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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轮清辉彻地,古木枝盖弥天。
寒风推过,在万千枝条间被割裂、破开,发出疼痛的呼嚎,又在离树后汇聚起来,奔行向南面的城池。
寒意彻骨,正是暮秋时候。对于道功已渐入佳境的三人来说,这些寒冷,却也算不得什么困扰。
公孙真人笑道:“冲灵子,这不过是阳元之气运于双腿的效果,待你道功达到炼气化神大成,自然可以做到。吴天师今夜跟我过来,却是要旁观咱们两人剑意,希望你全力为之,莫叫他失望。”
杨朝夕点点头:“观主放心,我便当做一次生死相搏的拼斗,决不敢有半分偷懒。”
公孙真人随手将木剑旋出几个剑花,垂于身侧,淡淡道:“出剑。”
杨朝夕闻声而动,冲剑直刺中宫,用的却是“新荷残梦剑”中的一招“骤风驱波”。
此招仿佛是毫无征兆中的暴起发难,最适用于突袭,然而弃刚猛而不用,反而蕴暗劲于其中。若一击得中,内中暗劲便如层层洪波一般,催入敌身。
公孙真人环剑一绞、又向侧后方一撤,这层层暗劲便打在了空处,而杨朝夕腋下及半边身子,便空了出来。
公孙真人却不乘胜追击,转而以剑身往杨朝夕左肩上轻轻一拍,杨朝夕便觉一股绵柔大力透肩而入,要将他掼倒在地。于是一个“蝶翻轻蕊”,将身体就势侧转空翻、卸掉了那股大力。又借侧翻之势,将手中木剑上弹、往公孙真人颈下挑去,使出另一招“莲底鱼跃”,却是将劣势化作攻势的一记偷袭。
公孙真人蹬地微退,右手木剑划出一道短弧、却是后发先至,便要斩中杨朝夕持剑的五指。
杨朝夕虽知这是“围魏救赵”之法,但情势已然被动,便果断撤回这招,变挑为格,才堪堪挡住这柔和的一斩。
公孙真人更不迟疑、也是一剑冲上,剑尖上下抖动,顷刻多出三朵剑花来,却不知他要刺向上、中、下哪处。
杨朝夕心头微寒,连忙撤足疾退,却只听“嘭”的一声,自己后脑和肩背一阵疼痛,却是不小心撞到了古木之上。然而公孙真人剑势兀自不停、便要直逼己身。
杨朝夕已无退路,慌乱间使出“落雨惊秋剑”中的一招“疾风骤雨”,竟也以刺对刺,短短一息工夫、就爆出数道剑影来。大部分剑影落空,却仍有一些刺中了三朵剑花,将那虚实莫辨的攻势、削弱下来。
公孙真人轻喝一声“好”,手中剑招却变得迅疾起来,绵绵不断的弧线、道道抛出,渐渐缠绕成一张黏糊糊的蛛网,向杨朝夕笼罩而去。
杨朝夕剑法又变,“劳燕分飞剑”中凄然决绝的剑招递出,便再无半分缱绻缠绵之意,而是招招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似是对这尘世绝望至极。
然而公孙真人并不求速胜,一番缠斗,却将这种绝望剑意也打得松动。杨朝夕手中杀招,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穷极则思变。杨朝夕方才一时技痒,便将新学的三套剑法尝试了一遍,果然难敌公孙真人以柔胜刚的剑意。于是他剑法再变,却已是和公孙真人同样的“公孙剑法”。
两人同样的以拙应巧、以曲击直,双剑交击时“呯呯、嘭嘭”之声不绝于耳,却鲜有直取对方要穴的杀招,似乎只是心平气和的拆招。
然而只有吴天师这样的旁观者,才能看出两人剑意的势均力敌、也深知其中凶险,若两人任何一方精神松懈、剑招迟滞,便会被另一方直击要害、一击而必杀。
杨朝夕自知修行尚浅,纵然以道功支撑,也远不敌公孙真人阳元之气雄厚。于是剑意再变,将自己领悟出的那些“裴旻剑意”融入剑招之中,在绵密至柔的公孙剑法中,加入了一丝洒脱霸气之意。接下来的出剑攻守之势、顿时为之一振。
公孙真人微微颔首,手上剑招却又快了几分,几乎再看不到实质的剑身,转身挥手之间,尽是木剑带出的光幕残影。
“嗤!嗤、嗤!”杨朝夕体内后天之气早从毛孔里渗出、汇聚在手中木剑之上,挥劈中发出奇异的声响。
公孙真人却只是吝啬地抽出一丝阳元之气、融于剑身,发出的声势、却比杨朝夕更为可怖。
两人又拼斗了许久,杨朝夕才猛然间一记暴斩,斩在了公孙真人避无可避之处,公孙真人撩剑格挡,两柄木剑却再也承受不住,双双断裂开来。而这将近一炷香的拼斗,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杨朝夕反手将断剑收好,向公孙真人拱手拜道:“观主不变应万变,弟子今日受教了。”
公孙真人却是袍袖一挥,手中木剑便消失无踪:“冲灵子,你毕竟年少。于许多剑招剑意纵然烂熟于胸,用起来却还做不到如臂使指。若过得十年、再对上你,我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
杨朝夕便拱手再拜,开口奇道:“观主,您那袍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法,当真出神入化!便是什么都能变进去、也什么都能变出来吗?”
公孙真人笑道:“这却不是什么道法!而是江湖卖艺之人、用来招摇撞骗的障眼戏法,叫做‘袖里乾坤’。我似你这般大时,便对这些最为感兴趣,后来因缘巧合、学了这么一手。刀、剑、拂尘之类,小些的物品可以藏一藏,关刀、蛇矛、画戟等大一些的物品,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你若想学,改日便将其中诀窍教给你。”
吴天师见两人比斗结束,也笑着走了过来:“玄同老弟剑法若拙若朴、已臻化境,随意挥斩中所使的、俱是从万千繁复中凝练出来的招数。你一把年纪,这原也没什么出奇。只是这般打法,若要不败容易,若要取胜突围,却总少了些一往无前的刚猛。”
公孙真人笑道:“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老道武艺平平,眼光却是毒辣。我公孙氏的剑法,初时也不是这般景象,纵然精妙凌厉,却仍有不足之处。我脱籍修道这些年,慢慢将一些体悟加了进去,又改了剑法的立意,所以才是你眼前看到的这般模样了。”
吴天师捋了捋白须,对他的嘲讽也不以为意:“老道看了一番,却有了些不同的见解。私以为你的剑意,比之我这小友,已然落了下乘。”
公孙真人也不介怀,笑道:“如何落了下乘?愚弟愿闻其详!”
吴天师说话间,已颇有几分责备之意:“你少壮之时,游历各地、大败四方,见识了许多人的武技功法,能取其精妙、化为己用,这份本领,老道也是钦佩的。不过你入道籍清修之后,几乎从未下山,于世上各门各路、武技功法的演化,便所知不多了。
而你又将少壮时见识过的东西、与修道体悟融为一炉,闭门造车地创出了‘翠云道功’、改良了‘公孙剑法’。于道门而言、虽称得上丰功伟绩,却和老儒生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炮制出的慷慨文章,有何区别?”
公孙真人神色肃然:“吴天师所言,确是愚弟惭愧之处!我少时学道、中年入籍修行,本就是存了避世不出的想法。既然选择逃避,心中必然偏安一隅,于诸事诸物,便觉眼不见为净了。
若非后来兵连祸结,我看不下去生民遭屠、才愤然与长源道友联手。只怕到如今,也只是个吃斋诵经,兼囤些香火之资、以求终老的庸碌道士罢!”
吴天师叹道:“读书万卷,不如交游四方。我熟识之人中颇有惊才绝艳者,譬如那李太白,诗文、剑术俱佳,也是个修道的居士。长年累月在外游历,虽未曾专心悟道,但剑术修为却远超诸人,皆因他剑不离手、常在生死一线中顿悟。所以修道、习武,总是要学以致用,不能为人所用的,又何谈高明?”
杨朝夕见气氛有些肃然,便开口道:“吴道友,你说那李太白我知道,师傅长源真人跟我讲过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嘛!只是早些年便不在人世了,若他肯专心修道、不乱嗑药,至少也能活到观主这般年纪。所以‘活下来’才是长胜之道。纵然惊才绝艳,若英年而逝,只会引人唏嘘罢了。”
吴天师大笑:“小友想法妙绝,正合‘不死长生’之义!便是老道,也辩不过你。你想回护你家观主,这本是无可厚非。但有些道理,拿出来清谈一番,也不会就伤了和气。小友多虑了!”
公孙真人也笑道:“冲灵子,吴天师是忠言逆耳、苦口婆心。我身为一观之主,你们一众弟子自来尊敬有加、不敢忤逆,但好多耿直谏言,却再听不到了。如今他肯直言不讳、指出问题所在,于我而言,却是感激不尽的。”
吴天师又道:“小友,你虽年少,短短一番拼斗中,却劈削随心、不拘成法,剑招多变、剑意迭出!我观你所使的‘公孙剑法’,比之玄同老弟、却更耳目一新。
老道近来左右无事,还会在此叨扰些时日,小友课业之余可来寻我,观星望气、道功武技、驱邪捉鬼……但凡老道会的,你若愿学,悉听尊便。只是希望日后,你能真正贯通百家武艺、博采众长,将我修道一门发扬光大。”
公孙真人拍了拍吴天师的后背,笑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咱们都回去歇息。有什么没说尽兴的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吴天师听罢,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公孙真人:“也罢、也罢,来日方长!我辈修习道法,本就不能急于求成。小友!咱们回观。”杨朝夕便也点头笑笑,跟上了二人。
此时明月当空、风流云散,月轮四周晕出五色华光。那株古木被三人抛在身后,在暗夜峰头上渐渐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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