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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有很寂静的一刹那。
就是永福帝姬也察觉了,但她不敢胡嘴子,虚虚阖下来点睫,打扫喉咙似的嗽了一嗓子。
圣人瞧也不瞧帝姬,只又牵了唇,在那威严的脸盘上又架起不相符的笑,好像这笑是画卷上的图章,少了它便不上品了。
“早前儿便听人说过这郡王府的二姑娘多么的漂亮,我只当他们夸大,没想到他们这次不止没哗众,反而收敛了。倒叫我剌剌一错眼,竟闪了神。”
沈南宝自然客套一句谬赞,但她心底儿比谁都明镜。
刚刚,圣人的那个表情,根本不是闪神,那是错愕,是震惊,是不可置信!
沈南宝沉了眼,面上却维持着笑意,循着圣人的话在下首落了座。
甫一坐下,圣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既这么,我倒有理由觉得那些人说二姑娘分茶的手艺应当是说差了去,二姑娘的定定不输北苑那些个茶人、茶颠哩!”
沈南宝嘴角抿起来点,很谦卑的意味,“圣人谬赞了,我就是随便鼓捣着图一乐呵,比不得那些专事的大拿。”
圣人和永福帝姬果不愧是流着一脉血的母女,强迫人分茶的话简直如出一撤。
左右不过‘空穴来风’那些断论,却又有些不同。
永福帝姬是带商量的,半推半就地将你架上断头台。
圣人呢,就像一鐏金铸的菩萨,有着持重的庄严,逼人的富贵,至于那慈悲,却是浮于表面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当然,也不容一丝反驳。
“二姑娘便露一手,也不枉我今儿走这么一趟。”
永福帝姬听闻一怔,团白的脸,像手揉了灰进去,显现出复杂的白。
沈南宝瞧见了,自然,也瞧见了圣人微笑的眼,就像黑洞洞的两个坑,埋葬了千万尸首的坑。
沈南宝明白,这次自己是再躲不过了,遂没兜搭,当即应了下来。
宫人很快摆置好了茶床、十二先生,并伺候着沈南宝戴上了襻膊儿。
韦鸿胪里的银丝炭很快被宫人点燃了,透出星星的红火,照亮了沈南宝半边的脸颊,像擦满了胭脂,衬得那端凝的表情多了一丝妖媚神气。
永福帝姬看着,忍不住压低了声道:“嬢嬢,您不是说,邀她来……”
“闭嘴——”
轻绵的一声,从圣人轻勾的嘴里挤出来。
自远处看,圣人还是微笑着的,只是这笑,是月季花缸存蓄的水,上面恬静柔波,下面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表情。
“要不是你蠢,给我整这些烂摊子出来,我今儿会走这么一趟么!”
低低的嗓音,蚍蜉一样挪进帝姬耳里,却如针刺一般,刺得帝姬身形猛地一僵,忍不住的,觳觫起来。
圣人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笑容却更深了,一双眼只管睇向前方,“给我坐稳住了!别把我的脸丢尽了。”
也因而,沈南宝将分好的茶递交给宫人,抬起头来时,便看到永福帝姬那两直瞪瞪的眼,衬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像瓷铸的面具,雪白,僵硬。
圣人还是那滑笏的笑容,一壁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茶,一壁儿道:“都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但这些不过借用外物罢了,萧二姑娘,你便不同了,你有一双巧手,瞧瞧这水丹青,行云漂浮,江影幻变……”
她说着,端起盏来,轻啜了口。
也就这么一口,圣人放了盏,盏磕在桌上,‘咯噔’的一声响,“可惜——”
“有些烫了。”
轻飘飘的一句,刚撂下,永福帝姬就像崩断了琴弦,一霎筝鸣而起,“萧二姑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嬢嬢这般不敬!”
这就是一个坑,不得不跳的坑。
不管那茶做得多精细,多合适,圣人总会挑出来刺。
沈南宝早看得透彻了,遂永福帝姬这么一喝,她登时便伏惟在了地。
“帝姬息怒!我心内并没有对圣人半分的不敬。”
永福帝姬冷哼,“没有?你堂堂珍宝阁的东家,会得好一手‘咬盏’奇伎淫巧,却连这点火候都不会掌握?”
这话,应有,应没有,都不对。但不应更不对。
沈南宝额首触地,那冰冷的地面啊,将她的眼神也沁得无比寒凉,可她的姿态依然很恭敬,没有一丝值得人挑拣的。
“帝姬说得极是,只是我头一次面见圣人,心情难免紧张,便一时不察现了这么个眼,还冲撞了圣人,真真是我该死!还请圣人责罚,也请圣人息怒!”
到底是大宅争斗里活下来的人啊,这话说得,既叫人挑不出一丝差错来,又十分的熨帖。
嬢嬢要是不宽谅,倒显得小气了。
永福帝姬这么想着,翼翼觑向了圣人。
圣人正坐在上首眯细了眼笑,她的鼻梁微微皱着,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来,但她说出的话绝没有小女儿拖泥带水的含糊。
“所以,萧二姑娘是说我骇人么?”
松散的语气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清晰且决断,“萧二姑娘,你好大的胆子呐!”
“圣人!”
沈南宝不觉抬起头,正对上圣人轻挑的嘴角,虚虚的光落在上面,寥寥的几丝笑纹,像老虎的须。
只是很快的,圣人抬起了下颏儿,睨向了一壁儿呆得就跟鸡崽儿似的宫人,“杵着干什么,当我们唱大戏呐?”
说着,视线一划,一划向了沈南宝,“萧二姑娘忤逆不逊,还不把她扽住了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这话不止沈南宝,就是永福帝姬也惊住了。
三十板子。
这真真打在身上,可不得开了花!
爹爹才下了那么一道旨,嬢嬢就这样,不是擎等着爹爹问责么!
“嬢嬢……”
“我方才跟你说的,都忘了?”
永福帝姬一窒,讪讪住了嘴。
住嘴的还有沈南宝,她太明白了,就像从前在沈府时一样,老太太打定了主意要打她,费多少口舌,要打的仍是要打。
既如此,不如省点力气,等下好走出宫去。
她不响,倒看得圣人一边眉梢轻扬,“你不求饶?”
场面功夫还是得有,不然又一顶帽子扣下来,只怕到时候不是什么屁股开花那容易的事了。
遂沈南宝恭敬地道:“要是能这么着消了圣人的气,受一受罚,又有什么呢。”
圣人哂然,“瞧不出来,你还是个油花子。”
圣人停了一停,拉长了声调冷笑起来,“可惜,我惯看不得你这种滑舌的人物,你既要让我熨帖,那便让我十分熨帖罢!”
这么话着,眼神睇向一壁儿帕包髻的宫女,“听到了么?好好的,专心的罚她,别对不起她那一套让我消气的说辞。”
那宫女站在阴仄处,光照不到她的脸上,但一点也不妨碍永福帝姬一眼就瞧出她。
那是嬢嬢身旁最得力,也是最年老的宫女,秦嬷嬷。
自她孩提时便见得这人,更见得每一次嬢嬢要‘处理’那些忤逆的妃嫔、女官时,都是这人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头。
若要换个形象的说法,嬢嬢是老虎,那这人便是老虎的爪牙,抓死人不见血的那种!
也因而在此刻,永福帝姬终于惊醒了过来——嬢嬢,哪里是要叫萧二姑娘吃苦头,这是不要她死也要废了她呐!
想到这里,永福帝姬脸色煞白。
沈南宝不懂宫里那套‘添油加醋’刑罚,但瞧着永福帝姬陡然一变的脸色,还有那秦嬷嬷的架势,就知道这一罚凶多吉少。
为什么呢。
就算她没入圣人所愿,同盛世洲姻亲,但也不至于要到这般赶尽杀绝的地步。
赶尽杀绝!
沈南宝针刺一般,猛地回想起陈方彦的那句话。
‘还没到时候’。
所以,现在就到了?
到底是因着什么?
沈南宝想不周章。
那秦嬷嬷却已操着架势,领着一帮子的宫女赫赫走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大钳子似的狠狠揸住了沈南宝。
沈南宝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是恐惧在心里生出了双手,要把她的心撕裂开,要伸出来。
沈南宝扎挣起来,“圣人,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是打心底恭敬,并非有半点谄媚的意思,您这么就不怕官家知道……”
这话不知道触动了圣人什么,她眼底蠢动出了阴鸷的光,带动语气也泛了凉,“区区一个女乡君,郡王府的二姑娘,你还敢拿官里威胁我?”
圣人睨下眸,“你要再说下去,我不介意再赏你几巴子,叫你晓得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在绝对权利前,说什么都是无望。
沈南宝被拖了下去,拖到了殿外,白晃晃的秋光打下来,照亮了她眉眼间的死寂,也照亮了嘴畔那一点的嘲讽。
是她重生之后每一步都走得太顺遂,也是她近来过得太安逸了,所以让她觉得什么样的艰难她都能有惊无险的度过,让她忘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这句话。
老虎凳摆了上来,摞在那片枯叶上,轧出括辣松脆的响。
沈南宝鼻尖沁满了枯叶烂在地上的腐败味,她嗅着,听着秦嬷嬷吃席一样彬彬有礼的口吻,“二姑娘,上凳儿罢!”
沈南宝闭了闭眸。
其实她不怕死。
她又不是没死过。
她只是觉得伤心,在最后一刻都不能见到萧逸宸。
这么想着,她摸向了金铃,如同往常那般摇了摇。
原以为就这样了,没曾想,她方方摇毕,那几日不曾动弹的金铃动了动。
沈南宝一怔,还以为是错觉。
只是很快的,那金铃便像受惊的鸟,一瞬间在她掌心急急扑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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