凤与朱雀本是爱侣,而今长空折翼,孤雁独飞,更是悲不自胜。惟有柳莺莺见惯生死,心性通达,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自苦太甚,想来朱雀儿九泉之下也不想见你这样。”彩凤竭力忍泪,终究无法忍住,叫声“大首领”,扑入柳莺莺怀里痛哭。

    悲悼一番,傍晚回村,小禽村有一眼温泉,柳莺莺心思灵巧,将泉水分流,化一为十,汇入十个石砌小池,上面盖上小屋,男女各别。众人数日来追南逐北,十分辛苦,此刻得了闲暇,均至泉中沐浴。梁萧浸了半个时辰,倍觉爽利,换了衣衫,来到聚义大厅。

    大厅为杉木搭造,排列整齐,粗而不陋。男子们早已抵达,正在厅中议论恶斗天狼子的情形,说起痛杀恶狼凶人,激动不已,说到死难兄弟,又是悲愤难禁,忽瞧得梁萧进来,纷纷起身施礼。

    宾主落座,寒暄一阵,自然说到武功。众人问起,梁萧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说话间,忽听一阵笑语,柳莺莺手拉风怜走了进来,她换了一件鹅黄衫子,青丝尤湿,双颊被温泉热气熏过,嫣红未褪,娇艳无比。梁萧见她对风怜举动亲昵,不觉心中讶异。

    柳莺莺牵着风怜,施施然坐在上首。不多久,女将们鱼贯而入奉上酒肉。她们许久不来,却是去准备饭食。摆好杯箸,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少女捧了酒壶,依次斟酒,酒液色作青碧,异香扑鼻。不久斟到梁萧身前,梁萧见她细眉大眼,与阿雪有些神似,不觉心头微动,多瞧了她几眼。

    圆脸少女面皮嫩薄,被他目光凝注,顿时红透耳根,指尖一乱,酒水洒在桌上。她着了慌,伸袖去抹。柳莺莺笑道:“啊哟,雪雁这小妮子动春心呢!”圆脸少女臊了个大红脸,十分不依,搁下酒壶,钻进柳莺莺怀里咯吱她。柳莺莺咯咯直笑,摆手道:“好啦,雪雁儿,算我错啦,当我没说好不好?”雪雁这才罢手。

    梁萧见她二人脱略行迹,微感好奇。柳莺莺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对敌时我做他们的大元帅、大将军,回到这里,他们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抚着雪雁的脸蛋,“好啦,别腻我怀里了,叫人瞧着笑话。”雪雁在“十二禽”里年纪最幼,柳莺莺对她宠爱有加,此次迎敌天狼子也不忍带上,将她留在村子里面。

    梁萧看在眼里,心生感慨:“莺莺纵横西域,属下众多,又能苦中作乐,宽解心怀。晓霜心忧世上生死,却被幽闭在天机宫内,这十多年来必然万分难过。”想到这里,东归之心更加迫切,叹了口气,举酒饮了一口,但觉入口清甜,回味深长,不禁赞道:“好酒,可有来历?”柳莺莺道:“这是黑马奶酒。”

    梁萧注目细看,沉吟道:“我以往喝过的马奶酒色泽浑白,滋味甘酸,还有一股膻味。这酒不仅颜色青碧,而且甘甜适口,绝无异味!”柳莺莺笑道:“白马奶酒滤除奶质时只搅动了几个时辰,黑马奶要反复搅动七八天,将酒中奶质滤尽才能色泽泛青,绝无异味。”梁萧动容道:“搅动七八天可要无比耐心。”

    柳莺莺在雪雁脸蛋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可没那穷耐心,都是雪雁儿一手酿的。”雪雁把头一低,红透耳根。梁萧没料到这羞怯无比的女孩儿酿得一手好酒,拱手笑道:“原来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怕见生人,瞟了梁萧一眼,双颊更红。柳莺莺瞅他一眼,笑道:“我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他们个个都有一样厉害本事。”她一一指点道,“黑鹰儿是第一流的猎手,他相中的野兽,凶恶也好,狡猾也罢,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萧赞道:“果然鹰眼如炬!”举酒便干,黑鹰爽朗一笑也举酒相陪。柳莺莺又道:“青鸾儿会莳花,村边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栽培。”梁萧笑道:“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又尽一杯,女孩儿最爱听人奉承,青鸾听他一赞,大为欢喜,与他的嫌隙无影无踪。柳莺莺又道:“彩凤儿是咱们这儿的天孙织女,针线上的功夫,天山脚下无双无对。”梁萧笑道:“妙手天成,彩凤姑娘这身衣裳也是自个儿绣的吧。”彩凤却不领情,扭头哼了一声,冷冷道:“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莺莺随口引介,黄鹂善歌,云雀善舞,鸳鸯却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铁鸳,长于建筑,女子叫做阿鸯,最会调弄脂粉。柳莺莺说到鸳鸯二人,神色一黯,叹道:“朱雀儿、乌鸦儿和翠鸟儿也各有绝技,可惜无法与你引见了。”众人俱是凄然。

    梁萧正要劝慰,柳莺莺摇头道:“你不必多说,生若春花,死如秋叶,我也想通啦。只不过,这几人虽各有本事,却没有一个会铸刀剑的。”她拉起风怜,笑道,“我问过风怜,她是精绝人,精绝人铸剑锻刀,西域知名。现如今‘天山十二禽’仅剩九人,再多一人就能凑成十个。梁萧,我让风怜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应不答应?”她望着梁萧,似笑非笑,梁萧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皱了皱眉,笑道:“她答应就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莺莺道:“好说!”转眼瞧着风怜,风怜默默点头。柳莺莺又笑道:“不过,我这几个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厉害,风怜武功不济,入了伙势必要受欺辱。”梁萧瞧了彩凤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称是,又听柳莺莺说道:“故而我想让她拜一个厉害师父,即便风怜一时武功未成,有了这个师父,也叫人不敢轻辱。”梁萧奇道:“是谁?”柳莺莺冷笑道:“还会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梁萧吃了一惊,腾身站起,柳莺莺对风怜使个眼色,风怜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梁萧失惊道:“这可如何使得?”正要搀扶,忽听柳莺莺道:“怎么使不得,难不成辱没了你梁萧?”梁萧恍然明白:“是了,风怜如果做了我的弟子,师徒有份,她再也不能与我有男女之私。难为莺莺竟想出这么一条绝计!”当下叹了口气,袖手任风怜拜了三拜方才将她扶起。风怜始终低头,心中悲多于喜,泪水到底流了下来。

    柳莺莺暗暗叹息,这条拜师计并非由她定下,而是风怜自己的主意,当初她告诉风怜许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风怜听了,虽答应斩断情丝,却要拜梁萧为师。柳莺莺知她痴心难改,但以之自况,又是颇为同情,不忍逼她太过。眼看师徒之礼已成,柳莺莺举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个小妹子,梁萧你也收了一个大徒弟,你我须得尽饮此杯。”梁萧摇头道:“这辈份乱得一塌胡涂。”柳莺莺白他一眼,道:“咱们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众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丧,众人嘴里不说,心头阴霾未散,难以尽兴,略略喝了两杯,各自回房休息。

    梁萧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往柳莺莺住处告辞。柳莺莺住在一座两进小院,四面遍植杨柳。梁萧到了院门外,见彩凤坐在门首石阶,对着日光在一截水绿缎子上绣花,瞧见是他,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梁萧还未答话,彩凤咬着细线,牙缝中冷冷迸出声来:“大首领说了,若是叙旧,你不妨进去坐坐,若是告辞,那就不必了。”爱理不理,又低下头去。

    梁萧怅立半晌,心道:“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倒也干净。”再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转过山坳,忽觉胸中一恸,掉头望去,山边的树林里似有绿影闪过。梁萧呆呆望着山林深处,四周寂然一片,只有山风掠过头顶呜呜作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还过神来,幽幽一叹,掉头向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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