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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阴是都畿道的东缘,西行不到二百里就是雒阳,众人自河阴县城出发,在巩县歇马,第二日近晚便到了雒阳。
雒阳乃大唐东都,周公姬旦审视天下地脉,定雒邑为天下之中,唐高宗时以雒阳为唐之东都,中国之地古称赤县神州,而雒阳地处神州之中,故称神都,因其水陆之便,繁华富庶只怕更胜西京长安。
众人沿洛水一路向西,日近酉时到了雒阳城下,见一条洛水将神都一分为二,南北二城均有高大的城郭环绕,雒阳东面共有三门,北城一门,南城两门,众人走的便是中间这座最大的城门名曰建春门,建春门城楼重檐叠阙,一门三道,建的甚是雄伟,进入建春门,却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这建春门大街广逾百步,道旁广种樱、榴、榆、柳,更有水渠与各坊分隔,显得宽阔无比,置身其中直不似道路。
进了城门行不多时,伊斯向韦坚行礼道:“街南修缮坊有我景教十字寺,今日是我教礼拜的日子,伊斯想先回寺里和教里兄弟相聚。”
韦坚点头道:“伊斯大德自便。”
伊斯在褐卫上向江朔等人行礼便自去了,江朔正奇怪,卢玉铉却偷偷和他耳语道:“我们待会儿去的地方,伊斯去不得,因此他先自去了。”江朔听了吃了一惊,道:“什么地方是伊斯大德去不得的?”卢玉铉却笑道:“少主放心,不是青楼。”
这雒阳城忒也的大了,此刻街上行人虽然不少,但已无货运,见道路疏阔,众人便放心策马奔驰起来,行了六七里,见前方横着一条更为宽大的街道,韦坚拿马鞭一指道:“溯之,你是第一次来神都,这雒邑虽古已有之,但现今的雒阳城却是隋时所建,神都背枕北邙,南面龙门伊阙,居天下形胜之地,以洛水喻天上银河,西北角的宫城便是天帝居所‘紫微宫’,出宫城南门,在洛水上架‘星津’、‘天津’、‘黄道’三桥与南城相通,自皇城端门至外城定鼎门南北九里的大街称为‘天街’,便是此处。”
江朔熟记穿星步步天歌,对天上星垣极熟,疑惑道:“既以宫城为紫薇,那所谓‘紫微正中,建中立极’,怎地这宫城不在中央而在西北呢?”
韦坚笑道:“没想到少主还懂星象之学,雒阳城乃隋时营造巨匠宇文恺所建,分为三城,上应三垣,帝居宫城为紫微、官居东城为太微、民居南城为天市,这紫薇垣在天市垣之西北,因此宫城居西北,但确实不符‘紫薇居中’之说,因此雒阳城没有西城墙,而是建了西苑,将西苑与南城合而观之,宫城便在居中拱极之位了。”
江朔赞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建中立极之法。”他心中却咯噔了一下,那下次遇到尹子奇的璇玑阵时,是否能以此法另立拱极而破解阵法呢?只是此时道路两侧楼台妙筑鳞次栉比,花多乱眼,他正看的目不暇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
忽听城门上鼓声响起,江朔道:“糟糕,净街鼓响了,要快些找里坊住下。”
众人听了竟一起大笑起来,韦坚道:“江少主别忙,雒阳城广大,要鼓响八百才宵禁呢。”
韦坚领着众人穿过天街,又走了两坊距离,已到了南城西边的尽头,再向前就要进入西苑了,韦坚却转入了南面最后一座坊门,江朔抬头见坊门上写着“明义北里”四字。
进入明义坊,江朔回头再看坊门全无即将关闭的样子,却不断有衣着华贵之人骑着高头大马。在仆役的簇拥之下进得坊来。
江朔好奇的问:“这坊内是什么所在?端地这样热闹?”
韦坚却拿手一指道:“到了。”见一处大院落,广大的门楼之上挂有一匾,上面龙飞凤舞以行草写了三字“云韶院”,进门之后是好大一片车马场,早有苍头迎上来服侍众人下马,将马匹接过去饮唯,穿过车马场进到内院,进得门来,却又有人上前以布帕替江朔掸去身上尘土,他想说自己来,却哪里由得他。
这时一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她虽是女子,却带着结式幞头,穿着一身男儿健服,她虽上了年纪,但五官三山得配,五岳相均,一张脸生得见棱见角,却不觉凶戾,让人但觉清气飒爽、英气勃发。
这女子向韦坚一福道:“上月听闻韦相公去河阴治沙,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韦坚哈哈大笑道:“公孙大娘,汴渠已然疏通了,老夫今次事情能办的如此顺遂,实是托了这位江小友的福。”又为江朔引荐道:“溯之,这位是此间主人公孙大娘。”
那公孙大娘向江朔一福道:“这位小兄弟看起来如此年轻,却能助韦相公平沙治水?难道是那家名商巨贾的公子?”
卢玉铉笑道:“大娘,你这次却看走眼了,江少主并非捐赠钱帛助韦相公治沙……”
公孙大娘“哟”地一声惊叫,道:“雒阳城里都传遍了,说漕帮新任帮主孤身犯险,以千斤大钺斩破河坝,复通运河,救了山阴、汴州的百姓,保了今年的漕运。我只道漕帮帮主就算不是个老头,怎么也得四五十了,不想却是一位丰神玉朗的少年英雄。”
江朔听了苦笑着摇头,他在河阴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谣言,只是不想越传越离谱,非但铁钺的重量越传越大,连韦坚主持围堰、歇艎支江撞坝这些事全都被略去,到成了他一人破沙了,自己被传的简直已经似鬼神而非人了。
他忙叉手道:“这都是坊间留言,大娘千万别信,水患得除全赖韦相公束水冲沙之策,江朔所为实不足道。”
公孙大娘道:“江公子不仅人品俊逸,更难得少年谦冲,大娘佩服,快里面请。”
入得内院,见中有一座假山,虽是平地起筑,但嶙峋片石构筑巧妙,连绵起伏倒也别有一番磅礴气势,山下有一曲池,广种菡萏,只是此时并未入夏却无荷花,一座高楼立于⼭麓池边,两侧各因地势⾼低⽽点缀厅楼、⼭亭,廊腰缦回、错落有致,⼭⽔建筑浑然⼀体,院内除了各色牡丹、更有芍药、桂花、梅花等花草,庭前楼旁更载有梧桐、古槐,芭蕉等等,既有⼀年四季之布局,⼜有⼀⽇早晚之变化,极尽⼈⼯雕琢之美。
公孙大娘将他们请入院中央的高楼内,江朔见这楼占地远比扬州何逊楼广大,虽只两层楼,但内部空间却更为高阔,一楼完全空置,只是为了将二楼托起,让楼内贵宾视野更为疏阔,此刻已是春季之末,天气晴朗,不凉不热,二楼广布灯盏,照如白昼,回廊门扇户牖全数打开,院内美景一览无余,这河洛之地的楼台风格与江南不同,虽不似何逊楼细致精巧,但却别有一番帝都的雄浑豪迈的气魄。
二楼已聚坐了不少人,尽都是穿朱戴紫、腰里挂着银鱼金龟的达官贵人,却空出了中间的坐榻让与江朔一行人,江朔坚持推让韦坚坐了上座,再让卢玉铉、谢延昌,二人却无论如何不肯,于是江朔和独孤湘在韦坚左手边落座,卢、谢二人则只能坐在后排。
江朔一坐下便有人献上茶水,帮他脱去外罩的襕袍,又来帮他脱靴,他从未被人伺候过,不禁觉得浑身颇不自在。
公孙大娘待韦坚、江朔坐定,唤婢子送上糕点吃食,江朔见上了四小碟点心,听那上菜的婢子唱道:“水晶龙凤糕一品、单笼金乳酥一品、金粟平槌一品、八方寒食饼一品”,又上了两样水果,报名为“乳酪浇樱桃”和“婆那娑果”,江朔见那糕点均制作精细,果品新奇,莫说吃过,见名儿都未听过。他随手拾来吃了几样,或甜呢或咸鲜,具都美味无比。
苍头小厮们又抬来一个大金甖,侍女在每人面前布上琉璃盏,从中舀出汁液竟然是碧绿色的,盛入透明的琉璃盏中宛如绿玉一般娇翠欲滴,不知为何物。
江朔正看着发愣,边上一个老儿凑过来道:“小友,这蒲桃酒没喝过吧?”
江朔道:“哦,原来太白先生诗中所写‘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桃初酦醅’,说的就是这个酒啊?没想到真有这般绿。”
老者笑道:“哟,还知道李太白呢?不过么,此酒‘醹渌翠涛’之名却来自太宗文皇帝的御诗,时左相魏徵善能治酒,太宗尝有诗赐公,称‘醹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说的便是这蒲桃美酒。”
那老者说着就凑到江朔身边,顿时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看来已先饮了不少了,这老者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留着三绺胡子已半花白了,单看眉目倒也颇有名士风度,只是再往头上看可就一言难尽了——老者前额已是一片荒原,寸草不生了,脑后几根头发松松落落地勉强绾了个发纂,冠是带不上了,就这么耷拉在脑后。再看他身材瘦削,仅披了件单衣,胸前大敞着,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倒是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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