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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一刻时后,在魏焘、鲍荣的指引下,赵旸一行人乘坐工部衙院准备的马车,来到了范纯仁于小甜水巷的住处。
那是一座二进的老宅,看起来有不少年头了,正门老旧不堪,油漆剥落,布满裂痕,门环亦有些松动,甚至于门前的石板也被日复一日的檐水滴地坑坑洼洼,两侧院墙的青砖更是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难猜测,建这座宅子的主人也算是汴京中小有资财的,毕竟寻常百姓还是建不起这种房子的。
据来过几趟的魏焘说,这座宅子当前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膝下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三个儿子夭折一个,战死一个,仅剩的幼子如今也在“上四军”中吃饷,似乎是继承了其二哥的位置,为天武军的一名都头,隔一段时日才能回来一趟。
故老两口将内院东西厢房租赁出去,除了收些租金补贴家用,顺带也能填点生气。
范纯仁便租了这户人家的西侧厢房,且看在是入京赴考学子的身份上,每日只收二十文钱,一个月也就六百文,算是非常照顾了。
正常情况想要在内城租一间这样的厢房,怎么也要九百文一个月。
迈步走入正门,赵旸刚好撞见范纯仁的陪行老仆抱着一捧柴束从柴房往厨房而去,因为之前见过一面,赵旸笑着打了声招呼:“陈伯,纯仁兄可在?”
陈伯也认得赵旸,笑着道:“小官人在屋内读书呢,我去替你喊一声?”
“不了,您忙,我自去找纯仁兄。”
寒暄两句,赵旸穿过二道门,走入后院,只见后院中有一名年轻的妇人能在扫地,见赵旸一行人闯进来似乎吓了一跳,忙躲回了东厢房。
赵旸听魏焘提过,据说租了东厢房是一对年轻夫妇,且已经租了一年多了。
赵旸瞥了两眼,便径直走到西厢房外,抬手敲了敲厢房门。
“请进。”屋内传来范纯仁的声音。
赵旸稍一用力推门,这才发现门只是虚掩着,遂推开门走入屋内,一眼就看到了手握书卷坐在窗旁看书的范纯仁。
赵旸故意不说话,缓缓踱步走到范纯仁身旁,而范纯仁则是目不转睛盯着书卷。
瞧出端倪的王中正几人不禁笑了出声,这使范纯仁脸上浮现几丝尴尬与羞恼,随即他仿佛才发现赵旸似的,轻啊一声,旋即放下书卷,站起身来,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向赵旸行礼:“赴考学子范纯仁,拜见上官。”
这次连赵旸也忍不住笑了,抬手扶住范纯仁双手揶揄道:“不至于吧,纯仁兄?”
范纯仁脸上闪过一丝羞恼,闷闷道:“小郎君既未将在下视为可以信赖、寄托之人,又何必盛情相待?”
赵旸笑了笑,还未开口,孙昌有些不快道:“范二郎何以不识好歹?难道范二郎不知小郎君是不希望你受到牵连么?范二郎可知,之前被钱明逸邀去的台谏,可还有主持等你省试的主官呢!”
“诶。”赵旸微皱眉轻斥道。
孙昌抱了抱拳道:“得罪。……卑职只是实话实说。”
范纯仁听闻脸上又闪过几丝愧疚,忿忿道:“省试考官又如何?大不了黜落,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是是。”
赵旸笑着安抚道:“下次若再有这事,我一定请纯仁兄出谋划策。”
“……”范纯仁深深看了一眼赵旸,长叹一口气:“还有下回么?”
并非他不识好歹,其实他很清楚赵旸为何将他“撇”下,但正因为清楚,他才感觉受到了轻视甚至是羞辱,毕竟他自认为自己是可以为义舍身的,若论科举和为朋友两肋插刀究竟孰轻孰重。
毫无疑问,他甘愿放弃科举而为朋友两肋插刀。
“怎么会没有?”赵旸笑着道:“纯仁兄要信任我得罪人的本事,这不,我最新又和文彦博翻脸了。”
“文彦……文相公?”范纯仁惊愕地睁大眼睛。
“对啊,这家伙……阴险地很,自己不出面弹劾我,光在其他台谏弹劾我时附和来附和去,他以为我这就拿他没办法了?连他一并弹劾了!”
“……”范纯仁张了张嘴,轻叹道:“你当日劝官家继续任陈相公为首相,我便猜到会得罪文相公……”
赵旸无所谓地笑了笑,揶揄道:“那弹劾他的劾奏,就拜托纯仁兄了?”
范纯仁闻言有些犹豫,毕竟文彦博的名声那可要比钱明逸好太多了,更并非他父亲范仲淹在朝中的政敌,但眼见赵旸一脸捉狭地看着他,他咬咬牙道:“好!”
可见他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信赖依托而豁出去了。
当然赵旸并未真的想过要范纯仁帮忙写劾奏弹劾文彦博,他不过只是为了化解其心中芥蒂罢了,免得范纯仁再埋怨不把他当自己人。
眼见问题解决,赵旸笑着调侃道:“这样一来,纯仁兄就不生气了吧?”
见范纯仁犹豫着点头,赵旸又笑着道:“那就走,咱们先到外城实地看看工坊选址,然后找个酒楼喝一顿。”
范纯仁看似仍未彻底消除芥蒂,绷着脸道:“赴公事可以,喝酒就免了……”
“那就由不得纯仁兄了。”赵旸给王中正等人使了个眼色:“架走!”
魏焘、鲍荣坏笑着上前,一人一边架起哭笑不得的范纯仁便往外走。
而就在这时,二道门外走入四名与范纯仁年纪相仿的儒生,为首一人身高七尺、面宽唇厚,看似颇为憨直,此人一见范纯仁被两名禁军打扮的人架着从西厢房内走出来,又惊又急,大声喝道:“你等要对二郎做什么?!”
说着,他便攥着拳头冲上前来。
范仲淹一惊,忙喊道:“微仲!住手!快住手!”
只是说话间的工夫,那名儒生就已经冲到了范纯仁身前,一手推魏焘胸膛,一手抓鲍荣的衣襟,随即疑惑地看向范纯仁。
范纯仁哭笑不得,无奈道:“微仲,你误会了,他们非是要抓我,只是在玩闹而已……”
“啊……”
那名儒生忙放开鲍荣的衣襟,退后两步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拱手道歉:“实、实在是万分抱歉……”
“……”魏焘与鲍荣此刻早也已放开范纯仁,微皱眉打量着那名儒生,虽说心中不悦,但也没有做声。
此时赵旸也从屋内走了出来,转头打量了几眼那四名神色各异的儒生,略有些惊讶地问范纯仁道:“纯仁兄,这四位是……”
“三人是与我一样赴京赶考的学子……”
范纯仁颇有些无奈地向赵旸介绍了四人的身份:“这个莽撞人,乃京兆府蓝田人,姓吕名大防,字微仲,性子虽憨,但确实是出自书香门第、文人世家;后三位皆来自两浙路,这位是常州人,姓钱名公辅,字君倚;另两位乃临安沈氏兄弟,兄长名遘,字文通,与我等同为赴京考生;其弟名辽,字叙达,年方十七,此次陪同其兄赴京,顺便增涨见识……”
“哦。”
赵旸恍然地点点头,拱手道:“在下赵旸,有礼。”
沈遘与钱公辅面露几丝惊奇,吕大防憨憨道:“赵旸?好似哪里听过……诶,这不是那个妖星……”
“微仲!”
“啊……”
在范纯仁低声呵斥下,吕大防赶紧捂住了嘴巴,看得赵旸啼笑皆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现实中有人说错话后用手捂嘴的,还是个男的。
眼见吕大防支支吾吾地向自己拱手道歉,赵旸笑着道:“无妨,大防兄。”
“大防兄?”吕大防疑惑地嘀咕。
范纯仁摇摇头,对吕大防四人正色道:“那所谓妖星言论,乃有人欲陷害小赵郎君放出的谣言,四位不可轻信。”
沈遘点点头,问道:“我很好奇,这位小赵郎君,与这几日京中盛传的‘赵指挥使’,是否有些关联?”
见范纯仁看向自己,不知该不该解释,赵旸主动道:“那人正是在下。”
“哦?”沈遘先是面露惊讶,随即恍然大悟,轻笑道:“那我大概猜到为何会有那番谣言了。”
从旁吕大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才多大,就当上指挥使了?”
“啊。”赵旸觉得这人憨厚颇为有趣,笑着道:“我是荫补得官,我有亲戚在宫中,是宫中的……管事头头,论辈分是我的……呃,远房堂叔,他在宫中颇有权势,也挺照顾我,替我谋了个差事……”
这一番话听得范纯仁与王中正等人纷纷侧目,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你这说得也太隐晦了,就不怕别人误会?
吕大防不知其中真相,恍然点头后又疑惑道:“你堂叔既有权势,为何只为你谋个武职?”
“这就跟我的志向有关了。”赵旸笑着道:“我的志向就是效仿汉时的冠军侯,为国开疆拓土……”
“啊。”
不说吕大防睁大眼睛,原先见赵旸公然提到宫中有权重的亲戚而对其有些轻视的钱公辅及沈氏兄弟,闻言亦肃然起敬,甚至范纯仁都有些惊讶,毕竟他虽说大致也能猜到赵旸的志向,但也未曾想到赵旸的志向竟是开疆拓土。
“不如我等到屋内再谈吧。”
也许是瞥见东厢房的小妇人频频张望,范纯仁咳嗽一声提醒道,将众人请到屋内。
随即,众人看着屋内仅有的四把圆凳面面相觑。
虽说王中正等十人都很有眼力地没跟进来,但即便如此,四把圆凳也不够六个人坐。
咳嗽一声,沈遘试探问道:“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小酌些许?”
话音未落,吕大防便一抚掌道:“对啊,差点都忘了此番来意……尧夫,你可是好几日未曾与我等一同聚乐了。”
他口中尧夫,便是范纯仁的表字。
范纯仁有些无奈,犹豫着看向赵旸,毕竟赵旸才刚告诉他今日要去城外选址的。
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赵旸笑着道:“那事本就由杨副司使主持,咱们只是去看看而已,晚一些也无妨。”
“小赵郎君也跟我等一同去么?”吕大防后知后觉道。
赵旸笑着道:“那就看几位是否欢迎了……”
“自然欢迎,人多些热闹,你那一份我来出。”吕大防豪爽道。
“什么?”赵旸未能理解。
见此,范纯仁咳嗽一声解释道:“去年岁末相识之后,我等便做了约定,若有聚餐,一人出二百文,免得为了些许小事坏了交情……”
赵旸看了看吕大防、钱公辅以及沈氏兄弟的衣装打扮,便知这几人都不是穷家子弟,点点头道:“唔,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甚好。”
说罢,他便朝屋外的王中正招招手:“中正,带着钱么,拿二百文给我。”
王中正走入屋内,还未开口,吕大防便劝阻道:“诶,不用不用,你那份我出了……”
话音未落,钱公辅咳嗽一声道:“话莫说得那么满,人还有十名护卫呢。”
“啊……”吕大防这才醒悟,表情显得有些窘迫,似乎在犹豫挣扎。
见此赵旸拱手笑道:“那就多谢大防兄了……至于中正他们,他们刚巧有事要走,对吧,中正?”
“啊?唔,确实……”王中正见到赵旸眼神示意,只能点头。
眼见吕大防如释重负地暗暗松了口气,沈遘颇有些想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旸身上价值不菲的锦袍,与钱公辅相视一眼。
随后,在赵旸交代王中正、王明等十人的时候,钱公辅低声问范纯仁道:“尧夫,那十人大多面上无须,且嗓音亦稍异于常人……莫非是宦官吧?那位小哥到底什么来头?”
范纯仁有些意外,不置与否地做了个“嘘”的手势。
沈氏兄弟与吕大防亦在旁听得分明,相较前者一脸好奇,吕大防低声道:“人隐晦其言,却也坦然相告,直言其远房堂叔乃宫内有权有势的管事头领,何必还要深究,揭人疮疤?尧夫,你说是吧?”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啊!
范纯仁骇然地看向吕大防,欲言又止,半晌才张张嘴含糊道:“是、是吧……”
“但离宦官过近,终归不是好事……”钱公辅虽也认可吕大防的话,但看向王中正等人时仍皱着眉,显然对宦官心存成见。
“唉,君倚太过较真了。”沈遘笑着道,“我观这位小赵郎君与尧夫关系不浅,若非纯良之人,以尧夫的品性及家风,又岂会与其深交?”
眼见三人似乎都误会了什么,范纯仁哭笑不得,但又不好冒昧透露真相,唯有暗暗苦笑。
不是啊,真的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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