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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乘墉用手轻扶止住李延下跪的势头,说道:“来时阿泰曾言他与阁下相识多年,嘱咐勿伤阁下。阿泰也是我友,此番前来也是为擒凶,还望阁下届时能如实告知当年之事,万勿食言!”
“理应如此,少当家放心。不知贵镖局可有擒凶手段?”
“凶手身上有异香,师妹能辨,在广场索敌。阿泰能远视能识人,在高处探查。我与二位叔叔在四周警戒,待找到那人后由阿泰露面将人引致僻静处,再行擒之。”
“惊目劫擅祸乱人心,在人群中更助涨威势,此计甚是周密。在下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此事上还能相助一二。那人询问阿泰下落时,我道阿泰未归,诳他去了祠堂东北竹林。”
“竹林?”
“不错,那里有一间竹屋,我对那人说阿泰就住在那里,让他在那等着。原本想着把人支开,等阿泰回来我再通知他离开,可等到傍晚也不见人,现在倒是派上用场。林少当家可以先行查探,确定人还在,就可带罗二爷前去拿人便是。”
“好!不过我不曾与此人照面,阁下还记得那人样貌么?”
“哦,是了,却是我忘记了!无天阁门人多擅长易容之术,下午来此之时是三四十岁的灰衣儒生模样。”
“......多谢阁下。”
李延此前所言不全,多有含混,林乘墉并未完全信任面前此人。
他面对剑锋时说出的话,让自己不忍逼迫,谈及方泰时,他的关心不似作伪,最后竟能下跪求情。
真挚之情溢于言表,自己将信将疑。
最后询问凶手相貌,也是林乘墉有意试探。
早上与方泰相遇时此人是个驼背老汉,午前到元吉镖局时是个精壮的黑衣汉子,与饭后药行伙计所见一致。
若李延描述是驼背老汉,那他此前必然说谎;若描述为黑衣汉子,那说不定还没改头换面;若为其他样貌,还可继续试探李延对凶手的了解程度,从而判断李延的立场。
只要对方应答,就总能从回答中获得更多的消息。
却没想李延不仅交代了凶手的样貌,更说出了易容术这一关键。
此刻林乘墉心中暗道:“无论此言真假,那狍鸮又是否还在竹林,但总算有了方向,不至于在人群中如没头苍蝇一般碰运气,前去查探一番也好。”
想到此处,事不宜迟,林乘墉朝着李延拱手离去。
李延看着林乘墉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出了春神祠,外面依旧热闹非凡。打春已过,大祭已成,百姓们伴着腊酒春盘,尽情的抒发对来年风调雨顺的遥想与祈盼。
林乘墉左右观望,并未看到芮玉荣的身影。
若是她先找到人,必然已经到祠中叫我了,如今许是转到别处了,还是及早先去竹林一探为好。
林乘墉这样想着,转身向竹林而去。
春神祠前广场只有南北两个出入口,但紧挨着祠堂北侧有一条小路,直通东北竹林。
不多时,林乘墉便来到竹林边缘,空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残雪,上面印着几行脚步,像是有人来往过。他停下脚步朝里看去,确实有一间竹屋,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他使出蜀山行地术的轻功,将身一纵,空中几个折身,悄无声息的踏雪而过落在檐下,途中并未留下一丝脚印。
林乘墉宁心静气,附耳贴窗,仔细倾听。
屋中没有一丝呼吸的声音,只有间或响起的竹炭阴燃时的噼啪声。
是李延故意指引错误还是凶手暂时不在?
林乘墉轻推门扇,没想一推即开,见屋内确实没人,闪身而入。
屋内桌椅床帐一应俱全,正中摆着一个炭盆,尚未燃尽的竹炭还散发着丝丝温度。
这一切的确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此时,东方一丝弯月升起,清冷的月光洒下,映在雪面上,照的四周明亮起来。
一片寂静中,忽有细微的嗡嗡声从门口传来,林乘墉皱眉回头,只见一只小虫飞至,径直冲着自己而来。
最后竟落在自己右手衣袖之上,任凭挥手掸袖也只是稍稍飞起就重新落下,大有坚贞不渝的意思。
冬日刚去,气温尚冷,天地间的虫豸总要到惊蛰日才会活力旺盛,怎地此时会有这般飞虫?
正当疑惑时,林乘墉忽听门外雪地脚步声传来,他顾不上这虫子,蹑脚闪身到门边偷眼观瞧。
只见一灰衣人正在林边观望,身着圆领袍衫,头戴棕色幞头,样貌儒雅,颏下三缕长须。
正是李延描述中那狍鸮现如今的样子!
此人果真在此出现了!
春神大祭之时,狍鸮尚冯河也被面前的热闹吸引住视线。
襄州城虽近长江,但立春日的习俗却似乎和黄河北的元城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一样的鞭春牛,祭春神。
只不过立春时的魏州仍旧是寒冬,河面上冻了厚厚的冰,岸边的柳树上总会有白灿灿的雾凇,孩子们穿着冬袄在雪地里打滚在冰面上嬉戏。
父亲还会从冰封的河里掏出来好多大鱼炖好,在春祭之后一家人围在热烘烘的炕上大快朵颐。
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对未来的期许。
元城县,是尚冯河的故乡。
尚冯河原本叫做尚喜,一个务农家庭会给孩子起的很普通的名字。
父亲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
母亲娘家原来较为富庶,但得罪了强权,被人设局罚没了家产,连自己也差点被买进了青楼,只得逃亡异乡。
父亲从山中将落难的母亲救下,二人情投意合,遂结为连理。
常言道:娶妻娶贤。母亲曾在娘家兴旺时读过书,明事理,有眼界,在她的操持下,尚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天宝初年,尚喜出世。
奈何好景不长,尚喜七岁的时候,父亲进了折冲府当了府兵,渡过张掖河去和胡人打仗。
原本府兵三年轮换,但那一年父亲没有回来,只有从西边寄回来的讣闻。
母亲悲痛莫名,含泪高呼:“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后将尚喜改名为尚冯河,以示不忘父亲死于张掖河西,期望将来有一天能将尸骨带回故乡。
天宝十二年,国丈杨国忠凭女势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众多外戚巧取豪夺,祸害乡里。
尚家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家底又被有心之人谋夺,母子二人清苦数年直至支撑不下去,只得带子改嫁。
彼时朝廷乱政频出赋税频加,继父体弱,隔年一病呜呼。
乡里开始流传母亲是灾星之说,到处指指点点。
尚冯河年幼但刚强,常与长舌之人的孩子们叫骂打斗,以维护母亲尊严。
他慢慢长大,听母亲讲了前尘旧事,明白了人心险恶,也更加痛恨那些害了自己一家的恶吏强权。
最终,母亲还是在一片恶毒的指摘声中幽怨的病死了。
尚冯河变卖了家产,带着一腔愤恨投往山寨落草去了。
第二年,县里最擅长嚼舌根的几人被人趁夜砍死。
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衙役觑出线索,山寨都被官府端掉。
第三年,平日鱼肉乡里的胡县丞被人吊死在家中。
因为踩点时走漏风声,被举报,差点被堵死在凶案现场。
此后尚冯河一举一动无不谨慎。
又过了两年,胡人安禄山拥兵自重,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时,各州郡县承平日久,守军望风即溃。
带着复仇朝廷及杨国忠的快意,尚冯河也加入了叛军。
或许那年的春祭祝词也有这一句“既安且宁”?
但被卷入战争的元城县再无安宁。
加入叛军的尚冯河初时凭着血勇渐渐展露名气,被提拔为伍长。但随着战争的进行,兵革不息,民坠涂炭,饿殍遍地,十室九空。
尚冯河所见叛军也不是正义之师,杀人如刈,焚庐若薙。
当他再回元城县的时候,旧居已成废土,沃田亦为荒途。
曾经和父亲母亲一起去过的春神祠早就长满了蒿草。
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再无一丝,元城县几乎成了废墟一般。
安与史终究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天,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尚冯河趁夜摸进了自己这支部队的首领军帐,将熟睡的首领活活闷死。
临走时,他回过头看着那个被抢来的少女,少女两眼呆滞的看着自己,满身淤青,凌乱的头发下隐约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那是父亲给自己定下的娃娃亲,也是对母亲中伤最重的婶子家的女儿。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连同衣服递给了她,然后离开。
走出军帐不远,一声凄厉的哭喊传来,充满绝望之意。
然后戛然而止。
从此尚冯河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江湖上游荡。
活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痛恨朝廷,但无能。厌恶叛军,但无力。
只能做个浑浑噩噩的游侠儿......
不,只是个流浪者罢了。
不知几年后,尚冯河在关中一带遇到了另外一个流浪者。
此人四十多岁,蓬头垢面,衣衫落魄,但眼神犀利,一身的煞气让自己不敢靠近。
他伤重将死,尚冯河在一座破落的小庙里给他烧了热水做了一顿饭,暂且救下了性命。他不愿说姓名,只让尚冯河叫自己杀生客。
他说为报答救命之恩,将惊目劫教给了尚冯河,但不允许将见到自己的事还有这门功夫的任何信息外传。
尚冯河照顾了此人三天,但他仍旧因伤重而死。
第四天,有人来到这件破庙,将杀生客的尸体带走。
临走的时候,这人对尚冯河说道:“天无道,地无法,吾辈何不再辟人间?”
二十余岁,一无所有的尚冯河想了想,眼里又冒出光来。
随后和这人离去,入无天阁。
无天阁非官府,非军伍,非平民,非绿林,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江湖组织。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无天阁门人可以是官府,是军伍,是平民,是绿林,一切身份居然都有据可循,似乎天下间都有无天阁延伸出的触角。
无天阁主告诉他,朝廷奸臣当道不可靠,世家唯利是图不可交,豪强目光短浅不可倚,胡人狠辣无情不可予,这些人都是挡在无天阁面前的障碍。
阁主还说,在任务中他所杀的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差事,都是在建立更好的秩序,都是在让人能更好的活着。
他选择了相信,将多年间无处安放的信念放在了无天阁主身上,狂热的信奉着。
经历多难之后,尚冯河行事愈加谨慎,做事时手尾处理的干净,杀人时也从不手软,愈发得到阁主的赏识。
于是在一年前,阁主赐下春神丹,尚冯河功力大进,成为了“狍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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