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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归义坊,通远渠外延伸的池沼旁,一间简陋的房舍前,扎着茅草棚。棚下柴火舔着铁镬,镬中骨汤翻滚、浓香四溢。叫做凤娘的女掌柜,正围着铁镬、欢快地忙碌着。
自从前几日,那些浪荡子被一个俊朗小恩公暴打后,小小食肆这几日风平浪静、买卖更好过往日。不但赖虫儿那些浪荡子再没来过,便是常来吃霸王餐的不良卫们,竟也规规矩矩、吃完付钱。
凤娘第一次觉得,原来拳头够大、竟还有这般神威!看来过些时日回乡,便叫夫君常三牛给孩子寻个拳师、好好学一身武艺,以后做什么、都不会受人欺负。
正这般想着,凤娘看到两道泥人向食肆走来,只有手和脸刚在池边洗过。凤娘心头巨颤,手中木勺“啪叽”一声、落入铁镬中。溅起的汤汁落在手背和脖颈间,竟也不觉得滚烫。
两道泥人说着话,慢慢走近食肆,其中一人丰神俊朗,赫然便是那日出手救她、又将赖虫儿等人打伤报官的小恩公!凤娘想要开口相认,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忍住。
两人在棚下的桌案前坐定,那个俊朗少年侧头道:“掌柜,先来两碗汤饼,羊肉多放些、不会少你银钱。”
凤娘应了一声,忙叫屋内的常三牛赶紧准备。不多时,两大碗热腾腾的汤饼便端了上来,碗中羊肉比上回多了两倍不止。
黄硕边吃边道:“杨师弟,你的事情,师兄弟们都听说了。只是脱出道观、却实在有些突然……不过师兄弟一场,若在洛阳遇到什么麻烦、需要师兄出手的,一定不要客气。”
杨朝夕沉吟半晌道:“现下倒还过得去。黄师兄叫我,不是来说这些的吧?”
黄硕眉头拧了拧、又舒展开来:“观主派我过来之前,专程交代过,让碰到你时转告一句:罗柔之事,背后主导势力颇为强大,你要量力而为。若是察觉不对、还是保全自身要紧!万不可意气用事!”
杨朝夕抱拳颔首:“观主他老人家,自来算无遗策,弟子谨遵嘱托。只是观主派你来这种地方,有什么深意?需要我从旁协助吗?”
黄硕脸上现出犹疑之色:“我只身过来,其实也如你一般、先探探情况,为后面的事打个头阵。观主有他的谋算和安排,如今正和卓松焘师兄暗暗准备。我虽知道一些,却不能告诉你。这样,你才不会卷入太深。”
杨朝夕想到昨日所见景象,便道:“通远渠这边,近来江湖游侠似是多了起来,都扮作民夫潜伏其中。若黄师兄知道些内情,不妨给师弟解解惑。”
黄硕面色微舒:“这事倒不是什么机密,与你说说无妨。今年春日以来,四方江湖游侠,皆从各自渠道得知了一条秘闻:‘如水剑’今年会在洛阳出世。此剑为嵇康、向秀所锻,非金非石,锋锐无匹!曾斩断晋朝气数,代嵇康亡魂,诛灭了司马氏。
这如水剑不但是盖世神兵,更是昌兴之剑!武者若得此剑,可证得无上剑道,便是裴旻再生、亦非一
合之敌!雄主若得此剑,便能气运加身,甚至身登大宝、成就千秋不世之功!”
杨朝夕神色复杂。关于“如水剑”的种种风闻,他从小到大、已不知听过多少。他手上如今便有离山前、公孙真人亲笔所书四言“吉谶”,脑中也清晰记着那首《如水剑歌》。
然而,就是这样一些虚无缥缈的江湖风闻,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已发酵成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说!而那似有似无的“如水剑”,已开始被朝廷、江湖、道门等多方势力所觊觎……
想到此,杨朝夕脑中顿时生出一丝荒诞之感:“如此说来,公门之人费了这么大周折,征调民夫、疏浚河道,便只是为寻那‘如水剑’?而江湖游侠、闻风而来,也是要来抢夺这柄绝世神兵?”
黄硕颔首道:“便是为此!朝廷有朝廷的打算,江湖有江湖的想法。听说就连雁门郡王、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都遣人过来窥伺此剑、似有不臣之心。
不过,传闻此剑封藏在一方古碑之中。十八年前,古碑为贼首安禄山所得,却未参透玄机,后来便将石碑丢弃。众人现下所寻的,其实是这方古碑。”
杨朝夕慨叹道:“剑本无善恶,奈何人性贪婪、借之生事。好在我只是来探查案子隐秘、不是与他们争抢神兵。”
黄硕也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你暗中所查之事,与这‘如水剑’、以及寻剑众人有了关联,届时想要抽身、怕也来不及了。”
杨朝夕心底一突,猛然觉得黄硕这无心之言,打通了他连日来的种种猜测。许多刻意的、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人和事,渐渐连缀起来,结成一张像极了阴谋的大网。
若果真如此,罗柔之死,便是确凿的阴谋了。
夕阳渐沉,暮光浸染,染透了食肆边的池水,翻涌起腥红的血色。
杨朝夕、黄硕两人吃完汤饼、聊过见闻,心中疑惑,其实并未完全解开。
譬如那些江湖游侠,突然得了消息、蜂拥而至,显然是有势力在推波助澜。至于是谁散播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尚不得而知,有待日后接着探查。
杨朝夕掏出怀里的一百大钱,正要分出来一些时,叫做凤娘的掌柜、却突然按住了他的动作:“恩公不必如此!那日您仗义出手、我与夫君已是感激不尽,如何能再收你银钱?快收起来吧!”
杨朝夕一脸诧异:“你都知道了?”
凤娘点点头:“恩公把奴家……弄晕之前,奴家看到恩公相貌、便记住了。当日未及感谢,今日便与夫君拜谢恩公!”
凤娘说完,便拽来一旁木讷少言的常三牛,恭恭敬敬地向杨朝夕行礼。
黄硕笑道:“杨少侠急公好义,锄强扶弱,所作所为、未曾辜负当年之志!”
杨朝夕扶起二人,道了声“多谢”,收起来之不易的一百大钱。又向黄硕问了住处、抱拳拜别,这才便一人一影,向着南市返回。
此后几日,杨朝夕每日晨起教授完小猴子、小豆子,便换上满是泥痕的衣袍,径直去通远渠做活,暗中探查越聚越多的江湖游侠。期间,又有一名民夫不幸溺亡,孟渠长等公门之人便故技重施、大事化小,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便将事情抹平。
而杨朝夕、黄硕、熊百杀三人,虽各行其是,但表面上却始终和乐融融。三人所在的采砂船,做活效率更是数一数二,过几日便会被孟渠长拎出来褒奖一番。
疏浚的渠段,也渐渐从归义坊、东移到了景行坊。待横穿过安喜门大街后,便会陆续向时邕坊、毓财坊、积德坊三坊挺进。
这日恰逢一旬中的休沐日,无论是都水监河渠署的小吏、还是武侯铺的不良卫,都需要将捞来的银钱拿去酒肆、茶肆挥霍一番。一来增进同僚之谊,二来放松一下疲惫的身躯。
而通远渠中辛勤清淤的民夫们,也难得歇息一日。便各自散去,忙一忙自家的事情。
杨朝夕接连几夜,吹埙为号,想将柳晓暮请来、问一问虎妖之事,却一直没有回应。这日难得无事,不须再去通远渠装疯卖傻,便又取出怀中陶埙,吹了一遍古曲,直吹得心绪沉沉、意兴阑珊。明明滴酒未沾,却有了几分醉意。
此时情丝难解、愁绪难遣,杨朝夕竟有些怀念鹤殇酒的滋味:入口微辛,入喉略苦,唯有回甘绵柔持久,有种“苦尽甘来”的韵味。
于是换了身浆洗干净的衣袍,扎好幞头、提了佩剑、揣了银钱,扮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大步出了南市,径直进了修善坊。
时间不过巳时三刻,鹤殇酒肆中,已有七八桌酒客共饮互酌、谈笑风声。酒肆伙计笑脸迎人、穿梭其间,颇有几分热闹之感。
杨朝夕心绪欠佳、只为买醉。于是寻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独个坐下,向伙计招手道:“炙羊肉一盘,鹤殇酒先筛来两斗。”
酒肆伙计应下,狐疑的地看了半晌,见只有他一人、便斗胆说道:“公子几位宾客?若是客多,一盘炙羊肉恐怕不够;若是客少,两斗鹤殇便有些多了。”
杨朝夕眉头微皱,抬起头来:“只一人,快去端来!”说完,将两枚银铤拍在桌案上。
酒肆伙计眉开眼笑:“公子误会、误会!这便去叫厨下炙肉盛酒。”
少顷,酒肆伙计便引着一名胡姬、端来炙羊肉和鹤殇酒,一一摆好,殷勤笑道:“我家掌柜见公子海量,特赠胡姬一人,为公子筛酒夹菜。”
杨朝夕看了眼五官深邃、颇有姿容的胡姬,点头道:“筛酒。”
胡姬妩媚地应了一声,便从胸口抽出葛巾,蒙在一只酒碗上。随即取来酒舀,将酒面上的浮沫撇开,才盛出酒浆、漉入碗中。然后托走葛巾、放在旁边,双手捧起筛好的鹤殇酒、熟练地奉到杨朝夕面前,似是要喂他喝下。
杨朝夕脖颈后仰,躲开了她捧来的酒碗。接着顺手接下,就着嚼烂的炙羊肉、一口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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