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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只听那高帽疯颠之鬼啊呀一声,叫道:“不好,龙婆婆来了,快些走也。”声音尖锐刺耳,竟似说不出的诡异。丁晴脊背发寒,不敢探头观看。陈青桐就着缝隙向外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白衣女鬼”。
那疯颠鬼见着白衣女鬼,浑身抖如筛糠,尖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转身往后就跑。那白衣女鬼幽幽道:“你要是来了,我自然也来了。你还不肯罢手么?”疯颠之鬼身躯一抖,仰头望天,喃喃道:“罢手?你要我罢手?不可,万万不可!我犯了该死的罪过,便是阎王爷也瞧我不起,我怎可就此罢手?我要赎罪,我要赎罪!”突然窜跳而起,反向白衣女鬼一头撞去,骂道:“你为何要阻拦我!为何要拦我!”白衣女鬼侧身避过,冷笑道:“只要我在一日,便决计不能让你称心如愿。”
疯颠之鬼绕着场中奔跑起来,拍掌笑道:“诸灵听真,我自忏悔:尔等惨受凌辱,我乃大过,罪不容赦,责无宽怠。每日闭目,但见奔呼哭号,凄厉求救,掩衫褴褛,朱颜憔悴,三千粉泪皆泣血,十万伤心都亡魂,逃无驱除,遁则无门,苦守泥污肉身,痛喂豺狼爪牙,莫大悲哀!撼天凄楚,皆如刀刀利刃,戳我心肺,日不能息,夜不得眠。愿请来西天尊者,显八佰罗汉真身法容、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慈悲垂悯,助我超度。”
白衣女鬼怒道:“闭嘴!”手中闪出一面小小的招魂幡,夜风之下,漱漱抖索,向疯颠之鬼追去。陈青桐看到和一段,不禁也心惊肉跳,心道:“若不是鬼,怎会使用如此可怕的东西?”一面观看,一面低声念诵,翻来复去地嘀咕那一小段《心经》法文。
疯颠之鬼奔跑甚急,那白衣女鬼追逐更速,转过几圈,已然来到了他的背後,冷笑道:“还不住口?”疯颠之鬼尖声道:“为何我跑得快了,你也跑得快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没有道理可以胜过我的!”白衣女鬼尖声冷笑道:“我苦冤缠身,可谓得道多助;你罪孽深重,失道寡助,还没想明白么?”
疯颠之鬼摇头叹息,头上的帽子左右摇晃,苦笑道:“道理我自然明白,是以才要安安静静地超度苦灵,以求解脱。”见白衣女鬼一手探来,猛然跳跃而起,堪堪在半空避过白衣女鬼的一抓,身躯拧转,向另外一道逃去,一边尖声大叫道:“我有超度之心,乃是弃恶求善,你碍我超度,不肯宽恕,那便是借善行恶!”
白衣女鬼桀桀怪笑,道:“老身为恶,亦然因善所驱;汝鬼为善,却是被恶所迫,岂能相提并论?”招魂幡一摆,转身追去,不过数步,又追到那疯癫之鬼身后。那疯颠之鬼哭道:“苦也,苦也,你放过我吧!”他在院中踏兵疾行却并不滑倒,眼看白衣女鬼手抓已抓到他后心,但见他足尖着地一点,身躯猛地转换方向,瞬间又将对方甩出数丈。
正在此时,只听得蝉吟老人喝道:“外面哪来的混帐东西,故意搅我老人家的好梦?”
陈青桐闻言大喜道:“晴儿,老前辈醒来了,他若出手捉鬼,还有何可惧?”丁晴微微一笑,伏在他怀中低声道:“是呀,他不是说‘吟天剑法’正气浩瀚,诸鬼不侵么?它是否既可斗人,又能斗鬼?正好验验真假。”二人暗中欢喜,却听得东首厢房再无声息,不多时呼噜再起,蝉吟老人竟又沉沉睡去。陈青桐与丁晴啼笑皆非,做声不得。
那白衣女鬼尖声道:“骚扰他人清静梦乡,都是你的罪过!你若是还不肯停下来么?!”疯颠之鬼也尖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不追我,让我诵完祭词,我自然安静离去,那人清静梦乡岂不唾手可得?”白衣女鬼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足下加劲,两人一追一逃,彼此又是几个来回。
少时那疯颠之鬼再逃得几圈,忽见白衣女鬼蓦然纵身跃起,手起幡落,竟然将高帽人头一并打落在地,那无头鬼唉呀一声,纵身跃上院墙,瞬间没于黑暗之中。白衣女鬼也不停留,飞身飘起,若天马行空,片刻之间,踪影俱无。
陈青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他首级被人斩下,尚能从容逃去,若是凡人,岂会如此诡异?他们果然是鬼吗?!”此刻丁晴正软软地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两人相依相偎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露出一丝光亮,不知不觉,一晚已过了,两人长叹口气,方觉这一夜几乎没能闭眼,各都疲惫不堪。陈青桐抱着丁晴,两人眼光一望对方,丁晴面色绯红,娇羞无限,又把脸儿埋进了陈青桐的怀中。
只听嘎吱一声,东厢房的屋门打开,蝉吟老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手中抛着几枚大钱,正要出去买早点。丁晴看见他,没好气地道:“昨夜我们几乎吓死,他却缩在屋中不敢出来,自己睡大觉。”陈青桐笑道:“如此情形依旧能够安稳睡眠,那也是胆气。”见丁晴一晚担惊受怕,脸色憔悴不堪,心头怜惜,便要她去安歇。厢房有南北两室,中间用镂纹细画的小木门隔开。丁晴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也一夜没睡,好好歇息吧。”不肯入北室息,先去南室替陈青桐将床被铺了,又在炕下生起炉火,待渐渐暖和,来叫陈青桐休息。陈青桐看她忙里忙外,好似已过门的妻子一般细致体贴,不觉心潮澎湃,紧紧抱住丁晴,低声道:“晴儿,你,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必然不会负你。”
丁晴被他牢牢抱住,心头鹿撞,身躯软绵绵的一点劲也使不出来,既是欢喜,又是羞涩。她昨晚整夜窝在陈青桐怀中,因为心中惊惧,骇怕作祟二鬼,星月朦胧之下,尚能泰然,只是此刻天时大亮,搂抱亲热,却有些扭捏,轻轻将他推开,脸色润红,道:“你负不负我,与我何干?”慌慌张张逃进小门,将幔布垂下,听得轻微声响,竟然将里面的门锁上了。
陈青桐此时心中甜蜜无比,走上几步,听得又是一声轻响,倒似丁晴又将小门的门闩拨开。只听丁晴在里面轻轻一声惊叫,已被进门来的陈青桐牢牢抱个满怀。二人相拥而卧,不多时,各自沉沉睡去。
待二人一觉醒来,窗外繁星点点,银河璀璨,丁晴笑道:“你我如此昼夜颠倒,长久下去,只怕对身体有害无益。”忽地又是一笑,问道:“我睡得可真死,你听见我打呼噜了么?”
陈青桐搔了搔后脑勺道:“我睡得也如死猪一般,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丁晴大笑道:“那就是没有打呼噜了。青桐哥哥,你的呼噜打得可真响,好在你打呼噜时间不长,我捶几下床板,又大声咳嗽几声,就没有了动静。”
陈青桐大窘,道:“那可是抱歉,你••••••你没有睡好吧?”丁晴微笑道:“哪里?你呼噜一停,我马上又睡过去了。唉,你这呼噜虽然不常打,我却还是要学会适应的。”话音甫落,惊觉失言,脸上顿时发烧起来。陈青桐浑然未觉,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深恐睡得沉迷,于卧床之时,还念念不忘内息吐纳之法,不想还是不能‘自知’。”忽地兴起,搂着丁晴,轻轻在她额上一吻。丁晴满脸绯红,急忙逃开一旁。
丁晴低低地道:“青桐哥哥,你看今晚天气甚好,风息清明,神气洁净,想必那二鬼污浊自惭,定然不会过来作祟的。既然如此,我们在屋中已然憋了一天一夜,出去走走也好,就在这场院之中,随意闲逛散散心?”陈青桐笑道:“我倒无妨,只是你不怕么?”
丁晴粉面通红,捶了他一拳,嗔道:“你又来笑话我了,真坏。若是无鬼,我敢上天入地,什么也不怕。”言罢,便拉着他来到了场中,转悠少时,索然无味,便邀陈青桐一同练 “吟天剑法”。此剑参悟得天地阴阳变化,即可合一练之,得阴阳互济之妙,也可分开对练,得阴阳对峙之功,便如那泰山洞壁之上,化作了束髻与长发小儿彼此进招拆招之势。只是丁晴另有一通打算,只盼着天底下学习这高明剑法者愈少愈好,除却蝉吟老人与陈青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人能够学得。日后,她的青桐哥哥若是行走江湖,闯荡三山五岳、四海九洲,更能扬名立万。她既替陈青桐存有这几分私心,默默为之安排,便是自己十数日来,每夜看蝉吟老人“活络筋骨”,得了机会,也心甘情愿地放弃,却只催陈青桐好生学习。相互倾慕,彼此钟情,虽无山盟海誓,早已心心相映,你一剑来,若是春风拂面,今生唯纳此美,便心满意足;她一剑刺去,三分含笑,七分柔情,霓裳曼妙只为君独舞。哪里是在练剑?却是传情达意、比翼双飞之舞剑,每每一招,更添几许甜蜜,愈发兴致盎然,什么疯颠逃匿之鬼,什么白衣追逐女鬼,统统付诸脑后。二人情到深处,难以自持,恨不得人间红尘,唯此一刻亘古不变,从此天长地久,终身厮守。“吟天剑法”共计七十八路一百五十六招,分开来各得七十八招,但丁晴只懂得其中十余招,陈青桐也仅用相应的十余招与之“切磋”。这十余招翻来复去,二人也不觉得厌倦,盈盈微笑之间,脉脉怀春之际,只觉得这十余招端端比得上一百余招,一千余招,好似长江黄河,浪涛滚滚,绵绵不绝。蝉吟老人推窗观看,抚须微笑,自去打坐歇息。
便在此时,听得院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响,夜深人寂之时,入耳格外真切,陈青桐道:“难不成那疯颠之鬼来了?他若在前,白衣女鬼必定在后。”丁晴闻言,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脊背寒意顿起,道:“我们进屋去吧?”一阵冷风吹过,陈青桐也不禁心惊肉跳,道:“好,好,进屋去。”二人疾步进屋,也不点灯,从内将门闩插好,依旧透着窗隙往外窥看。
片刻只听“铛”的一声,有人从外面扔进一块小石头。丁晴奇道:“这是投石问路,乃是江湖手段,若是昨夜二鬼,怎会如此作为?”她傍在陈青桐一侧,心中本是惴惴不安、惶恐畏惧,但听得如此动静,反倒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先去了一半怯意,不似先前那般骇然,心中忖道:“莫非是有人与我等一般,要在此投宿吗?只是既用上了这‘投石问路’的手法,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么好人,若非汪洋大盗,也是鸡鸣狗窃之徒。”思忖如是,料定是“人”而非“鬼”,身上寒意顿去。
陈青桐方要说话,听得大门处有人道:“王爷,此地看来安全,你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想办法不迟。”丁晴脸色一变,攀在陈青桐肩头,俯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那位朝思暮想的辛姑娘来了。”陈青桐颇为尴尬,低声道:“你又胡说了。昔日的金簪子我也还给她了,你还不信我么?她是我的仇人,即便旧怨化解,也已成陌路,就算是再进一步,也只当得寻常朋友,和你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是万万不一样的。”
丁晴见他急得面色通红,不觉噗哧一笑,道:“开玩笑罢了,何必当真?真是个书呆子。”一张俏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你对我的一番情意,我自是懂得的。”陈青桐借着窗外雪色返照,见她樱唇一点轻红,鲜艳诱人,不觉心头一动,轻轻吻了下去。丁晴大羞,微微一挣没能挣脱,满脸红晕,闭着眼睛,任他轻吻。这一吻简直天长日久,两人抱在一起,再也不愿分开。丁晴喘息已定,轻轻地道:“傻瓜,还不放开我。外面的人都进来了。”陈青桐一愕,透过缝隙望出窗外,但见一个肥硕的身子摇摇摆摆走了进来,果真是宗王爷完颜乌蒙。
辛瑛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不过几步,便左右张望。辛瑛回头道:“王爷,你怎么了?”完颜乌蒙颤声道:“爱妃,这就是甘家大院么?听说这里不太干净,有,有恶鬼作祟。”辛瑛冷笑道:“心中无鬼,世间自然无鬼,不用担忧。”完颜乌蒙讪讪一笑,道:“是,是,爱妃说得有理,我虽然落难,好歹也是龙子龙孙,自有天兵天将护佑,便是鬼来了,我也不怕他。”
丁晴低声冷笑道:“如此吹牛,好不害臊。若是你们见着疯颠之鬼与白衣女鬼,只怕瞬间便要昏厥。”
但见辛瑛引着他先往东首厢房走去,岂知屋门已被蝉吟老人锁上,只得往西厢来。陈青桐与丁晴屏气凝息,静静不动。辛瑛在门外奇道:“旧主人离去之时,为何将两边屋子都锁上了?”只好引着完颜乌蒙往墙边一所小屋走去,推开门,道:“还好这里还有空地。王爷,你暂且在这里歇息。我见南边有一间仓房,我自去那里安顿。”
完颜乌蒙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道:“落难之时,方见人心真伪,爱妃,你…你今晚可能陪我?”
辛瑛眉头微蹙,抽出手来,道:“王爷,昔日我入王府时,便已说过,要为父亲、兄长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断不可与你同房。”面色决绝,转身离开。完颜乌蒙望着她的背影,落寞之极,只好一人进了小屋。
但就爱你辛瑛来到南边仓房之前,扭头观看,忽然倏的窜出大门,不知所踪。陈青桐与丁晴面面相觑,暗道:“她鬼鬼祟祟,究竟作甚?”二人虽然厌恶完颜乌蒙,料想他或因完颜玉真之事受到朝廷缉捕仓促出逃,为辛瑛所引来到甘家镖院藏身,但终究比那疯颠之鬼与白衣女鬼在此作祟胡闹的要好,于是任由他在贴墙小屋安歇。
孰料二人方才宽心,又听得有人唱道:“诸灵听真,我自忏悔。”丁晴道:“不好,那疯颠之鬼又回来了!”陈青桐抱她入怀,低声道:“晴儿不怕,无论怎样,我都在你身边。”心中却是诧异无比,以为今晚天气爽朗,又多了个完颜乌蒙在此,四个阳间的大活人,阳气更浓,为何那疯颠之鬼犹自不俱,还敢飘然而至?
他正胡思乱想,但见小屋木门大开,完颜乌台出来,骂道:“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本王在此休息,为何念稀奇古怪、阴恻莫名的祭文?”
丁晴叹道:“分明是他自己不知死活,偏偏要往恶鬼的爪牙上撞去,只怕是活到头了。”见陈青桐似乎有些焦虑,略一思忖,已然窥破得他的心思,叹道:“青桐哥哥,你究是菩萨心肠,不忍心见他这般陨命,有意相救,是也不是?”
陈青桐点头道:“他肥胖笨拙,遇着疯颠之鬼,哪有逃脱的本领?”只觉得一只手臂被丁晴牢牢抱着,但见丁晴眉头微蹙,满目忧虑,愁道:“完颜乌蒙不是什么好人,素来作威作福、为非做歹,即便不恶贯忙应,他日也不得好下场。就算他真的死在了恶鬼手中,那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合该他的报应。你若去救他,岂不是‘救恶便是纵恶,纵恶便是作恶’?况且他死了大快人心,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断,叫我如何是好?”
陈青桐听她说得有理,抱了她一抱,点头低声道:“不错,他是中山狼,我却不是什么迂腐南郭。”
只听啊呀两声,二人心中一惊,往缝隙中一望。原来是疯颠之鬼与宗王爷乍一逢面,各自吓一大跳,掩面抱头,反向奔开。完颜乌蒙奔不过数步,踩着地上冰雪,扑通滑倒,仰面跌个笔直,半天爬不起来。疯颠之鬼亦然蹦蹦跳跳,摇摇摆摆地往暗处逃去,口中尖叫道:“我那三魂晃悠悠,如今七魄哪里寻?吓死我也,吓死我也。”
丁晴见状,噗哧一笑,道:“鬼也会怕人么?莫非他不是鬼?”两人躲在暗处大乐。那完颜乌蒙只觉一股寒意瞬间渗透五脏六腑,全身血液几乎瞬间凝结,待过得小半日,好容易缓过神来,大着胆子睁眼四下打量,却不见得先前那疯颠之鬼的踪迹,颤颤巍巍立起身来,擦拭额头的冷汗,道:“星辰璀璨,哪里会有什么阴鬼?”他本是好色之徒,逃亡之时惶惶不可终日,此刻在甘家镖院歇息,暂且有了栖身之所,心中淫 念又生。他被疯颠之鬼骚扰,夜半时分反倒精神倍增,再难入睡,于是蹑手蹑脚往南边仓房走去,近得跟前,又搜寻得一根树枝,悄悄拨弄窗户,便欲往里细细窥探。
丁晴眉头微蹙,哼道:“不想此贼好色如是,也亏他危难之时,还想着偷香窃玉之事。”只见窗户既高,完颜乌蒙身材矮胖,踮足翘首,费力不已,便搬来一块石头,垫在台下,陈青桐见他站在石上,举止猥琐,低声怒道:“他贵为金国王爷,全然不顾身份,干此下三滥的行径!”丁晴扁扁嘴,道:“正是,卑贱之极。”蓦然道:“青桐哥哥,那疯颠之鬼既不出来,又不吟唱,莫非果真被他吓昏了过去?”陈青桐见完颜乌蒙只累得气喘嘘嘘,冷笑道:“辛瑛脾性暴躁,幸好她莫名奇妙地出去了,否则完颜乌蒙若被发觉,只怕早被她一顿暴殴。”
完颜乌蒙正在忙碌,听得后面有人哼道:“你这么笨,可要我来帮忙?”完颜乌蒙不及回头,道:“胡说什么?如此之事,怎可让人帮忙?真是可笑之极。”蓦然一惊:“这院中如何还有旁人?且是个老妪阴恻之声。”
陈青桐与丁晴倚靠窗楣而立,见得白衣女鬼飘然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宗王爷身后,丁晴见了,颤声道:“他••••••他报应来得好快。”陈青桐见完颜乌蒙体若筛糠,状若扯线的木偶,分明也对背后异样有所察觉,道:“他生性贪婪暴戾,若被白衣女鬼引入碧落黄泉,只怕到了地府,十殿阎王爷公断清明,想必也对他厌恶不已。”就看完颜乌蒙猛然从石上跃下,亦不站起,就势往地上一滚,贴着墙壁,大骇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其实他正对着白衣女鬼,只觉此人面色苍白,恍惚金纸,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已然惊吓得黄白之物齐冒,待再看清她手中的小小招魂幡,更是大骇不已。招魂幡上垂悬一条纸带,上面隐约有些文字,陈青桐与丁晴相距甚远,看不清楚,只听得完颜乌蒙颤颤巍巍地念道什么“洗衣院”、“多福娘娘”、“皇妃”及“帝姬怨魂”云云,其余的便再也闻不得了。
白衣女鬼距他三尺,歇下步来,森然道:“你是谁?”
完颜乌蒙深吸一气,厉声道:“我••••••我乃是大金国的宗王爷,你若是人物,还不下跪?”他说着狠话,但语音颤抖,显见畏惧得紧。陈青桐与丁晴见他身处厄难之中,还要摆王爷威风,不觉面面相觑,暗道此人实在是不可救药。
白衣女鬼冷笑道:“你年岁多大?”
完颜乌蒙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也不敢故意隐瞒,道:“本王今年五十有二。”
白衣女鬼道:“如此说来,当年徽、钦二帝被掳之时,你也正值血气方刚、精力充沛,是不是?”完颜乌蒙吓得魂飞天外,结结巴巴地道:“不错,本王乃是祁阳侯的三等爵位。”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那么金狗攻进汴梁,掳我皇帝,杀我百姓,害我姐妹,你也统统都有份,是不是?——你名下分了多少‘战利品’?”
完颜乌蒙抖抖索索地道:“不多,不多!女子五十,绫罗绸缎十车,奴仆六十名!”
白衣女鬼又道:“嗯,还算不错,说明你战功一般,当不如攻城略地所得封赏更多,是不是?我只是好奇,五十名美貌女子,你能应付得过来么?却不知她们怎样?可还令你满意?”完颜乌蒙道:“如何应付不过来?我每夜选十人,大享其乐。这些女子虽从汴梁夺来,但昔日乃宋朝的皇帝从江南之地选秀而得,个个都是水灵灵、娇滴滴的,无论如花的相貌、曼妙的身段,皆比女真妇人强上许多,委实让人销魂。可惜中间有几个委实是倔强得紧,无论怎样逼迫,俱不肯老老实实地顺从于我。他奶奶的,本王一气之下,便将她们手足分开绑缚,日夜糟蹋羞辱。后来又杀了几人,如此一来,余者方识时务,甘愿臣服于我脚下。”他想起当年往事,却浑然忘了他此刻正身处险境,脖子洗得白白净净,正凑在人家刀口之下,竟是愈说愈得意,想起当年那些宋朝美人的风姿玉容、娇 吟羞媚,不觉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欲 火,却也懊恼万分,心道:“老子为求江南之主,苦尽心思,筹划计谋,欲从完颜博烈下手,慢慢翦除完颜乌台与济南侯的势力,不想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却被完颜玉真那臭丫头逃了回去,拖延几日,竟在朝廷参我一本,削爵治罪。便连‘竹芦双怪’见势不妙,也舍我离去,从此不知所踪。我今日落得如此的下场,狼狈之极,那江南的无数美女,也不知何日才能复得?”
陈青桐藏在窗后,听得他一人一鬼之间的言语,想起当日书上所读之事,勃然怒道:“不想当日摧残宋室无辜妇女他也有份!果真是罪大恶极,不可宽恕!晴儿,我听你的话,说什么也不去救他,让他快受报应!”丁晴见他咬牙切齿,不知是惦着什么仇恨,隐约觉得外面二人所说,俱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故典,与他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又有何干系?疑惑之下,也不敢相问,低声道:“好,这宗王爷是色鬼恶人,白衣女鬼若是能够将之除去,也算得为世间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实陈青桐所恨所恼,乃是当年“靖康国难”的一段旧事,但因此事于之大宋,实在是莫大的羞耻,于是无论正史或是野史,尽皆极力规避,理学儒家记吏史官,俱是默契一心,不肯书面具载。只是事实浩瀚彪柄,不容抹煞,岂能置若罔闻?只说北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汴京终于城破,金兵攻入北宋首都开封大肆屠杀、兵火涂炭之时,共掳得后妃、帝姬三千余人,男女宗室四千余人,贵戚五千余人,并挟持各类工匠约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自民间掳掠美女无数,此外尚有大臣、宗室家属数千人一并押向五国城中。彼时金国两个带兵的元帅,左元帅粘罕,居于汴京城西南青城;右副元帅斡离不,住在汴梁城东北五里的刘家寺,二人皆粗蛮好色、凶残暴戾之徒,但凡女俘,尽皆集中于这两处。
金天会五年二月,《开封府状》记载,已纳女俘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名,其中帝姬二十一人,皆是徽宗亲生之女。徽宗有女二十六人,其中早夭四人,最小之女方足满月,北行时流离颠沛,最终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余者如柔福帝姬,言曰:“柔福帝姬,十七岁,即多富、嬛嬛”。由城破日,劫难始降,至天会五年四月一日,伴徽、钦二帝北行,其间女俘饥寒交迫,又被看护金兵肆意奸 淫 侮 辱,手段变谑残暴,死亡极多,尸骸累于路旁,不及掩埋。帝姬身份高贵、气质优雅,貌美婀娜,更是群狼口中美食,金贼剥其衣裳,时时强与之交 媾,极尽禽兽之事,摧残之下,帝花莫不颜色憔悴,早早凋谢。若《南征录汇》详载:“(二月)二十日,信王妇自尽于青城寨,各寨妇女死亡相继。”“ (二月)二十四日,仪福帝姬病,令归寿圣院。”随后死亡,年方不过十七。“(二月)二十五日,仁福帝姬薨于刘家寺。”年方稍逊,不过十六。“ (二月)二十八日,贤福帝姬薨于刘家寺。”
又《青宫译语》载:“天会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午,国相左副元帅、皇子右副元帅命成棣随珍珠大王、千户国碌、千户阿替纪押宋韦妃、邢妃、朱妃、富金嬛嬛两帝姬、相国王赵梃、建安王赵楧等先至上京。”珍珠大王者,即金军大元帅宗翰的长子,宋韦妃为康王之母,邢妃为康王之妻、朱妃为郓王之妻、富金嬛嬛两帝姬俱是康王之妹。宋韦妃年老色衰,不为金兵中意,其余女色,尽皆难以幸免,若“二十九日,邢朱二妃、二帝姬以堕马损胎不能行。”奸 淫二月有余,皆怀身孕。金人亦然为之美女争风吃醋,不惜拼刀搏抢、血刃手足。如三月四日,众俘于津滑县间渡过黄河,其“万户盖天大王迎侯,见国禄与嬛嬛帝姬同马,杀国碌,弃尸于河,欲挈嬛嬛去,王以奉诏入京语之,乃随行。”盖天大王不仅横刀夺爱,且逼迫康王赵构之妻邢妃,强暴奸 淫,过汤阴县时,邢妃欲自尽,为人所救,不得死。
陈青桐虽为大宋子民,对前朝的徽、钦二宗绝无惋惜,以二帝贪逸好色,宠幸奸佞,误国误民,便被金人捉去,死在五国城,那也是善恶报应,怨不得别人,“只是多少妇女何其冤枉,被那许多的狼子狗贼凌辱欺侮,按于床榻,号动彻天,竟无人能救。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穷苦楚,皆是那两个狗皇帝所赐,还有禽兽金贼,各俱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恨。”所以后来他听人说起,道那徽宗活活被冻死,尸身扔入炕中压榨灯油;钦宗在马上被人射死,唏嘘之余,竟有说不出的痛快,但转念一想,心中也还是不禁隐隐恻然。
完颜乌蒙昏聩无比,毕竟不是笨蛋,他说道得意之处,偷眼瞥去,顿时一个身子若被寒霜冰冻堪堪凝结了一般,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得了。那白衣女鬼手扬招魂幡,任其在风中自由舞动,脸色铁青,更添几分惨淡神气,说不说话,倒比她阴恻恻地说上十句、一百句、一千句的狠话还要让人幸悸惶恐。完颜乌蒙站立不得,逃走不能,这番煎熬若在第八层地狱一般,苦不堪言,又过得稍时,见那白衣女鬼半白华发随风飘洒,落下之时,便似有魍魉气息吐纳,心中瞬间颤巍抖索,再也按耐不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言罢,蓦然好生后悔,暗道:“她说与不说,皆得自便,好歹如此僵持,虽然难受,毕竟不伤性命。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言二语不慎,要是惹恼了她,将那吓人的招魂物什打下,岂非就将我性命取去了?”
他暗暗揣测,听得白衣女鬼嘴唇微张,仿佛吐出一个字来,机伶伶地到了一个寒战,拱手道:“是,是,大仙请讲,本王,小人洗耳恭听。”
那白衣女鬼喟然一叹,明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但在这位落势的宗王爷察来,双颊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股阴风鬼息,透骨三分,似附骨之蛆,驱之不散,听她道:“我是人是鬼,你听我细细说来,只是罗嗦唠叨了一些,只怕你没有耐性听完。”
完颜乌蒙闻言大喜,道:“仙姑奶奶说哪里话来着,我最是欢喜听那老长的故事,自幼由此嗜好,便是老了,依旧不变。您慢慢说,就是讲上叁天叁夜,我也能够欣然听得,决不嫌长。”
窗内陈青桐与丁晴相顾一笑,暗道:“他只盼着面前的女鬼叙述盎然,忘了取他的性命,自然是恨不得她的故事极其冗长,好似绵绵春水,永不断落。只是鬼怪畏惧白昼,待到得天明,无论是红日当空,还是白雪皑皑,想必他都是要鼓足气力拼命奔逃的。出了甘家镖院的大门,哪怕被官府捉去,治将一个‘劫持民女、谋害同僚,窥觑兵权、危害社稷’的大罪,尚能另想他法,上下打点,寻思开脱,也比莫名奇妙地死于白衣女鬼的幡下要强上千百倍。”
那白衣女鬼冷笑道:“倒不会如此长久。”完颜乌蒙愕然一怔,心道:“那可是糟糕之极了,我说什么也要拖延时刻。”白衣女鬼摇动招魂幡,幽幽道:“城破之时,我在宫中四处寻觅藏匿之所,与另外一位宫女藏于御花园的一口枯井之中,井枯干燥,可容三四人,原可无恙。”她说出第一句话,便似晴天霹雳一般,正砸在完颜乌蒙头顶,叫苦不迭:“原来你是汴梁的宫女?莫非,莫非——”
他惊疑不定,听白衣女鬼又道:“偏偏其中一个宫女受不住枯井中的潮湿闷臭之味,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嚷着要上去。上有金兵搜索,听得井中呼喊,且是女子的声音,自然大是欢喜,果真不遗余力地将她拉上,未及立足地面,便拦腰抱起,按在地上,除衣剥裙,肆意轮 奸。我因此曝露行踪,被他们捉拿,与那宫女一般,被三人粗鲁奸污,直是死去活来,苦守十五年的贞操,须臾之间,灰飞烟灭。”她语气平淡,依旧阴恻,但是听在旁人耳中,好比冰下烈火,是熊熊燃烧的无限愤怒。
完颜乌蒙额头不觉冷汗涔涔,掂起袖口轻轻擦拭,颤声道:“这些禽兽,委实可恶。”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我们是受害人,骂得再厉害也理所当然;他们却是你金国的骁勇兵卒!”完颜乌蒙满头大汗,急忙赔笑道:“姑奶奶说的是,我,我骂不得。”
白衣女鬼叹道:“按理说,你是不该骂他们的,可是他们虽是金国皇帝的属下,那也是禽兽无异,骂骂禽兽,有何不可?”完颜乌蒙瞠目结舌,慌忙应道 :“是,是,他们都是禽兽,正该骂,正该骂!”
白衣女鬼长袖飘起,有意无意之间,从其面前拂过,顿时吓得这位宗王爷缩头缩颈。他本来体胖,此刻更如一只乌龟,肥嘟嘟的头颅几乎要陷进壳里,听得她继续说道:“你不是也得了五十人么?你与那几个金兵无二,祸害了多少我的姐妹的清白!?”完颜乌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是,是,姑奶奶说骂得就骂得,若是骂不得,那就一定骂不得,一切听姑奶奶的意思就是了。”白衣女鬼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巧。”
白衣女鬼又道:“那时我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子单薄得紧,被豺狼如此折腾,哪里经受得住,只觉得衣裳被他们褪尽,竟然一条小布条儿也没有留下,心中又羞又骇,恨不得即刻死去便了,可是那时手脚皆动弹不得,就要求死,也万万不能。”
她平平淡淡地说话,完颜乌蒙骇然之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她窥觑,只待她稍有指示,自己便即刻响应,决计不敢拖延得片刻。
那白衣女鬼又接着道:“这几个金狗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之心,辣手摧花,实在可恶。你说可恶不可恶?”完颜乌蒙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道:“可恶,可恶,真是可恶之极。”白衣女鬼冷笑道:“你这话言不由衷。不过你虽然口是心非,但既说了这几个字,我心里也有几分痛快,便不与你计较了。”
完颜乌蒙如蒙大赦,喜道:“多谢姑奶奶垂悯,您老人家果然是菩萨心肠。我,我若是安然返家,定然给您老人家立上供奉牌位,每日早晚两炷香,决不懈怠。”白衣女鬼森然道:“人有三餐,鬼却只得两顿?”完颜乌蒙猛地打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刮子,急忙改口道:“是我说错了,该是早中晚的三炷香,奶奶不要生气才是。”白衣女鬼道:“你这王爷倒还有些良心?”陈青桐与丁晴听得巴掌之声响亮,暗暗好笑,以为这宗王爷为了保全性命,对女鬼极尽殷勤奉承,便是拍打自己,此刻也不敢玩弄投机取巧的什么花样本事。
白衣女鬼道:“待我醒来,身上只有一件皮裘遮掩,与另外那位宫女被放在马车之上,往金兵大营押去。我自知一旦被送入其中,便是入了妓营娼寨,从此更是不见天日,但身上没有丝毫气力,半分动弹不得。那位宫女犹然呻吟,两腿 之间鲜血凝结,似乎因豺狼力猛,竟活活将她被撕裂了。我恨她不能忍耐骚臭,害了自己,又害了我和另外两个姐妹,心中愤恨之极,也不去理她,唉!后来想想,理她也无用,我不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结果到了金兵大营,先是当官为将地出来挑选了一些,再分给手下的兵卒,我被一个百夫长看中,拖入他的帐篷,此人乃是野人,我,我便不说了,你也该猜得。那个宫女被几个金兵抬走,哭泣哀求,终究无人能救。第二日,我被百夫长抱上马匹出帐巡游,却在营外野地看见了她的尸身,凄惨无比,正如那句老话:来也赤条条,去也赤条条。”
丁晴讶然不语,低声道:“不想当年金兵南侵,夺了金银财宝、半壁江山不说,还做下了如此造孽之事。”陈青桐牙关紧咬,道:“斗来斗去,百姓妇孺才真是最大的受害者。”
完颜乌蒙见白衣女鬼讲及自己的悲惨际遇之时,依旧语气平淡,声调缓和,不扬不跳,神情眉目,不见丝毫的愤怒与哀切,心中疑惑之余,反倒陡然生出了无穷的恐惧,不觉颤声道:“姑奶奶,你••••••你不肯安心歇息,莫非要回来寻仇么?”白衣女诡异一笑,却答非所问,言他道:“我昔日住在上京城内,后来完颜亮杀掉金世宗,自己做了皇帝,又听谏迁都于此,原来所在,反倒冷冷清清,竟寻不得什么人了。”
完颜乌蒙忖道:“寻人?她要寻什么人?是过往仇家吗?”
只听那白衣女鬼续道:“于是我便带着这招魂幡,悄悄地跟了来。你若问我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从这甘家镖院过去不久,转过几条弄巷胡同,有个死人坟墓就是了。”
完颜乌蒙闻言,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底,全身顿时麻痹,身子再也动弹不得,心道:“她住在死人坟墓里面,却趁夜出来寻衅,定是心中仇恨未泯、要寻仇人报复了。怪哉,多年来,便没有人行善济苦,为她做场法事,好好地超度她么?她要是早早投胎转世,此刻又怎会恶巴巴地在此出现在这里?”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得白衣女鬼又道:“我来了之后,始终追逐那疯疯颠颠的讨厌家伙。他在城东刘家塘出现,我便追到刘家塘,结果将刘家塘的族人吓坏了;他绕到城南云锦园,我也赶到云锦园,结果又将云锦园的花草杂役吓傻了;他转往城北科举庙,我虽不读什么书,紧紧跟随,却把里面的几位老先生吓死了过去,如今想来,犹自内疚。”幽幽一叹,道:“最后不知为何,被他看中了这甘家镖院,说正是朗诵阴魂祭文的绝妙所在,我劝他不听,拦他不得,阻他不能,遂无可奈何之下,再度尾行,以为主人既然是江湖跑镖护宝之辈,胆气必然过人,不想才过得几日,他们又惊吓过度,收拾金银细软,携老提幼,眨眼逃得干干净净。”话音甫落,眼中似乎有寒芒闪烁,冷冷道:“我这般辛苦,你说为了什么?”
完颜乌蒙顿时肝胆俱裂,心道:“完了,完了,她从上京跟随而来,不畏颠沛辛苦,定然是要复仇的了!我是金国的王爷,也曾纳五十位汴梁美人,肆意强 暴 污 辱,还亲手杀了几人以示威,这等罪孽,她岂能漠视不理?此刻天色远未大亮,还该想个什么法子,诱她继续说话才是。只是,只是——”他不是一个机伶剔透的人,情急之下,苦苦思忖,竟然想不得变通拖延的法子,不觉捶胸顿足,一气凝于胸口,眼前一黑,几乎摔倒。便在此时,他脑中蓦然闪过一念:“她若来取我性命,我不可若小兔儿一般默默等死,定要拼命抵挡,但我若昏倒不醒,岂非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她吃着我这鲜活的血肉,大快朵颐麽?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思忖是如,身体陡然生出少许气力,勉强支撑,贴墙站定。
他紧张之下,口舌不听使唤,本欲说话壮胆,但牙齿偏偏不听使唤,却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顿时一丝鲜血从嘴角渗透出来,好不疼痛。说来也怪,他被这一阵疼痛刺激,蒙沌麻痹之状大有改观,便是双足也有了一些气力。当下忖道:“我跑得几步,但万万不可轻易动弹,她既是鬼,身法速度远远胜过于我,较量下来,那是没有丝毫的胜算。”
若是一人被刀架着脖子,初时都有求生之心,但要是耽搁拖延的时刻久了,心神疲惫,气衰血迈,则精神之上,如崩紧之弦,难以再承受稍稍一弹一拨之力,要么轰然倒塌,萎糜泄气,任由敌人怎样处置,也愿意反抗分毫,一切皆听“天命”;要么就勃然爆发,陡然之间,起身反抗,管他什么刀剑剑戟、斧钺钩叉一股脑地戳来,也都不怕了,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能得生最好,若是不能活,想法设法,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就是不能共同赴死,也要给之重创,以为代价。完颜乌蒙站立得久了,见白衣女鬼摇晃着那招魂幡,只是不住地把他打量,神情淡然,看不出些许喜怒哀乐,心中不由畏惧,本来活络的身体四肢又渐渐麻痹。他想:“这女鬼不说杀我,也不说放我,她究竟是何等打算?”终于按耐不住,颤声道:“姑奶奶,你••••••你要怎样处置本王?”
白衣女鬼头颅微微倾斜,若有所思,道:“是呀,我也为难得紧,不杀你吧,却是将到嘴的鸭子又跑了;杀了你罢,他必定要来阻拦。”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一笑,颔首道:“昔日都是我追他逃,今日何不反逆行之,让他也尝尝阻拦不得的苦楚?妙哉,妙哉!”似是打定了主意,尖声道:“你这什么王爷的,小心了,我这就要取你的性命。”
完颜乌蒙啊呀惨叫一声,拔腿便往场中逃去,大呼救命。他本欲奔往大门,但情急慌乱之下,一时竟看不得大门在哪里,心中更是骇然,颤声叫道:“这是鬼打墙了!叫我迷惑方向,不能逃脱。”他跑得其实不慢,只是三两步就被白衣女鬼赶到了背后,只听耳边幽幽一叹,招魂幡便往下用力砸下。完颜乌蒙听得风响,回头一瞥之下,不禁唬吓得屁滚尿流,眼看幡竿离自己不过数尺,噗通一声,筋软骨酥,跌倒在地,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要在这里归天了!”
他闭目等死,听得当啷一声,以为被招魂幡打中,收摄魂魄,不料并无大碍,不觉惊惧不定,睁开一只眼睛,却见那幡竿被一柄半截的铁矛架住,于是大喜过望,颤声道:“神仙救我!”往执矛的那人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又一泡尿撒在了裤子上,苦道:“一个白衣女鬼已然要命,如何那峨冠高帽的恶鬼又回来了?是了,人言二虎夺食,我是鲜活的血肉,他们二鬼自然也要抢夺了。”
陈青桐与丁晴看得真切,也是满脸惊愕,面面相觑,咦道:“他为何阻拦?”
白衣女鬼见招魂幡被疯颠之鬼架住,若在意料之中,也不惊慌,只是冷冷地道:“你不逃了么?”那疯颠之鬼叹道:“我若是不念诵超度群灵的祭文,躲你作甚?”一看完颜乌蒙,见他骇然之下,小眼圆睁,张口结舌,冷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不过混帐一个,杀他无益,还是放过他吧!”此言一出,听在完颜乌蒙的耳中,更甚音律之美,好比天赖之音,又是救命的稻草,晃晃悠悠之间,决计不肯放手,心道:“天见可怜,降下他一个救命的好鬼来了。”慌忙哀求道:“是,是,我这人除了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实在一无是处,请姑奶奶听了这位神仙爷爷的话,饶我一条狗命吧?”
白衣女鬼瞥他一眼,满目尽是不屑,也不再看他,只对那疯颠之鬼说道:“你要我放他?哼!你躲了我许久,旧怨未除,又添新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说放他,我偏偏不乐意放他!”疯颠之鬼叹道:“我满手血腥,罪孽极重,你一身清白,又何必与我赌气,添上人命恶债?彭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日后归天,要么到那西方极乐世界享福,要么喝孟婆一碗黄泉汤,安安乐乐投胎当人,岂不比我好上成千上万倍?”
陈青桐与丁晴暗暗诧异,相顾道:“原来他二人不是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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