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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应觉扛着变成了战利品的山獠回到杂货店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店内油灯点了好几盏,亮堂堂的一片。
应觉推开门,环视一圈,张老头不在大堂,小厮陈非坐在前台边咬着笔头边看店,他其实挺好奇平日里小厮都在干啥,他每次回家进门,都会看见小厮呆呆地守在大堂雷打不动,难道不无聊吗。
奇怪的想法在脑中转了转,没说出来,应觉将山獠放在地板上,开口问道:“老头子呢?”
“出去了。”小厮放下笔,停顿了一息,这才答道。
“都这么晚了还出门,难不成是去李叔家了?”应觉眉头微皱,小声嘀咕着,“估计又去喝酒了,李叔真是个好人,要是换我,被老头子这样坑一笔,还想喝酒?不一顿饱揍都难解心头之气。”
李叔...应觉想起了白天被气走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其实李叔和张老头关系很好,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本地猎人,就住在隔壁,自张老头开店起便是熟客了,只是每次来这卖东西时总要吵上一架,且每次吵不过,但李叔对应觉却是极好,若打到什么稀奇山珍都会叫上他。
“可惜,认识了张老头这么一个损友。”应觉不禁感叹道。
话音未落,就闻“吱呀”一声轻响,一阵夜风袭进屋内,应觉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只见张老头大步迈过门槛,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狐疑地望过来:“你在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也没说。”应觉连忙道,眼尖的他瞧见张老头手中的事物,白白的信笺样的东西,顿时问道,“老头子,你手里是什么?”
“自己看。”张老头一甩手,信笺旋转着飞了过来,应觉伸手接住,却是一张对折的纸,将其摊开,扫了一眼,内容挺多,但应觉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离平商会雇佣他当商队护卫。
“护卫?这东西哪来的?”应觉疑道。
“我刚去了离平商会一趟,见一见老朋友,给你寻了这份差事。”张老头收回手,掸了掸袖。
“你不是一直不准我去干这个吗?”应觉语气里满是诧异,“而且不等我回家就去商会,就不怕我今天没猎到这头山獠?”
应觉着实被这张简简单单的纸惊到了,他以前也生过几次这念头,但每次都被张老头给骂消了,难道今天自己没注意,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我现在也不允许——但你李叔说你既已及冠,就应当自己做主,我想想也有道理,要谢就谢你李叔吧。”张老头神色平静,淡笑道,“至于山獠,我对你这点信心还是有,毕竟是我教的。”
“李叔真是好人。”应觉再次由衷地赞叹,“想不到老头子你为老不尊又混得这么差,竟还有如此体面的朋友,都混进离平商会了。”
“又欠揍?”闻言,张老头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右手下意识摊成了巴掌,“我为老不尊?想当年偌大一个中原江湖,谁人不识我?当时若能和我做上朋友,那可是顶天的荣耀。”
听此言语,应觉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他一直都很佩服张老头能面不改色编胡话的本领,编得煞有其事,且从不接受他的任何质疑和反驳,对此,应觉还真拿张老头没办法。
张老头倒是对应觉这表情很是受用,当然,是因为他看不见应觉脑中转过的念头。
应觉忍不住又举起那墨字白纸,瞧了又瞧。
在惊讶过后,余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意。
离平商会,似乎是一个挺大的商会啊。
应觉特眼馋镇里经常能见到的商队护卫们,尤其是那群中原大商会的,一个个走路都昂首挺胸的,底气十足,他们说中原那边到处都是繁华的大城,城墙若山障半道行车马,名楼豪宴一掷千金,烟花柳巷风韵十足,虽一听就像在吹牛,可应觉还是向往得很呐。
张老头越过发呆的应觉,走到山獠的尸体边,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抚过纯黑色的光滑皮毛,轻声赞道:“皮毛完整,无外在伤痕,质地可称极品,真不愧是黑色闪电,这小子临走前可算为店里做出了一点贡献。”
“看来只能让老李剥皮了,得买一壶好酒带上,不然他不情愿就亏大了...”
张老头单手提起山獠脖颈,自言自语,边往后堂走去。
“对了。”应觉忽地回过神来,问道,“商队何时出发?”
张老头没有回头,神情依旧平淡,瞳中却闪着异样的光。
“明日午时。”
...
天光未起,夜色渐消。
应觉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照常来到后院。
杂货店后院是一片草坪,此时,应觉正立于草坪之中,手中提着一把剑。
一把锈剑。
剑柄用粗糙的白布缠了几圈,剑锷造型方正古朴,一道青锋自其间笔直穿出,却无逼人之势——因为青锋之上已布满斑驳的锈迹,看上去破旧无比,只在剑身中央隐约可见两个古篆。
剑名:清河。
应觉握剑,一步前踏,原本放松的右手发力,一记简单的直刺击了出去,速度却极快。
“嚓!”一声透木的轻响,锈迹斑斑的剑身穿过早已千疮百孔的假人,一个深洞顿时出现在假人木制的左胸处,院中木屑纷飞。
应觉抽回剑,剑身毫无损伤,连锈迹都没有半分变化。
自应觉拿得动它起,他就开始用这把剑练习,那时它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它仍旧是这个样子,丝毫不变。
“以你目前的实力,若想横行江湖还是远远不够啊。”张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眼神飘向天空,满脸怀缅之色,“想当年我单人独剑在江湖闯荡的时候,如不平则鸣,遇事皆一剑斩之,随心所欲...”
“停,停,”应觉急忙打断道,“这套说辞你说五遍了,我耳朵都听出了茧,下次换一套吧。”
“哎,实话往往不教人信。”张老头摇头叹息。
闻言,应觉收剑入鞘,双手抱胸,斜着眼望过去,说道,“你一直说你打遍江湖无敌手,但每回镇里来了说书人我都跑去听了,他们嘴里每十年决出的十大高手,前三、四个十年里都没出现过你的名字。”
“我又没参加过那劳什子论剑会,自然没有我张倚山的大名。”张老头冷哼一声,道,“那排名能作数,却也不能太作数,真才实学者多,可沽名钓誉之辈也不少。”
闻言,应觉撇了撇嘴,摊手道,“论剑会排名都不算数,你说的才算数吗?照你这么说,我的梦想就是当那个天下第一,傲视群雄,傲视的不是群雄应是那萝卜青菜是吧?你向来只说自己当年多么多么厉害,却从来拿不出证明,这要教我如何相信。”
张老头在院中慢慢踱步,眼神从空中飘往地面,飘到了地坪上矮小而笔直的碧草上,轻声道,“有多大的梦想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当年已领教过了,之所以从不曾说,只是因为你心中的江湖很好,不想你承担太多。”
“这些你以后足以慢慢体会,今日,我教你最后一剑。”张老头双指并拢作剑,随意一划,自己和应觉之间的地坪上,顿时出现一道剑痕,剑痕处绿草全无,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江湖中谁人没做过那天下第一的美梦?我也做过,二十多年前的那届论剑会我差点就参加了,若拼得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再行走江湖,岂不快哉?可近些年来的论剑会比起书上记载很多年前的那些巅峰之战豪气干云,已经大大变味了,论剑会初期就是一个武林中人切磋武艺的盛会,几乎人人都带有一颗虔诚向武之心,不问他物,而再看现在的论剑盛会,名还好,江湖闯荡谁不为名,但在权与利的倾轧下,多少武林豪杰为虎作伥,失去了本心,这种大势,我有心阻挡却无此巨力,江湖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日渐衰弱。”
“这一剑,我曾凭借它,在中原近半数宗师的围杀下突出重围,这些人不要脸地自称为宗师,不过是走狗而已,”张老头冷笑一声,接着朝向应觉,大声道,“这一剑,叫做意气。我感不平,那便斩去一切不平,我觉不公,那便杀尽所有不公,意在胸中鸣,我自当无敌!”
这个在应觉眼中没有任何架子为老不尊的糟老头子,此刻须发皆张,意气风发,他双指再次挥过,看起来和上一次毫无分别,然那道露出光秃秃地面的剑痕处,却变成了一道深邃的沟壑,幽黑不见底,两端延伸到了后屋和院墙。
“可能你现在理解不了这最后一剑,也听不懂我说的话,当你踏上江湖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学去了我毕生所学,甚至还有我也不会的各家所长,成为那论剑会的天下第一绝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张老头表情如一,语气平淡,“但等到那天你就会明白,这个名头真不算什么。”
说罢,张老头进了屋子,余下一道淡淡的话语。
“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应觉低头望着脚下那道剑意凛然的沟壑,沉默。
“离平商会、中原、论剑会、天下第一、意气...多么广阔的江湖...”应觉蓦然转身,看向那个他亲手制作、即将寿终正寝的练剑假人。
他一步前踏,右手握住剑柄,一道寒光破空啸过。
院中一声巨响。
木人瞬间化作木屑漫天爆散。
...
“你都要走了,院里木屑就不用你清扫了。”张老头听见响声,头也不回地道。
应觉愣了愣,说道:“哦。”
又要麻烦陈非了。应觉心中悄悄说了句抱歉。
张老头领着应觉到了侧屋,侧屋从后堂进,是张老头存放东西的地方,算得上一个小仓库。张老头点起一盏灯,屋内无窗,只有大堂一半大,一排排货架堆满了各种物品,张老头走到挂着各式简单服装的墙边,取下一件普通式样的白色长衫,再拿过其他衣物,一股脑扔给了应觉,说道:“把你身上那件破衣给换了,别出去给我丢人。”
应觉跑到一边,拉下帘子,换下平日里一直穿的那套粗布衣裤。他身材不高不矮,别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消瘦,但脱下衣服却可以看见结实的肌肉线条。一件件衣物套上,他随意的扎起凌乱的长发,铜镜中的自己面貌清秀,眉眼分明,如一个平凡的年轻小生。
“总算有点人样了。”张老头瞥了一眼换完衣出来的应觉,难得没有嘲讽,“随我过来。”
张老头走向屋中角落,蹲下翻了翻,从货架底层翻出了个脏兮兮的小盒子。他站起来面对应觉,双手捧着盒子,神情严肃。
“什么东西?”应觉见状,不禁问道。
张老头缓缓揭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半块佩饰。
佩饰呈半圆,材质似木似石,之所以称之为半块,是因其表面有无数繁杂纹路汇成一个图案,却在将要到达另一个半圆时豁然截断,看上去突兀无比。
“此物,便是我一直向你隐瞒的东西。”张老头盯着应觉,眼神异常明亮,“虽然你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意身世的。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这块玉佩就在你的襁褓中,我曾经打听过,它的来历很不一般,这意味着你的出身也非同小可,但我不能告诉你,你须以后自己找到答案,今日你即将远游,我便将此物交于你手。”
“切记,藏好它,待你真正有能力不惧万难时,方可去探寻。”
应觉望着那半块佩饰,情绪复杂,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意,既有张老头这个长辈亲人,身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半晌,他揉揉眼睛,郑重点头,伸手在盒中拾起佩饰,本以为是石制的佩饰入手间却有种质暖如玉之感。拿起细看后才发现,玉佩横截面有不少孔洞,一根红绳弯弯绕绕穿过其一个小孔,两端相遇环起一个结。
应觉把它戴在颈间,将玉佩放进里衣领口,贴身藏起。
“没事了。”张老头恢复了往日那副懒散模样,挥了挥手,“你走吧,提前一点去,免得你什么也不懂,还要浪费人家动身的时间教你。”
“嗯。”应觉轻轻点头。
儿大将远游,不知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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