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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宸自然记得,不止如此,那时陈方彦冲沈南宝说的话,沈南宝看他的神情,都跟烙铁一样烙进了他心里!
见他乜过来眼,坤鸿怔了怔,忙低下了头,“那陈都护因而在沈府待了日余,也就是这么日余,那沈莳曾去陈都护养伤的屋子停留了几炷香的光景,再出来时……沈莳那老匹夫便勒了人去翻查方官,还有荣月轩东南角的那个豁口。”
萧逸宸没应声,坤鸿却明白他的意思,只管继续说下去,“隔日的事儿主子应当还记得,以陈都护为首,开国伯爵家、清河伯府家其次,纷纷持芴,状告沈小娘的罪行,因而牵连出彭氏及沈莳两人。”
之后的不必再说,萧逸宸也晓得大概。
毕竟那日陈方彦因着旱魃饥荒一事,曾私底会晤官家,虽后来官家只是放旨‘饥民为糊口鬻子,皆赎回还其家’,但其中有没有谈论起沈莳的事,沈南宝的事,谁都不知道。
不知即是变数,便皆有可能。
萧逸宸透了口气,叫他继续探查,自个儿则告了人请赵家老俩隔日上门。
意图很昭彰,就是存了心讨好沈南宝。
沈南宝呢,虽昨夜疼得个死去活来,翌日却是大清早的就起了榻,临着窗刺绣。
自搬进郡王府,这一遭又一遭的事发生,直到今日她方才有了闲暇管顾起旁骛。
风月却觉得好不容易得空儿,安生在家里卧着不好么?不过这话她至多也是抱怨下,沈南宝吩咐她穿针劈线,她也听照着吩咐的做。
也就是这时,前头来了人,说赵老夫妇来了。
沈南宝脸上时久没见的笑容终于如花迎着秋风肆意摇摆了,等来到了前厅,见到两老,那笑容愈发的大了,只双眼红了,声口也发了颤,“祖母、祖父。”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转眼瞧老俩的鬓边,即便梳得一丝不苟,用了许多黑发压着,但架不住银丝多,总是参差得冒出来。
沈南宝看着看着,眼红了个透彻,“几日不见呐,瞧瞧祖父祖母这苍苍的白头,定定是为我的忧虑难安!”
赵老太爷被她半打趣半凝噎的声调整得两眼微红,倒是赵老太太嗔了她眼,“悖时的崽儿!变着方儿的说我老不是?我老当益壮呢!”
说着,还作势拍了她肩,轻轻的一下,却拍散了一室的沉郁。
沈南宝的泪便这么的噎了回去,只管笑着扶起赵老太太,将她引了上座,“合该是我去拜见祖母的,却叫祖母这么侵早的过来,您睡得怎么样,可踏实?用了早膳么?”
赵老太太坐上黑漆花腿的圈椅,猛地拍一下她的手,“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老妈子心肠?我吃得好,睡得也好,别瞎操那起子心!”
赵老太爷坐在一侧,也随声附和道:“可不,倒是你,也不过几日,我瞧你气色差了许多。”
正指派着下人端茶的萧逸宸听罢,也不知怎的,反正脑子一抻就道:“她这几日身子不爽,但我都勤恳着叫人顿顿补着,什么红枣啊、阿胶啊,便是那茶也是用了红糖儿化开的,老太爷您尽管放心罢。”
这话甫一说出,赵老太爷还好不懂得那些女子的辛秘,眨巴着眼,深然着貌。
倒是赵老太太在座上怔了一怔,也没说什么,只待得那盏茶端到面前,拿盖刮了刮茶沫,才冲萧逸宸笑,“到底是郡王府,这茶用的都是研磨得极细的龙团胜雪,瞧瞧这鲜白的沫儿。”
萧逸宸笑,“我区区个戾家,比不得老太爷老太太您们大拿,我听人说,老太爷的赵节干茶坊,抛开那些个末茶,另设得有‘十二先生’招徕顾客?”
提起这事,赵老太爷微微抻直了腰杆,“也是被逼无奈。近岁以来,茶道盛行,无论是坊巷桥道,还是院落纵横,比比皆是那茶坊茶肆,而这些个人儿为讨得客官囊里的那点子儿,要么妆点瓦舍,要么拿靓妆迎门、讲古仙引人,我呢,都不成就,可人活着总要吃这一口饭,便只好钻营点茶、分茶的技巧……”
见他还将说下去,赵老太太一拍额首,唉声连天,“听得我脑子发怔,你同殿帅聊你的去吧,我陪宝儿去瞅瞅她的院落。”
瞧着萧逸宸站起身,赵老太太连嘬嘴唤住了他,“殿帅您陪陪这老头儿罢,平日里都没人陪他说这起子话呐!他心里憋得慌!”
也不管萧逸宸应不应,自顾着牵了沈南宝的手道:“带我去开开眼界,瞧瞧这郡王府的气派。”
说是这么说罢了。
沈南宝哪里听不出赵老太太的言深,待走过了直廊,行上水榭,在那片树丛透下来的细碎光芒里拉住了赵老太太,“祖母,现在没人儿了,您就直说罢。”
赵老太太睃巡了下,见四下里无人,这才上下打量着沈南宝,“你先前回沈家回去得急,这事我都没同你说,你身边也没个经事的人儿……可没出洋相罢?”
沈南宝想起那日的荒唐,脸膛一霎红了,饱满得像一撞会破的薄皮柿子,透明、鲜艳,声音却很爽直,“没呢,祖母忘了,有绿葵在身侧周顾着呢。”
赵老太太见她这样,以为是谈起这事闹了羞窘,便连喟着好,然后转了话题,“如今这事闹得整个京畿都沸沸扬扬的,你叫我直说?不是得你同我直说?”
她没把市井谣诼的话拿出来说道。
毕竟当初也亲眼见识过沈南宝同他的勾缠,晓得那情不是蜻蜓点水的一捻,也不是脱罩的烛火,风一吹便如烟都消散了,那是深酿的酒,弥久不挥还更厚重。
沈南宝呢,听了这话,明显一怔,怔过之后,那双浓睫便这么杳杳地垂下来,只把视线凝在地上那片细碎的光斑里。
“我也不晓得说什么,而今这样,出乎了我所有的意料,祖母您大抵都不会相信,我这些天起来,抬眼瞧着那黑漆的围子都一阵儿恍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我而今是郡王府的二姑娘了,是官家亲赐的女乡君了……”
说到末嗫嚅了起来,赵老太太却能听见那颤抖的声线,双眼登然红了,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抚着她顺滑光亮的发髻,恻恻道:“我信,我怎么不会信你。”
赵老太太身上那件青布褙袖,浆得停硬,沈南宝脸触在上头却不觉得格涩,反而嗅着那皂角香无比的安心。
沈南宝闭上眸,因哭过,声音清脆而爽濑,配合着她微微撅起的嘴,有一股子小孩家的稚气。
“其实我也不需着旁人信我,也不要他们晓得我这样的感受。我有些时候都在想,可能不说出来,都可以当做没发生,我的那些感受也可以就这么按捺着,按捺着,就跟小铜火箸儿拨香灰儿,拨着拨着也尽都散了。”
她自我的一番开解,落在赵老太太耳里,不觉得好受,反而更加捏心了,手扶住她玲珑的肩头,拉开一点瞧她,见她一张秀面上纵横的泪,翕了翕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待这儿了,回赵家罢。”
是啊。
若打从一开始就拉住了她。
不让她回沈家。
这一切糟心的事,伤情的事,就都不会发生。
她还是那个自己膝前偶尔憨傻、偶尔伶俐的宝儿。
沈南宝却摇了摇头,“祖母您方才不是说了?我这事整个京畿都打眼看着呢,我要是回赵家,旁人会怎么说我?又怎么说他?”
主要是为了他罢。
赵老太太没点破,一壁儿拿帕替她拭脸,一壁儿道:“我不该问你,你一向有主见,待这些事也比旁人更自持,你定定是不会像那些痴女,一股脑的为了什么爱啊,做出为世不容的事,也一定能笑着看他迎娶旁人。”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就跟兜头一棒,‘嗡’的一下,沈南宝脑子一片空白,只有耳畔赵老太太青布褙袖打旋磨的淅沥沙啦响。
渐渐地,那声儿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利器似的,一霎划破她的怔忪,“姐儿,赵老太爷,赵老太太都走了,您还瞧什么呢?”
沈南宝怔了怔,看着眼前投来迷惘眼神的风月,又看了看那轧着官道,晃晃荡荡走远的马车,惊觉一般的,转过头看向萧逸宸。
萧逸宸也正看着她,黑压压的一双眉下,眼睛像阵风吹过的湖面,时而波澜,一闪,却又暗了下去,也因而将她整个人儿映照得那么清晰,一丝一毫的神情都不错落的。
沈南宝看着看着,心却像掷进了渊薮里,无边无际地坠下去、坠下去。
他以后也会这样全神贯注的盯着旁人么?
他以后也会用那样小孩儿似的脾气替旁人捏心么?
他以后也会那么恳恳切切地对旁人倾诉他的欢喜么?
……
沈南宝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她忙垂下头,屈膝道:“大哥哥,我有些乏了,便先告退了。”
也不等他答话,转身便要走。
可哪那么容易,萧逸宸一把钳住她的肘弯儿,“你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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