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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盈室,酒香醉人。
风中已无寒意,夹杂些温热气息、透窗而入,叫人愈发浮躁不安。
柳晓暮低眉垂目,玉手旋着杯沿,一点点将五云浆抿入唇中,借此消磨相顾无言的尴尬。
柳定臣也知自己一时着急、迫她太甚,担心她又翻脸逐人。便也偏过头去,随手私下一只鸡腿,咂嘴品嚼起来。
两人默然许久,柳晓暮才又抬头道:“三哥,午后那会儿、小妹托你去察探太微宫鹰犬的动向,可有什么结果了?”
柳定臣见她主动转过话题,心中一松,当即答道:“嗐!三哥为这小事,几乎跑断了腿。那些和尚、尼姑、道士自是各回各家,原本守在洛阳八处城门、三处祆祠的锁甲卫,似也得了命令,皆已撤得干净。此外太微宫附近,平白多了好些巡城的不良卫,显然是防备锁甲卫再去寻衅祆教、杀得难以收拾。”
柳晓暮放下杯盏,悠悠然道:“王缙此人最会耍奸使诈,才不会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折本买卖。今日这番会面,已令他太微宫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收锋芒、再图后招。如此看来,今夜祆教护送获救之人归坊之事,应当不会再有谁敢横加阻挠了。”
柳定臣却撇撇嘴道:“有事无事、自有祆教之人料理,你既已离教,还操心这些干嘛?不如宽下心来,与三哥一醉方休、做个快活妖精!嘿嘿!”
柳晓暮粉耳微动,脸上已漾起笑意:“三哥耳力依旧这般厉害,既知小蛮买酒回来、还不快去搭把手?当真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么?”
柳定臣哈哈一笑,身形已凭空消失。片刻后便听到小蛮推让的声音、已从前院传了过来,似乎不大肯叫他帮忙。
柳晓暮捧了灯盏、开门相迎,才见夜下两人推着一架羊角车,向中院转了进来。车上捆着两大坛五云浆,南风拂过,远远便能闻到逸散而出的酒香。
羊角车在客房前停下。
柳定臣早急不可耐,一手一个、便将两坛五云浆抱起,当先扎进客房里。又寻来两只粗瓷碗,与自己那只一起排在案上,蒙上葛巾。这才拆了泥封,酒坛微倾,将一股橙黄透亮的浆水、分注入三只瓷碗中,抬脸笑道:“初夏良宵,佳人美酒,不亦快哉!”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掀开葛巾、取了两碗,招呼小蛮坐下,分出一碗酒给她。才向柳定臣道:“今日桃林交手,多蒙三哥相助,才得化险为夷。这一碗小妹敬你!”
说罢一口喝下,涓滴未洒。
柳定臣挠头笑道:“小妹何须客气,都是应当应分之事。那小道士出力也是不少,只可惜今夜未归,不然便可叫来一道痛饮。”
小蛮闻言,方知今日打退王缙与一众僧尼,眼前这柳三爷亦是功不可没,也捧酒起身、笑盈盈道:“小蛮也敬柳三爷出手解围之恩。”
柳定臣见状,更是心怀大畅。三人直喝到三更锣响、油灯渐暝,两大坛酒才终于见底。
小蛮早不胜酒力,和衣入榻,沉沉睡去。柳定臣则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条凳上,嘴巴半张,鼾声如雷。
只余柳晓暮独坐案前、双手托腮,一对凤眸映着星辰,不知在想些什么。
纱窗外新月如钩,穹染墨色,似乎亘古如此。然每每瞧见,却总觉新奇……
苍云暗渡,月隐星稀。转眼已是三更。
恭安坊与劝善坊之间的街道上,几辆驴车一字向东、默默而行。昏昏夜色下,驴车后皆拖着淡淡的影子,恍若幽魂。
驴车上竹席拱起、草草搭成车篷,因准备仓促,篷中也只铺了层干草。干草上躺着许多轻伤员,皆忍痛噤声,一片沉寂。押车的祆教头目、却是地维护法叶三秋,此时正扮作马夫模样,手中长鞭轻甩、点在驴臀之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为防驴子亢鸣,闹出太大动静,每头驴子都上了衔铁、配了笼头,驴颈上的铃铛皆已取下,驴踢上也裹了软布,可谓是处处小心。
驴车所向,却是立德坊祆祠。待过了择善坊左转向北,经道德坊、过新中桥、再绕开承福坊,便是夜行的目的地。
此时距目的地立德坊祆祠、尚有六七里车程,打头的驴车却忽地停了下来。几头驴子均躁动不安,似也察觉到来者不善。
叶三秋也忙勒停驴子,跳下车来,便往头车位置赶去。为保此行无虞,他一直呆在最后一架驴车上,以便遭遇围捕时、可以亲自殿后。
待走到近处,却见一个圆滚滚的不良卫,面上无须、略显稚气,鼻孔向天,交臂胸前。正趾高气扬地训斥着头车马夫:“……半夜行车,罔顾宵禁,非奸即盗!快说!你们是哪家商行的?有啥符信、路引为凭?若交代不出个子丑寅卯,便随俺回武侯铺说去……”
那马夫自是教徒所扮,为免与他冲突、只是点头哈腰,不敢回嘴反驳。
叶三秋见状、忙一个箭步凑上前来,向这不良卫笑道:“小民等人是北市叶家香行的伙计,下午往洛滨坊胡老爷家急送一批好货,这才耽搁了时辰。不知这位差爷在哪位武侯麾下做事?我们叶家家主兴许还相熟得很呢……”
说话间,叶三秋早从袖间摸出一串大钱来,便往这不良卫手里塞。
“你做什么?!莫跟俺套近乎!”
这不良卫城府极差、登时变色,跟着便叫了起来,“如今早过三更,你们这般银钱开路,显然做贼心虚。我等奉董武侯之命在此巡夜,便是要捉拿作奸犯科之人!这些驴车定是藏了违禁之物,须搜查一番才行,几位哥哥都出来罢!”
只听这不良卫一声招呼,登时便从街旁转角处、奔出六个不良卫来。看模样像是武侯铺新招募来不良卫,无论行事做派、皆生涩无比,是以才被安排在后半夜巡街。
其中一人,还不忘向这圆滚滚的不良卫竖了竖拇指:“牛庞儿,好样的!够机警!咱们这几个弟兄,以后便推你做什长。”
圆滚滚的牛庞儿也不谦虚,当即大手一挥:“搜车!”
七个不良卫当即散开,连呼带斥、便伸手向车中摸来。
碰上这些生瓜蛋 子,叶三秋也是微感棘手:明明下午已备了银钱,差人去城中各处武侯铺提前做了打点,难道竟有疏漏?此时被几个不良卫搜车事小,倘或被搜到兵刃,再借题发挥,只怕今夜不但难以脱身、还要背上重罪……
想到此处,叶三秋忙向近处两个探马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做好准备。若不得不动手,便第一时间将这七个不良卫制住,免得招来更多不良卫盘查。
谁知手势刚刚打出,便听某驾驴车中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
去,只见一个教徒手持软剑,架在那牛庞儿粗壮的脖颈上,冷声喝道:“叫你的人都住手!不然便留下这脑袋、给小爷当凳子坐。”
牛庞儿登时吓出了哭腔:“几、几位哥哥,都快停手……方才俺牛庞儿眼拙,没瞧见这车里坐着的大侠……俺不想死!俺还要等着瞧俺婆娘肚里的孩儿……”
其他六个不良卫见状,也是吓得呆立原地。他们当差不久,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无法无天、胆敢要挟公门之人的凶徒。一时间,连召唤同袍之事,也忘得干干净净。
叶三秋见布善使李少辰已然动了手,当下也不迟疑,率先挥起掌刀、斩在一个不良卫后颈,直接将这不良卫斩得昏死过去。
几乎同时,其他“马夫”也纷纷暴起,将身边不良卫逐一扑倒、打晕。又寻了绳索捆住手脚,抓来干草塞入口中,才将这些自讨没趣的不良卫、堆在道旁墙角。明日天亮,自会有人发现他们。
牛庞儿看得目瞪口呆,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七人碰上了硬茬。
正待求饶,陡觉脖颈一阵剧痛,旋即脑中轰然巨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宅客房,灯盏昏黄。
初夏的温热、却钻不进这客房,每个角落都透着寒凉。
杨朝夕早便醒转过来,却只是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万念俱灰。
心中全是幼时每年清明时节,娘亲拽着自己跪在爹爹坟前、泪眼婆娑的情形。还有许多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娘亲给自己讲着爹爹的陈年旧事,讲着他是怎样憨厚直爽的一个人。
想着想着、自己幼时跟随关世伯习武的场景,也一幕幕穿插进来,前后颠倒、杂乱无章,却是怎么也都抹不去的真实……想到关世伯对自己的严厉、想到他每每看向娘亲的眼神、想到那夜他在荒坡前的一番话,当时自己不懂,如今看来、却皆是他心中有愧的佐证!
两个时辰前,师父长源真人得知此事、已来看过他。见他一语不发的模样,便知多说无益,留下一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杀父之仇、若无铁证,勿听片面之言”,才飘然而去。方师兄与唐师姊知他心中难过,差人放下些清水、吃食,便阖门离去。
不觉间,热泪顺着眼角、滚落枕上,很快便晕成两团冰凉。胸口仿佛压了块千斤巨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忽地心中一疼,竟涌出几分庆幸。幸而自己没能娶了林儿妹子,幸而自己与关虎儿他们吃过了散伙饭……不然终有一日,当他知晓自己竟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还与杀父仇人的儿子做了拜把子兄弟,那时自己,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可一想到林儿妹子,那些庆幸却很快崩散开来,心头涌出的全是妄念与悔恨:倘若自己没有去修道、倘若自己一直便呆在庄里,每日帮娘亲养蚕缫丝、纺纱卖布,每日跟着关世伯去山里打猎。便能时常陪着林儿妹子,与她玩闹,逗她开心。那么此时她的枕边人,定然非他莫属……
可是自己为何要节外生枝,听那陈谷“胡言乱语”!若自己始终不知这些昔年隐秘,便不会对关世伯起了杀念。
可若自己当真杀了关世伯,便又成了林儿妹子的杀父仇人,便会与关虎儿、牛庞儿不死不休……到那时,他究竟是该庆幸自己大仇得报,还是该后悔自己生在那样一个山谷……
真相,原来竟是这般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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