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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嘛,坏事没临到自个儿头上,就有闲心打量,更能品咂出一番趣意,但凡落到自个儿头上,那便是大马金刀、偷天换日的变化。
沈南宝就是如此,方方还笑得春光灿烂,一霎听到萧逸宸的埋汰,秀眉拧得跟麻绳一样的看过去。
萧逸宸生得高,八尺二寸,站在沈南宝跟前,肉眼可见得高了沈南宝一个头,以至于他说这话朝她看时,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看得沈南宝很不得劲。
不过她哪敢上脸子,硬捺着呵腰,“殿帅教训得是,我应当仔细些,不能叫人攫了我的错处。”
她惯会这样假意奉承,萧逸宸心底不乐意,却没说出来,负了手眼梢凉凉地划向一旁,“大姑娘方才不是说有事要找陈小侯爷?陈小侯爷如今都走了,还不快去拦了他说,难不成你要去东厅、男人扎堆儿的地方见陈小侯爷?”
沈南伊正觑着一双眼打量他们,扪心排揎,他忽然地指名道姓,她便像不经吓的跑灯儿,脸色一霎惨白得厉害,讪讪地把嘴牵起来,“殿帅不说,我倒还忘记了,我这便去找陈小侯爷。”
言讫,嗫嗫屈了膝,一霎踅身出了宴席厅,那脚底抹油、屁股着火的模样,看得沈南宝啧啧道起了风凉话,“殿帅,您吓着大姐姐了。”
趾高气昂的沈南伊何曾怕过人,就是殷老太太在跟前,她都敢蹦跶,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事叫沈南伊心有余悸,反正现下见着萧逸宸,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萧逸宸对这样的场景习惯了,嘴角略略一牵,只将那双鹰眼勾住沈南宝,“她不该么?细想想四姑娘自回来多少风浪都是她掀起的,上次端午那事要不是我早有预料做好了准备,岂不是叫她白白得了便宜?”
他这话说得就没有名堂,上次那事难道不是更该另改了时候叫沈南伊扑个空。
非得要众人齐聚一堂来当那个通判断案。
虽说断得明就,但他真当国公府夫人是木芯做的,事后不会回头揣摩一番他们二人私下的不同寻常?
这要是揣摩揣摩,揣摩出了一套言子,往外道出去,他们二人的名声不就就此废了?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是,堂堂指挥使哪里惧怕旁人的碎嘴,只有她这样的女儿家才会怕这些訾议,惴惴猜测着哪一天这些訾议会压死自个儿。
但明明这样的事大多是男儿的过错,最终受害、叫人戳脊梁骨的却是她们。
譬如养祖父坐茶时旁边香饮铺的关小娘子,因着早年母亲病重,父亲摔断了腿,这才不得不抛头露面卖起香饮子,好容易拨开云雾见月明,撑起了一家子的营生,没想招来了数多的谣诼。
若是单单嘴皮子的功夫那也罢了,只是时时会有那捣子来搅浑,支手搭脚的,整得关小娘子窘迫难堪,一旦掉脸子,那捣子就乌暄暄闹喝关小娘子都出来卖了,还操这些矜持做什么。
日积月累的,关小娘子就算再生性豁朗也架不住日日这样磋磨,肉眼可见的她人消瘦了。
沈南宝嘴角微沉了下,不晓得是感慨关小娘子和自己的多舛,还是憎恶这些小郎君太不循矩蹈礼了,反正渡向他的眼波有些凉。
“殿帅那么大一个人物,揣着爱憎分明,当然可以眦睚必报,我呢,小小的女儿家没有说话的分量,哪敢僭越有议,能揣在肚子里腹诽腹诽都不错了。”
萧逸宸咂摸出她言辞里对自己的埋怨,有些微怔。
他方才是说错了话么?
他明明是在替她抱不平不是?
那个沈南伊素日刁蛮横性,经常叫她下不来台面不说,还总是一次二次动手伤她,这样的人不好生训示训示,只会叫她愈发蹬鼻子上脸。
还是说她怨恼他插手她的事?
她有什么可怨恼的?难道不该感恩戴德么?
不是他,她还在那里钝刀子割肉,不知道哪天才能让沈南伊这么着的打巴掌!
看来坤鸿说得没错,人都是贱骨头,喜欢遭虐,你冷言冷语,人还对你笑得灿烂,就像方才她同陈方彦那样,就差把嘴巴咧到耳根后头去了!
自己呢,费劲心力要替她扳回一成,她还恼还怨,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都觉得她会朝他翻白眼了!
真真是没心肝的家伙!不知好歹!
萧逸宸腹诽不已,语气酸得冒泡,“四姑娘太妄自菲薄了,我瞧你有主见得厉害,大抵是太厉害了,老爷儿都看不下去了,才让你没那些尊崇地位,不然活着多没趣啊,谁都不是你的对手。”
沈南宝听他越说越奇怪了,但不妨碍她实心地感受到他的勃怒,这才突然和沈南伊有些感同身受,直想自己真真是安逸日子过了几天,便忘了赭衣加身的难捱,居然开始自专道起殿前司指挥使的不是。
简直是活腻了!
她的身家、养祖母养祖父都叫他拿捏在手呢!
她翼翼地舔了舔嘴皮子,“殿帅您太抬举我了,您也别介我方才的话,我那的确是实打实的说,大姐姐什么身份啊,我哪里敢跟她针尖对麦芒呢,至于殿帅所谓托生这事,那就是上辈子造的福孽了,我上辈子大概是造太多的孽,所以这辈子才投胎到了这样的躯壳里,过得凄凄惘惘。”
说到后面心中嗒然起来。
方才那番话虽阴阳怪气了点,但她也没说错不是,他何必这样锱铢必较,稍微有点容人之量的君子风度不好么?
萧逸宸呢,站在那里,老神在在地看她,恍若审视着一件器具,因着精美贵重,所以要好好打量,不能容一丁点的缺缝,看得越仔细,那鹰隼似的目光便越发透出针尖一样的锋芒。
沈南宝心头栗栗的,却把背脊挺得更直了,露出一副信誓旦旦绝没有扯把子的神情。
就这样两两相顾无言,沈南宝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的觥筹交错,正觉得脚麻,作势要换了左脚来撑身子,没料他抽冷子来一句,“四姑娘既这么说,那做萧某的夫人罢,这样就没不用这么凄惘了。”
沈南宝跌了个趔趄,被风月紧紧扶住了,只将一双眼骇然地看向萧逸宸,“殿,殿帅,您,你说什么?”
她大着舌头,一张脸也通红,脑子里哆哆嗦嗦回想着方才他说的话。
萧逸宸看着好像云淡风轻,但实则内心也沸水似的,七上八下的滚。
他有些慌乱地捵了捵腰上的蹀躞,只觉得今个儿这七事佩得有些不大对,怎么那么紧呢,总膈着,害得他站都站不安稳了,没有一点持重端肃的姿态,他得回去好好和伺候他更衣的未熄好好说说,别系这么紧。
罢了,现在管这些干什么呢,要紧的是她怎么看。
他方才那话虽说这话带了点急性,但细细来想,也挺有周章的。
她过得不好,镇日提心吊胆,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所以最初总不免感同身受地多关照。
他原以为不过如此,最多是心里存了些对她的赏识。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把视线用来找她,前些时日听说她好奇那个陈方彦,他差点当场把御赐五彩瓷毛笔拧断了。
今个儿也是,他不耐她同陈方彦笑,更生出了一股要把她梏进自己后院私藏的想法。
这样,她这样明灿灿,艳冶冶的笑容了就没人能看到,就像一朵花,平日在外头风吹雨打,他偶尔瞧见了打个伞遮遮,但总有她遭险阻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栽回来,他细细浇养,那花就不会遭摧残,那花的美也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还能日日瞧得见。
真好。
萧逸宸只觉得胸腔胀满了喜悦,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绽放在脸上了,但他得按捺,使劲的,不动声色的,佯佯清嗽了一声,“四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啊?”
怎么样?
沈南宝几乎脱口而出想问他是不是吃醉害酒了,怎么说出这么一通不盐不酱的话呢!还是说他故意戏谑她?
应该是戏谑她的,毕竟他这般戏谑她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怎么能这样呢?
虽说她也没把他所谓的共谋当回事,但好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得说话算数,两人互帮互助才是,怎么能总是倒插.她一脚让她跌跤呢!
沈南宝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从耳根子红到了脸上,最后红了一双眼,直屈了膝嗫嚅,“殿帅您是什么人呢?我哪能配得上,别说我了,大姐姐来相配也定是都忖度,更别提官家那边怎么看了,殿帅您还是少这样子打趣我罢,从前便罢了,四下没什么人,我们都当耳旁风任它过,而今这里人多口杂的,叫旁人听去,只会坏了殿帅您的清誉。”
萧逸宸看着她耷拉了脑袋,全副武装的不相信,拧了眉,“我没有……”
沈南宝心头一紧,剌剌打断他,“我现下这么和殿帅您站着实在于礼不和,便先告退了。”
说着转了身,萧逸宸刀麻儿地迈出要跟上,不妨她忽而又转过来望他,一双眸含着楚楚的光,“其实方才那些话殿帅不必过心的,我也只是打趣罢了,毕竟这些于我来说根本不碍,我心里唯要紧的只有那一件事罢了。”
最后一声小小的,细弱蚊蝇,轻若游丝,漾在嘈嘈切切的室内,几乎都要听不见。
落在萧逸宸耳里,却如轰雷炸得他身躯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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