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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宝比谁都清楚。
害死风月的,除了圣人别无他人。
可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给她个警醒?
可需要么?
把她放在宫里,她眼皮子底下,还用得着警醒?
所以,沈南宝更倾向于风月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
沈南宝坐在锦杌上,隔着重重珠帘,她听到里头沉沉的嗽声,一声急似一声,催命似的往人耳朵里挠。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里头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喉咙,“永乐……你进来。”
沈南宝听照撩帘进去。
虽然来前早就听那小太监说了,官家的病愈发沉疴了。
可到底只是听见,待见了,沈南宝到底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震住了。
“吓到你了罢。”
沈南宝垂下眼。
其实她心底儿是对爹爹有怨气的。
要不是他的不作为,圣人能这般只手遮天,不仅将她各个姐姐们送去赤那族,甚至叫张太监没了腿,风月也死了。
可真真瞧见爹爹骨架子似的躺在床上,她又想起自己之所以能这般容易离京,全是靠的他。
他知道从前亏待自个儿,所以在尽力弥补。
沈南宝眼眶热了起来,却是尽量把语气忍住了,“我走前,爹爹不是已经大好了么?”
官家似乎想到了什么,混沌的眼珠子掠过几分嘲讽,“谁知道呢。”
他转头看向沈南宝,“你怎么回来了?”
沈南宝替他掖被角,“不回来不成。”
两人对话短浅,打哑谜似的,倒不是疏远,只是都门清儿,跟前的人都是圣人的眼线,说太多传到圣人耳朵里,谁知道她又会作出什么事来。
官家默然,久到沈南宝听他那微弱的呼吸,还以为人睡去了,才听他沉沉开口道。
“不该回来的。”
“我已经对不起你那些姐姐了。”
沈南宝闷头不语,然而眼眶却像是呛了水似的,蓄起沉甸甸的泪。
一颗。
接着一颗。
像听到了声响,官家转了眼,便瞧见面前的人垂着头,鬓发插着的蝴蝶样钗环正振翅抖动着。
官家情绪也上来了,急急问道:“也叫你去了?”
见沈南宝摇头,官家这才平复了心情,“没去就好,没去就好。”
沈南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很想问,不去就成了么?
赤那族凶悍,大宣王朝纵然有勇将,但居庙堂之臣,多是酒囊饭袋,他们扣押军粮,将将士们冬日御寒的甲胄偷天换日,将棉花填塞干草泥沙……
完完全全寒了那些将士们的心。
更何况,圣人一意孤行,从开始叫帝姬和亲,到如今不断地割地让据。
早就把将士们的士气打散了。
从福宁殿出来,心情还来不及捋顺,盛世洲便迎到了她跟前,“圣人请帝姬过去。”
回来这么久。
从没召见过,这会儿子才从爹爹这儿出来,圣人便要急着见了?
沈南宝心底儿嘲讽,语气却很平常,“嬢嬢叫我过去,是想说和亲的事罢。”
盛世洲没言声,但那双眼划过的惊异光亮说明了一切。
沈南宝道:“我晓得你听命于嬢嬢,但其实你心底儿也不愿瞧见大宣一直这般软骨头的忍让罢。”
盛世洲还是没动静。
沈南宝道:“我并不是想说动你,叫你等会儿子替我求情,让嬢嬢打消让我和亲的念头……”
“既然不是,那帝姬请罢。”
盛世洲显然并不想同她多磨缠,开口直接打断了她。
沈南宝也不恼,仍是徐徐的语气,跟他说:“你自从恭州接我入宫,便听得他们叫我一句萧夫人,便是比谁都清楚我早已作为人妇,送我去和亲,到时候被赤那族发现我并非完璧之身,只怕更会招致赤那族的打击。”
盛世洲脸上划过刀子一般的轻蔑。
沈南宝瞧见了,“所以,与其不如送我去和亲,不如允我将印,出征对敌。”
四周静了下来。
盛世洲抬起头,终是拿起正眼去瞧沈南宝了。
沈南宝一字一顿道:“我要随将士们一同,上阵杀敌。”
但很快,他便笑了起来,“帝姬莫不是又想像上一次逃走?”
有过前车之鉴,沈南宝明白自己很难让人信服,她也不欲辩解,只道:“你可以随我一道。”
盛世洲眉心动了动,“你威胁我?”
沈南宝却笑了,“盛懿王,与其说威胁,不如说,我在怂恿你。”
面前的人眼底迸出一抹骇人的光亮。
沈南宝自是瞧在了眼里,“虽然我不想这么说,毕竟你是圣人的走狗,但我的的确确还记得,金明池中,你瞧那些耽声酒色的哥儿们,眼底闪过的轻蔑,我当时便想,你在外‘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名号当是不错的。”
是啊。纵然作揖也把腰板挺得那么直的人,哪里甘愿与赤那族低头。
沈南宝打算继续说下,一路静默无声,给足了盛世洲思考。
所以,将将进了圣人的宫门,圣人刚刚撂了一句,盛世洲便自请缨同沈南宝一块出征。
圣人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
“老盛懿王将把这位置让给了你,不是叫你这般糟践自个儿的!”
盛世洲说知道,“嬢嬢可还记得,当时册封小的圣旨上写的是什么?是‘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可嬢嬢,我有何报效之绩,我能文能武,却无用武之地……”
不待他说完,圣人一掌扇了过去。
“混账!这里由得你放肆!”
“嬢嬢!”
圣人却把视线钉在沈南宝身上,“是你!”
沈南宝点头道:“是我。但我仍是那句,嬢嬢虽瞧不上我,但嬢嬢别忘了,我在恭州到底施了好些日子的粥,那些百姓记得我,您想将我送去恭州,不怕引得众怒?”
圣人冷笑,“蝼蚁罢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点道理,嬢嬢比我懂得。”
是了。
她再瞧不上那些人,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何况,先前因那些个帝姬去和亲早就攒了不少民怨,这次永乐帝姬还在外积了那么多好名声,她再把永乐送去和亲……只怕……
圣人恨然看了一眼盛世洲。
“真想好了?”
面上仍是愤愤的,但语气却软和了不少,多了点温情的意味在里头。
不知道怎么的,在这个时刻,沈南宝突然想起了永福。
想起自己出逃前,永福在自己宫殿絮絮叨叨的那些话。
她突然替她觉得心酸。
永福一辈子都希冀着嬢嬢能待她好点,像那些世俗母女一般,可嬢嬢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
思想跑了小差,待那边言讫,才发觉圣人已经下令,由盛世洲随她一道去边陲,同那些个将士们上阵杀敌。
圣人害死了风月,沈南宝并不想与她致谢,起身便要准备离开。
只是听到身后,圣人温声说盛世洲铮铮汉子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了一句。
“永福走时,你同她说了什么?”
圣人一顿,一时竟愣在了那儿。
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是督促她将赤那族的机要偷出来,还是叫她谨言慎行?
她拧眉看向沈南宝,“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并非想知道些什么,她垂下眸,“就是问问罢了。想知道,元姐姐……是否得偿所愿。”
圣人身子明显一僵,似乎有什么话想要问她。
沈南宝却自顾自行礼退下了。
后来临行那天,盛世洲寻了机会问她,说那日圣人其实有话想问她。
沈南宝道:“人活着时候不念,死了才念,有什么意思。”
永福帝姬出嫁后半年,因嫉妒新得宠的豢妃,被仗了五十打板子,等宫人发现时,早死在了榻上。
据说死的时候,亵裤都还在腿弯处。腚上血赤糊拉的,把被衾都染透了。
这景象骇惨了发现的宫人。
但传到赤那王耳朵里,却是轻飘飘一句,“瓷玩意。”
沈南宝握紧拳,不想再跟盛世洲说话,将辔头一甩,遥遥甩开了盛世洲。
后来到了边陲,盛世洲还想同她说话,沈南宝也不搭理。
反正都到了这地界儿上,圣人鞭长莫及,她也不用作那些虚与委蛇,只数着日子,等着和萧逸宸重逢的那刻。
是了。
早在恭州,萧逸宸递给她的书信里。
他便料到了这一刻。
可真见到了人,想将她辗转到别地儿的时候,她却不干了。
“你把我送到了那儿,是不是还要回来?”
萧逸宸以为她是在担心,安抚道:“只要战事平息,我会回来的。”
沈南宝却是摇摇头,“你想叫我独自偷生么?不说弃了你,便是这些战士,大宣的百姓,我也不能这么做。”
萧逸宸蹙眉,“可你留在这儿……”
沈南宝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什么都能做。更何况,我是大宣王朝的帝姬,有我在,同将士们一同进退,也不叫他们寒了心。”
她一向这样。
打定了主意,谁也拗不过她。
萧逸宸听罢,迟慢且无耐的笑了,“早知道会如此,我便不出这么个馊主意了。”
沈南宝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传来的暖意,嘴角含起一抹家常的温笑,“这个主意顶顶,不止能日日瞧着你,还能替我那些姐姐报仇。”
但仇,哪里是那么容易报了的?
大宣遭奸佞侵淫许久,简直到了满目疮痍的地步,纵使有萧逸宸他们的奋然抵抗,但依然节节败退。
这般坚持了两年。
最终还是以圣人签了降书落幕。
至于萧逸宸和沈南宝。
在最后一次战役,本打算双双赴死,却被盛世洲一把拽出了火坑。
火光里,盛世洲冲着两人笑道:“往南一直走。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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