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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2章 秉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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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盈暗室,室暗盈光。

    橘色宛如一道金斧头,将六合皆黑的处所、一下子劈作了两半。

    交睫不到的工夫,橘光在一团墨色中晕染开来,照见方才连意念也穿不透、撬不开的石门与石室,以及石室四角刻意留出来的风孔。

    来人手秉幽烛,脚步沉稳,乌皮靴踏在石面上,发出颤颤的钝响。显然石门后幽寂的通道,如获至宝般、本想将这一点声音珍藏,却又不慎将之漏向无尽的黑暗中。

    杨朝夕心被揪起,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当即试探道:“元休老狗!要杀要剐、便给小爷一个痛快!这般将小爷囚在此处,究竟是何道理!!”

    来人却不急着作答。待行至石榻前,才捧着烛台、凑了上来:“杨少侠,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急着就死?此处无人惊扰,岂不是更适合‘坐圆守静’‘行功练气’?”

    声音浑厚沉稳,微有沧桑之感。然那尊容,却着实吓了杨朝夕一跳:

    只见一张鳞腮剑齿、圆目竖瞳的面孔,骤然出现在他眼前三尺内,惊得他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菊中一紧,头皮发麻,险些叫出声来!

    待惊魂甫定,杨朝夕才战战兢兢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来人哈哈一笑,旋即将面上胶皮揭开,语带揶揄道:“老夫还以为杨少侠无所畏忌,原来也是道心不定、怖惧鬼神之人!”

    得见真容,杨朝夕面色愈惊:“方世伯!怎会是你?!元休和尚他们……却又去了何处?”

    来人正是方七斗之父方梦得。杨朝夕借宿方家宅院时,曾见过几面,印象中只是个态度谦和、手不释卷的儒生。见到他时,至多颔首示意、道一声“小道长安好”,却素来不肯与人多作交谈。

    此时在这暗无天日之所、再度相见,岂止离奇,简直荒诞!一阵阵恍惚之感袭上心头,叫杨朝夕不论如何慨叹、都不能消解心中惊诧。

    方梦得笑容和煦:“杨少侠,我知你此时、定是满腹疑云,有许多不解之事欲向老夫问询。不过今日不急,老夫一桩桩给你道来。

    这第一桩么,这里皆算是老夫的产业,自然想来便来;第二桩,元休他们皆是老夫麾下之兵,因而得了指令、出去办差去了。”

    杨朝夕心中塞满了疑问,仓促之下、竟不知从何问起。沉吟良久才又问道:“此处却是何处?为何囚我至此?”

    方梦得捋须淡笑:“这石室算是元休他们的卧房。似这般的卧房还有许多,等你出了此间,便可瞧见隧洞两侧、每隔数丈便有这么一处卧房。元休他们有差使时、也许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回得来,可若一旦折返,必回各自卧房中休憩疗伤、打坐练功。

    之所以把你带到此地,自是担心旁人寻到。想来你定然奇怪,元休何不杀了你来换赏格?此事却也简单,有位姑娘花了一千七百两银子,从元休手里将你性命买了回来。只是要你这两日莫再东奔西跑,好生呆在这里巩固修为,再去那‘神都武林大会’上一展所学。”

    杨朝夕愈听,心中疑惑反而愈多,念头飞转间、许多颖悟一一闪过,忽地开口问道:“方世伯,小侄猜你定也是‘易水阁’中人,只是不知位分如何?”

    方梦得倒也坦然:“想必你也听说了我易水阁的一些内情,我便是四名少阁主之一,被阁主赐号‘玄武’,专司北地‘永籍’与‘临籍’刺客。”

    杨朝夕虽已有所猜测,但听方梦得主动认下、仍旧震惊莫名,不由脱口诘问道:“方世伯,那日小侄被七个刺客围杀、险些丧命。那七人到底是朱雀少阁主所派?还是你麾下之兵?!”

    方梦得听出他责难之意,不由摸了摸鼻子,面色微尬道:“确是老夫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叫什么‘洛州七怪’……咳咳!七人同出、只活下来三个,杨少侠身手之强,老夫……老夫也是十分钦服。”

    杨朝夕听罢,气得便要腾起,这才想起自己被捆缚在石榻上,如今尚未脱身。不由怒道:“方世伯既要差人害我,何必又假仁假义、留我在此?要么现在便可动手,要么放我下来、小侄便与你放手一搏。”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方梦得连连摆手道,“杨少侠,我易水阁自有易水阁的规矩,那便是‘拿钱办事,童叟无欺’。方才一说过啦!有人用一千七百两犒赏了元休他们,比《两京头资榜》上刊给你的赏格还高,元休他们便对你恨之入骨,此事也已作罢啦!再过些时日、待新的《两京头资榜》雕印出来,你杨少侠的名号、便会从上面剔除,是为下榜。”

    杨朝夕不由目瞪口呆:“可是,小侄先是连杀了易水阁四名刺客,今又以长剑、暗器打伤数人,易水阁也不管不问么?”

    方梦得再度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易水阁明面上是个刺客帮派,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做人头买卖的商货行罢了。凡入易水阁的刺客,不论‘永籍’还是‘临籍’,皆要签一份契书。

    这契书打头两句,便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意思是想要挣这份银子,便要有被人反杀的觉悟。‘洛州七怪’既不敌你,被你反杀,也是活该。不过那四人若有家小,抚恤银还是会给送去一些,免得其他刺客寒心。”

    杨朝夕听罢,竟已无言以对。想了想才又道:“那么,肯花一千七百两银子救我性命的姑娘、又是何人?小侄必牢记此恩,他日定涌泉相报。”

    方梦得眼珠一转,忽地露出狡黠之色:“原本这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泄露她姓名。不过老夫瞧她一片痴情、处处替你着想,也不忍教她芳心空许,便悄悄告知你。只是他日你二人再会,可千万莫供出老夫啊!”

    杨朝夕四肢被缚,无法行礼如仪,只得干瞪眼道:“方世伯!小道保证守口如瓶,这总行了吧?那姑娘究竟是谁?莫卖关子,快与我说来!”

    方梦得又是一阵犹豫,才抬眸苦笑道:“其实当时,天已昏暗,老夫并不在场。那姑娘便似凭空冒出来一般、直接摸出来一百七十两金铤,要元休他们留你一命。

    元休不肯,当场便被她一掌拍晕,其他刺客再不敢造次,自然欣然拿了银钱、明哲保身。这些事情还是他们回来后禀报于我的。那姑娘自称‘林孤月’,说是什么熊耳山‘雌雄双霸’之一。”

    杨朝夕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救他之人是谁?

    当日他从邙山下来,急欲找寻关大石的下落,以报父仇。幸得柳晓暮一路劝解,才令他终于改了主意,决定先隐去真实身份、去通远渠抢夺那如水剑。

    于是二人便从“杨”“柳”两个姓氏中,各取一“木”,凑成“林”字;又取“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之意,各自化名为“孤月”“独阳”,这才杜撰出熊耳山“雌雄双霸”的名号来。

    是以一听到“林孤月”这个名字,毫无疑问、定是柳晓暮在暗中相助。作为道友,也唯有她肯拿得出这许多银钱、强势将他救下。至于方梦得所言“一片痴情”“芳心空许”云云,自是因他并不认得柳晓暮,才弄错了情、会错了意。

    方梦得见杨朝夕久久不语,便知这姑娘他定已认出,于是也不焦急,静等他心中翻波起浪。

    便是这忽然静下的时刻,方梦得才嗅到一阵腥臊之气、似从石榻上传来,不禁皱眉道:“什么气味?”

    杨朝夕立时回过神来,面色大窘,结结巴巴道:“方世伯,方才、方才一时没忍住……屙出尿来了……”

    方梦得一时间哭笑不得:“杨少侠,你这……咳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夫绝不会再向第二人提起,以全你杨少侠一世英名……哈哈!咳咳咳……”

    杨朝夕只觉羞臊难当、无地自容,半晌方才央告道:“方世伯,既然咱们再无过节,你易水阁也不会再取我性命……还请快些带小侄出去,先换一身衣物,再给我师长源真人报个平安可好?”

    方梦得眼神一暗,面露为难之色:“方才老夫已转答过,林姑娘要你甩脱杂务、在此静修两日,好为那‘神都武林大会’养精蓄锐。所以……莫叫老夫难做。这石室便借你多住两日,绝对分文不取……”

    杨朝夕登时急眼:“方世伯!那小侄这一身洇湿的袍衫、总该换掉才是吧?还有这束手束脚的铁箍与锁链……便是蹲大狱的犯人,也不须禁锢如此罢?总该叫人舒活舒活筋骨……

    最要紧的一桩便是,我师父长源真人与一众道门前辈,之前已追奔出来,防止元休使诈。若遍寻不到我和那刘公公,以他的秉性作风,只怕便要直闯易水阁、搅个天翻地覆……”

    “咳咳!杨少侠!你所言倒也不虚。”

    方梦得脸色古怪道,“你师父带着一群老道,确是追到了易水阁一处据点附近。也幸亏我识得那弘道观观主尉迟渊,暗嘱人递了一封字条给他,才解了这‘群道之围’。即便如此,你那师父走时,也是一步三顾、将信将疑,足见他对你关切之意、不亚于生身父母!

    至于这石榻上的铁箍、锁链,老夫立时便能给你解了。稍后也会派人来此,给你送一副换洗的靴履、袍衫之类。呃!再给你送些米水。你说的也有理,便是囚犯,也须有一口吃喝吊着性命才行……”

    杨朝夕听得直翻白眼,不禁腹诽道:那弘道观尉迟真人,可是方七斗师兄的授艺师父!你若再不认识,便是枉为人父了!

    旋即又想到师父果然穷追不舍,险些闯入易水阁来要人,后怕之余、心头只觉十分温暖。也不知方梦得字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竟令师父他们悻悻而返,不禁微感羞惭。

    正胡乱想着,方梦得果然摸出一把古怪钥匙,捧着烛台绕榻搜寻。

    数息后、终于寻到一处锁眼,才将烛台放在地上,将钥匙斜斜插入,旋即双手发力、徐徐一转。只听得石榻中一阵铁石相磨的声响发出,那禁锢着杨朝夕双踝双腕的铁箍,果然“锵啷”几声、纷纷弹开,裂成八块半月形的铁坨。

    说时迟、那时快!杨朝夕等的便是这脱困的刹那!

    当即从石榻上翻身跃起,双足连点,两腿发力,借着橘黄幽暗的烛火,便向那窄窄的一道石门冲去!

    “唉——”

    就在杨朝夕跃起的一瞬,叹息声便重重响起。那方梦得竟料得先机,身形作一道魅影、交睫间溜出石门,按响了外面的机括。浑厚沉稳的声音,在石门落下前、一字不漏传了进来,听得杨朝夕几欲吐血,

    “杨少侠!说好的两日、何必猴急?衣食稍后送到,老夫去也!”

    “轰!!”

    断龙石似的石门重重落下,震得石室地动山摇、落沙簌簌。巨响迅速将方梦得的话音淹没,渐渐地、石室中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杨朝夕一头沙土,满嘴苦涩。发疯似的捶打着、无可撼动的石门,除了得到两只鲜血淋淋的拳头外,竟是一无所获。

    转头望去,却见遗落在石榻旁的那一盏灯烛,依旧恪尽职守地、发出荧荧之光,终觉心头一亮。

    方才填满胸臆的愤怒、懊恼与颓丧,也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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