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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闻漓虽然住在一号公馆里,但她并不是没有打算的。
她现在手上还剩的就是那亩花田,但那亩花田是姑姑佟艳红的,佟闻漓不确定佟艳红会不会想起这一茬,但凡想起这一茬,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可能会一夜之间倾灭。
所以她这些天,出摊特别勤快,想在出变故之前多赚点钱。
但阮烟这些天却不见了踪影。
佟闻漓去找过她,就在那条灯红酒绿的街口,她妈妈在那儿开了个棋牌馆。
棋牌室大门紧闭,佟闻漓往前站了几步,试图趴上前看看有没有人,却从门缝里看到挽着男人手出来的阮烟母亲阮婷。
她花布裙子的领口敞露,一个男人把脸埋在上面,她笑着推搡他,弯曲碎发荡漾。
门板一开,阮烟母亲送那个男人出来,他依旧恋恋不舍,她含笑推拉了几遍,他终于走了。
等那个男人走了,阮烟母亲顿时就变了脸色,掏了把瓜子,啐了一口:“没钱的狗东西,还想白/嫖。”
她说完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佟闻漓,扫了她一眼后,还没等佟闻漓开口就把门板拉上了。
佟闻漓料想阮烟应该不在家,她带着她的篮子在日暮落下来之前走了。
夜里突然就下起雨,佟闻漓觉得,这段时间西贡的天气实在是糟透了。
潮湿到她的凉鞋像是一只破损的船。
她垂头朝她篮子里的花看去。
即便那养护得当的玫瑰鲜艳美丽,但鲜花对于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的那个时代来说,是奢侈品。单价不高的一朵花,却需要回收一个人在奔波人世中的唯一一点浪漫。
而鲜花易枯萎,浪漫更是转瞬就不见的东西。
所以她常去的那条街上,充斥着很多让人只是图一时欢享的生意。
那需要一双踩着粉色紫色红色的灯光的高跟鞋,需要酒精上头后被搂着的女人纤细的腰,需要不知从哪里能撞出一个疯癫战栗倒地而亡的瘾君子,需要许多借着夜色才能名目张胆享受的人生苦短……充斥在那里的人见到她时,才能买一朵花,讨好他们身边的姑娘。
鱼龙混杂的街道里,弱小和孤单或许让别人出自同情的买一朵花,但也能让酒鬼色胚认为她是好下手的欺凌对象。
阮烟不在,那些惹事的人,再度找上了她。
佟闻漓之前教过来福,遇到那种人,夹起尾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好。可不知道是不是它听了前段时间阮烟的埋怨,认为与来人战斗一番才能显示它的勇猛和忠诚,所以它围着那群人打算以一挡三,但吃不饱饭的腰身实在太细,被人用竹竿子跟根面条似的就挑出来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佟闻漓把来福抱在怀里,把头往自己怀里一躲,打算就这样生生的忍了。
*
脏污的街道上因为前方是夜市,车流拥堵在大路上。
夜里下着雨又闷热。
加长的林肯车的车窗被摇下来,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声顿时如一阵海浪一般席卷过来。
这条街上酒后闹事习以为常,林助扶了扶眼镜,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影响先生休息,可一抬头,却看到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几个人在踢一个姑娘。人影晃动之际,林助看到那姑娘的脸,那不是前些日子先生在码头遇到过的后来又带回家的那个吗?
他知道先生来越南后,法国那边的董事都盯得很紧,巴望着能抓到先生的把柄。即便赔偿到位,民众没有再闹事,可这事到底是先生的心结,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这小姑娘住进自己的庄园里,愿意帮她。
于是林助清了清嗓子:“先生,需要我下去找人处理一下吗?”
先生回过神来,知道林助说的,是外面那一场闹剧。
他们不在那条主干道上,车直接开不进去。
他的手一直搭在落下玻璃的车窗上。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鸣笛,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但今天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姑娘,是他能记得并且认清的脸,那感觉不大一样。
从前遇到这种场面,他只当举手之劳解救一次偶遇的流浪小动物。他会毫无负担地去做。
但若是发现那只被别人欺辱的猫,是自己见过且喂养过的,那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
他淡淡地说到:“你能救她一次,你能救她一辈子吗?还是说,这世道的游戏规则,你能改变的了?”
林助愣了愣,他差点忘了,先生虽能对不认识的人绅士与温柔,但那只是他对于世界的一种接纳方式,他若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狠厉和当机立断,是不可能优于那几个欧洲人的。他不应该就凭借他对于那个女孩的一些补偿就揣测他的心思,于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谦卑点头道:“是。”
随着林助转过头去,车流也开始移动起来。
光影缓慢倒退之际,先生余光看到原先那些推搡的人群觉得她不会反抗,已经甩袖子离开了。
她擦了把脸,去检查身旁的小狗有没有事,小狗一脸激动地扭着屁股,想要帮她舔脸上的伤口。
她摆摆手,像是宽慰那小狗。路边经过一对男女,她顾不得再查看自己的伤口,连忙站起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
车窗摇上之际,他听到她极力地跟她挡下来的那个男人推荐:“先生,您买花吗?”
那句话随着风挤进即将关上的隔音的窗户,轻飘飘地落在他耳边。
“好花配好姑娘……”
脆生生根本不像是刚刚挨过打的样子。
*
佟闻漓跟往常一样的时间点回到庄园,但一进门,就遇到了奈婶。
奈婶礼貌地说先生在书房等她。
找她?佟闻漓有些惊讶,看奈婶的样子,先生应该一早就嘱咐等她了。
她放下自己的东西,被奈婶带着经过光洁大理石面的地面,绕着圆形楼梯拾级而上走了许久。
最后奈婶停在一间墨绿色门口,而后欠身退下:“阿漓小姐,这就是先生的书房,他在里面。”
佟闻漓点点头,奈婶就走了。
她站在那门前,抬头看到暗色的红胡桃木板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悬浮在那如水一般柔软的月光下。
这里的一切都很奢贵,但又那么让人陌生,让她忽然想到自己那个窄楼里斑驳的月光。
她忽然发现原来站在不同的窗前看到的月光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戴起自己的连衣帽,遮了遮脸上的伤,敲了敲门,但门只是虚掩,传来一声“进”后,佟闻漓就进来了。
先生的书房没想象中的大,但一入眼帘的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柜,上面摆放了形形色色的书,他就坐在书架下的桌子旁,复古的仿烛火灯下,他手握钢笔,身形秉直,穿着得体。
他说:“坐。”
佟闻漓就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那实木椅子笨重,她一坐上去,就感觉整个人被镶嵌在桌子底下。
四周环境里只剩下他沙沙的写字声。
佟闻漓朝他看去,书面上是一排整齐的书写的外国文字,像是在写一份批注。
他应该在办公。
于是她把眼神挪开,随意落到了他的书架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最先能看到的就是那本《海子诗集》
她也有一本,在搬迁越南的过程中她一直捧在手里,却被拥挤的人群挤落丢失。
那书皮封面跟她的那一本一模一样。
——
“瞧什么呢?”
佟闻漓正出神,他已经停下了手里的笔,坐在那儿看着她。
佟闻漓下意识地摇摇头,余光之中又撞见那本书。
于是她还是试探地问道,“先生,您能借我一本书吗?”
“当然,请自便。”
得到允许后,佟闻漓站起来,走到书柜边上,抬起手,试图手指攀附上书脊,将那书从高于她的书架上拿下来,但那书偏偏就高她一点,她差那么一点,就能碰到它了。
奋力之间,她感觉到有片阴影盘踞在她头顶,她抬头看去,原先坐在书桌面前的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他抬起手,一片阴影就完全地从头到尾地包裹着她,她在那种光影重叠里闻到他身上的檀木香,那悠然的气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手很轻易地越过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书,那坚硬的书脊化作迎向他的阶梯,在方寸指尖落入他的掌心。
直到他把书递到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
他深幽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近乎精绝的五官在她的面前完美的有些不似真实。
“拿着。”他开口。
佟闻漓像只没有呼吸的小细狗一样,慌忙地接过他掌心里的那本书。
他腾出来的手却往上朝她耳边袭去,她下意识想往后退,脚跟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任由他的手上来,隔着连衣帽,她能感觉到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的紧张。
但最后,他只是掀下了她的帽子,站在她前方打量她:“挨打了?”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他。
他端详了一会后,从书架的暗格里拿出来一把不过手掌大的东西,像是一把刀具。
“伸手。”他似是命令。
佟闻漓乖乖把手伸出来。
精致的□□落在她手上,刀身上刻着一个像龙又像蛇的图腾。
他秉直身体,站在她对面:“往后要是再挨欺负,不能以卵击石,但也不能一味隐忍,适当的时候——”
他拖长声音,敲了敲她端着弹\簧刀的掌心,“得让人知道,你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懂吗?”
他最后的话说的极为轻柔,在浓浓的月色里,佟闻漓怔怔地看着那本书和那把刀,想起海子说的那句诗:
“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脸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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