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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宝怔了一怔,恍惚自己听错了,“二贯?”
货郎这时有些挂不住笑了,虚着一双眼直往萧逸宸觑。
萧逸宸这时倒大方了起来,直剌剌从囊中掏出一锭银,响当当地叩在了摊上。
听得货郎身躯猛地一震,立马喜笑颜开,将银锭纳进了掌心,“诶,客官稍等。”便俯下身,从扑满里踅摸着找零头。
早年的峥嵘岁月,让萧逸宸晓得什么一文钱能攥出水来的感受,所以他并不是那种花起钱来,手面大得惊人的人。
但这般的小钱,他也不是很在意。
不过这人想坑他们在先,他再不计较,倒真成了冤大头。
只是那货郎左翻右翻,叮铃啷当的一阵儿,没翻出来个所以然,倒把萧逸宸翻得不耐烦了,“明儿自个儿到郡王府找补去。”
郡王府。
三个字,跟兜头一棒,砸得货郎脸都白了!
所以。
他刚刚是差点讹上……殿前司的指挥使!
那个大名鼎鼎的罗刹娑?
货郎猛打一个激灵,颤颤巍巍抬起方才的银锭,捧到头顶,“大,大……”
萧逸宸却懒得听他什么话,牵了沈南宝就走。
那烫心的感觉又顺着贴合的指缝传来了,沈南宝哆哆嗦嗦要挣开。
萧逸宸却不放,扽了扽,把她扽近了自己一步,“本来这儿人多又抢攘,不妨等下挤散了,别说我找你是大海捞针,万一你又碰着什么飞贼?什么闲汉?到时候你叫我怎么办?”
这下轮到沈南宝说不出话来了,便任着他牵着往前走。
走走拐拐,等停下来时,沈南宝抬起眼,便见到阳刻的几个字‘白兔捣药铺’,髹着鸡油黄色,衬在苏芳的牌匾上,格外的醒目。
末了附上拿着杵往臼里舂捣药材的白兔儿,两傍楹联与之呼应:
认门前白兔儿为记。
赵氏家岐黄术行首。
沈南宝先是由衷道:“这幌子倒是打得有趣儿,将自个儿家的药铺比作白兔儿。”
后反应过来,怔了一怔,看向萧逸宸,“你带我来这儿作什么?“
萧逸宸只管盯着她额头笑,“还真是不要脸了?”
又道:“还是说没你说得那么疼?”
这话撂下,就是真不疼,那也得捂着额头喊疼,沈南宝因而进了药铺。
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外头吵任你吵、闹任你闹,里头自是一味的冷冷清清,唯一一点的声儿,就是挂在通臂柱上的蜡烛,哔哔剥剥的响彻着,炽烈烈的燃烧着。
壁灯上淌下来乌油油的蜡泪,淋淋漓漓在柱上,晃眼看去像一块块斑驳又鲜异的浮雕。
大抵是甚少来客,柜台前的伙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瞌睡儿,搭得很了,额头摔在了柜台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响亮。
伙计长嘶着,一壁儿揉着额头,一壁儿抬起脸,就这么的,看着了正在堂中的沈南宝和萧逸宸。
揉揉眼,确保不是撒癔症,伙计忙忙溜出了柜台招呼,“二位客官是谁要来看病呐?”
萧逸宸指了指沈南宝的额头。
这么一大会儿过去了,那额头早就不红了,就是还有点儿肿,但不细致去看是看不出来的。
像这种……寻常人家都是不闻不问任它自个儿消下去了,也就有些家业的人们过得精细,需得里三层外三层地敷药包裹,也与他们些‘便利’。
伙计眼轱辘直转个不停,当下捺起眉,哀哀地啧道:“这可伤得厉害呐,瞧小娘子恁么细皮嫩肉的……”
一语未毕,就被萧逸宸射来的一记冷眼掐断了,“少给我甩这些片汤话儿,想宰肥羊,也不细瞧瞧我是谁。”
这话说怔住了伙计。
伙计愕着眼打量眼前的人儿,不消一会儿,便变了脸色,直嘬了嘴道:“大人,怎得是您呐?”
说着,直掌自己的嘴,“瞧瞧,小的这瞌睡睡得,一双眼还没醒活过来呢!连大人这么惊为天人的脸都没瞧个清楚哩。”
萧逸宸摆了摆手,示意他少说些奉承话,然后囫囵说出一串药名叫他去拿来。
沈南宝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从方方我就纳罕哩,你怎么连这市的行价都这么门清,现下看这样子,你倒是常来这儿……”
萧逸宸坐在坐墩儿上,满脸的不以为意,“成为殿前司的殿帅前,呆过一阵子军巡铺。”
他停了一停,伸手去拿了桌上的提壶,给她倾了杯茶,“这作军巡铺的,少不了要走个水,生个事,久而久之身上总是要挂点彩,便成了这儿的常客。”
说话间,伙计捧来了青白釉印花盖盒。
萧逸宸接过来,两指一夹,便开了盖儿,露出里内厚厚一层白脂似的药膏。
他拿指腹掂起一点凑到鼻尖,味道清冽不刺鼻,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萧逸宸霁了脸色,这才抬起眼看向她,“坐近点,我来给你上药。”
沈南宝却看了眼伙计,见他睁着两黑洞洞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们,心下蓦地窘迫起来,忙嗫嚅道:“还是我自个儿来罢。”
说着,伸出手就要拿药盒。
萧逸宸手一撤,避开了她,直拿眼梢乜她,“你自个儿来?你自个儿怎么来?这儿又没铜镜,你可不得瞎子一样的上药?等下自个儿把自个儿糊个满脸,就尽往外现眼子了!”
沈南宝不依教,仍把手探过来要争那药盒,“你说得恁般吓人,这药膏我瞧抹脸上也没色,就算抹得花儿马塔的,也叫人看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萧逸宸却笑,“是没色,但脸上东一块药西一块膏的,你顶着不难受?快莫闹了!让我给你上,早点上完早点出去顽。”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神情也坦荡,倒把一味抢药盒的她衬得拘谨了,再这么和他挣下去,只怕更惹别人打眼。
遂沈南宝屁股挪了挪,朝他挪了过去。
就这么,膝盖对着膝盖,脸对着脸的靠近了他,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咻咻的鼻息,搔得沈南宝脸颊有些痒,她忍不住的,别过了脸,他一手搂住了她的下颏儿,“别动。”
微涩的苏合香因而扑了满脸,像陡然架起的鼓面,‘咚咚’的,放大了她的心跳!
沈南宝大大的不适应起来,更觉那按在她下巴颏儿上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简直快要把她烫化了!
可观看他,倒认真得很。
把她正回来后,一手拣起青白釉的药盒搁在手背上,另一只手则在药膏上轻轻地打圈,抹到合适的分量,便抬起手来,揩在她的额上,又如复方才打圈的动作,左一下右一下……
他们手边放得有辘轳灯,镂雕的式样,静静往外溢着光,从下往上照的,更托出萧逸宸下颌的硬朗,唇瓣的丰润。
他突然低了头,那点金光便往上移了,落在他的眼里,仿佛是沉在池底的珠玉,在那片摇摇的光和影里,显示出一股虔诚的况味。
仿佛……不是在给她搽药,而是信徒在拭亮他的仰赖。
意识到这点,那渗透进肌理的药膏,跟火星一样,丝丝缕缕点燃了她整张脸。
沈南宝觉得她现在的脸定是红得厉害,其实她从前也和陈方彦这般靠近过,但从没有一次,像和他一般这么的摧心肝。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不同。大抵是与他有相同的命运,让她相惜他。又或者是他待自己从一而终的与众不同罢。
沈南宝兀自自的想,不自禁稍移开了点视线,带动了脖儿。
萧逸宸不妨她猛地这么一下,手一抖,就在她额上划了触目惊心的一道。
还以为要遭他叱骂几句,没料他盯着盯着,却突然笑了,“再抹点粉墨,就能上戏台呛啷啷几句了!”
沈南宝似乎找到了可以表达羞的由头,只管红着脸嗔他。
也就这么单单的一眼。
仿佛炭盆里迸出来的一颗火星子,散放出巨大的热气,在那一刹那里将萧逸宸烘烤得面红耳赤。
都不敢直视她的,萧逸宸慌忙别开头,踅摸起身上的巾栉。
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平常哪里带这样的物什,踅摸半天没踅摸到,还是沈南宝自个儿拿了锦帕来拭。
一壁儿拭,一壁儿还不忘调侃,“我要是能上戏台露一露这金嗓子,那还是得多亏了兄长您嘞,方方是谁说得那么义正言辞,什么我自个儿来是给瞎子上药?现在你却是把我整得花儿马塔的,那这算什么?”
这话刚刚落下,那伙计惊异道:“小娘子您和大人是兄妹?”
伙计嘴角一扯,嗐然地笑,“那你们的感情真好哩!其实要是您不说您是大人的妹妹,我还以为您们……”
这话就跟悬崖勒马,一霎刹住了所有的喜悦。
领口还一蓬蓬往上蒸腾着热气,沈南宝却只感受到了凉,嘴角的那抹笑凝住了般,一张脸像浸泡过一轮水的字,颜色淡迹而苍白。
隔了半晌,她才又牵了牵嘴,“我兄长待我好。”
那声音又轻又细,萧逸宸哪里没听出其中的周章,当下便捺了眉,三下五除二地替她搽好了药膏,就起身道:“走罢。”
这么一程子的功夫,刚刚还人潮人涌,如山堆挤的货摊,此刻零星地散落在街衢,像一桌方方用完膳的残羹冷炙,展目望去,满眼的萧条,和黑沉沉的影儿。
沈南宝的步子便显得有些凝滞。
萧逸宸走在她的身侧随她一步,一步,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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