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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 谜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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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陈争找护士长调取吴怜珊近来的工作记录,在“曾燕”遇害的10月4日晚上,她正在医院值夜班。但鸣寒还是以排查为由,取得了吴怜珊的生物检材。

    鸣寒与吴怜珊聊完,在楼梯口遇到陈争,“哥,来了?”

    陈争这才往楼下走,“上车再说。”

    鸣寒笑道:“原来这不是‘来了’,是在特意等我。”

    早就过了饭点,鸣寒拉开副驾车门,看到座位上放着一口袋食物,顿时觉得饿。陈争把口袋挪到后座,“在吴怜珊工作那家便利店买的,你挑喜欢的吃。”

    鸣寒拿出一个三文鱼火腿三明治,“你就去做个问询,还照顾人家生意。”

    陈争斜他一眼,“我不还照顾你的胃了吗?”

    鸣寒嘿嘿两声,“这倒是。”

    车停在树荫下,这两天气温有点反升,大中午的,附近也就这个位置停着凉快。陈争也没吃饭,悉悉索索找出两个饭团。吃到一半,陈争问:“你刚和吴怜珊聊天,有什么感受?”

    鸣寒说:“你不是就在门外吗?你呢,你有什么感受?”

    陈争侧过脸,“你知道?”

    鸣寒炫耀似的说:“我们机动队员,基础素质就是机敏,你一到门口,我就察觉到了。”

    陈争说:“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你知道,面部反应也是搜集线索的重要一环。所以还是你先说。再说……”

    鸣寒好奇,“再说什么?”

    陈争道:“你就没听说过吃人嘴短这句话吗?”

    鸣寒:“……”

    陈争指了指还剩最后一口的三明治,“你拿的最贵的,二十一块钱。”

    鸣寒连忙把最后一口吞了,塑料纸团吧团吧,作投降状,“吴怜珊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她出现在‘曾燕’的生活里一样莫名其妙。她说她和吴怜珊通过广场舞偶然认识,细节倒是都说得通,两个性格合拍的女孩儿一见如故,像姐妹一样相处,也没什么问题。但她每次提到‘曾燕’时,整个人就绷得很紧。我没有发现她作案的动机,她也没有这个时间,她好像和‘曾燕’的死没有关系,但又和‘曾燕’这个人有另一层重要关系。还有一点我很难理解。”

    陈争问:“哪一点?”

    “吴怜珊在和男友吵架之后,谁也不找,只找‘曾燕’。既然她那么信任‘曾燕’,向‘曾燕’倾吐了一切,为什么第二天一从‘曾燕’家离开,就像个陌生人了?”鸣寒说:“我一找到她,她就知道‘曾燕’死了,她自己也说,听到别人说小吃巷的命案时,她猜到是‘曾燕’。作为朋友,她的反应太冷漠了。”

    陈争想了想,“这点我倒是能理解。吴怜珊和男友吵架,嘴上说着要分手,内心其实并没有分手的想法,她只是想找个情绪站来发泄,真正亲密的人不合适,‘曾燕’这种并没有融入自己生活圈的人才最合适。夜里人更加情绪化,她说了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她既不会果断分手,也不会像‘曾燕’那样坚持不婚,所以她感到尴尬,一尴尬,就不愿再见面。还有,‘曾燕’说了不少贬低她男友的话,男友这种东西,自己贬低可以,外人贬低,那在吴怜珊眼里,错的就是外人。”

    鸣寒托着下巴沉思,陈争以为他在消化,几秒后他却眼睛亮亮地说:“你好懂啊。”

    陈争:“……”

    鸣寒开完玩笑,又迅速拉回正题,“吴怜珊身上的怪,其实和‘曾燕’表现出来的怪是能契合的。”他抬起双手,做了个榫卯合在一起的动作,“对‘曾燕’来说,吴怜珊其实是半个陌生人。她居然能带吴怜珊到自己家里来住,和她掏心掏肺。现在暂不说‘曾燕’是怎么调换以前的曾燕,只是看她凉拌小贩的身份,好像也过于天真了,对陌生人戒心太低。”

    “可她又偷拍了吴怜珊的照片。”陈争说。

    “没错!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鸣寒道:“吴怜珊看到那张照片时,非常震惊,完全没想到‘曾燕’会偷拍她。今天我和她聊天,她虽然情绪起伏一直不小,但这是她反应最大的一次。”

    陈争说:“如果当时家里没有第三个人,那么拍照的就一定是‘曾燕’。她这个行为确实很难解释。”

    鸣寒抱住手臂,夸张地捋了捋鸡皮疙瘩,“你这‘第三个人’有点惊悚。”

    陈争摇头,“但不管照片是不是‘曾燕’自己拍的,照片在她手机里,她就是知情人。她故意将这张照片留下来,藏起手机。凶手在杀害她之后拿走了她正在使用的手机,因为没找到这一部,所以没看到照片,更没有处理掉这张照片。照片就是‘曾燕’留给我们的线索。”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鸣寒说:“‘曾燕’好像在说,杀她的就是吴怜珊。”

    陈争说:“我没听完你们的对话,后来我调监控去了。你们还说了什么?”

    鸣寒说:“我问吴怜珊,‘曾燕’有没有提到过家庭,尤其是曾群。吴怜珊回忆这个过程时,有点茫然。她给‘曾燕’说了很多原生家庭的事,抱怨居多,她本来以为她们的交流是相互的,‘曾燕’也给她说了很多自家的事。但真想起来,其实她想不到任何细节,‘曾燕’只是在她说的时候附和她,她唯一知道的是,曾群的凉拌菜做得很好吃。”

    这在陈争的意料之中,“‘曾燕’这个人,矛盾到了极致,看似毫无戒心,但又偷偷留下照片,和别人的交流看似真诚,但其实把自己藏在阴影中,她可以窥视别人,别人看不到真正的她。”

    鸣寒轻嗤一声,“她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她。”

    陈争按了按眉心,“现在又撞到南墙了。”

    在今天之前,“曾燕”手机里的照片和卧室里的头发本来是北页分局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找到照片中的人,或许就能找到她遇害的原因。现在人是找到了,但吴怜珊的作案可能几乎可以排除。她带给警方的只有新的疑问,让“曾燕”这个人的轮廓更加模糊。

    陈争说:“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鸣寒转身看他,“空虚?”

    陈争知道这人是在胡扯,“不仅无法给嫌疑人做出画像,连被害人的画像也做不出来。”

    鸣寒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被害人也是嫌疑人,所以画像才这么难?”

    陈争此时是靠在椅背上的,脸转向右边,和鸣寒对视的几秒里,脑子平白放了个空。忽然,陈争坐起来,“既然吴怜珊这条路难走,那另一条就更重要。你提醒我了,答案说不定在尹竞流身上。”

    鸣寒忽然打岔,“终于肯说了?”

    陈争愣住,“嗯?”

    鸣寒说:“我以为还要等很久,你才会信任你的队友我,和我分享你在面馆得到的线索。”

    两人目光相接,鸣寒虽然挂着笑意,但眼里的色彩却很深,太深的地方,最易让人联想到神秘和寒冷。透过这片瞳光,陈争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想到一个和鸣寒有些许相似特质的人。

    第一次见到鸣寒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他们相似的不仅是名字里都有的“han”,更多的是气质层面的东西。所以他有时看到鸣寒,会有些戒备,他不擅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陈争不想让私事影响工作,咳了声,“上次不是不肯说,是我得到的线索零散,乍看没有逻辑,在将它们理顺之前,我说出来只会对调查产生干扰。”

    鸣寒很有兴趣,凑得更近了些,“那现在是已经理顺了?”

    陈争沉默片刻,“只是有了初步想法,但漏洞仍然很多。”

    鸣寒继续靠近,“没关系,我们机动队员主打一个机灵,你有漏洞,我负责查漏补缺。”

    陈争抬起左手,挡住鸣寒近在咫尺的脸,“现在是秋天,不是寒冬腊月,抱团取暖也太早了。”

    鸣寒笑着挪回去,眼神锐利起来,“你是不是猜测,‘曾燕’的死,是有人在给尹竞流复仇。”

    陈争回视,须臾点头,“是。”

    “一切明面上的改变都发生在曾燕高三那年的冬春,尹竞流失踪,曾燕和昔日死党冯枫、卫优太等人突然疏远,过去的曾燕被现在的‘曾燕’取代,假曾燕退学。但往前推一年,其他人暂不论,至少是尹竞流身上已经出现改变。”

    陈争说话时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翻过笔记本,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如果副驾上坐的不是鸣寒,而是哪个资历尚浅的刑警,说不定会觉得此时的他很可怕。

    “尹竞流开朗、热情,和刻板印象里的学霸不同,他虽然成绩好到可以上大多数知名综合大学的程度,但他对未来其实很坚定——报考航空专业,成为飞行员。飞行员有个重要的指标,视力,所以他在家中贴着视力表,即便和父母吵过架,视力表被撕掉,他也重新贴了回来。老师劝过,父母劝过,他只和他们吵过一次,之后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高三时,尹高强其实已经妥协了,但他倒是突然撕掉视力表,放弃梦想。”

    陈争问:“如果是你,什么会让你做出这种选择?”

    鸣寒说:“至少不会是突然懂事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这种理由。他既然内心稳定又坚定,那就只可能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他成为飞行员了。撕掉视力表……这个行为很多余。”

    “是,就算换了志愿,也不至于要撕掉视力表。”陈争说:“除非是视力表的存在让他非常痛苦,一看到视力表,他就被提醒,你的眼睛不行了。”

    眼睛,不行了。

    看不清楚了,不能再成为飞行员了。

    陈争停下来,仿佛沉浸到了尹竞流当时的情绪中。

    尹高强说,尹竞流从小就很爱惜眼睛,课业再繁重,作业再多,他也会抽出时间看看窗外,做眼保健操,绝不会在阴暗的光线中看书。同龄男孩喜欢打游戏,他虽然偶尔也打,但不会沉迷。他做的不少事,都是为了让视力保持在飞行员的标准上。

    但在高三的冬天,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人生。

    “曾燕冯枫这群人在面馆附近斗殴,尹竞流冲过去时根本没有想到眼睛会受伤,他过去劝架,是他性格使然。”陈争说:“在劝架的过程中,他的眼睛被撞,但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民警赶来时,他的父母和老师还因为不想他这个好学生的名字留在斗殴的不光彩记录中,而草草把他带走。设想一下,当时他其实已经感到不舒服,但他的伤并不是肉眼可见的那种伤,父亲和班主任劝他赶快回学校,民警确认他有没受伤,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会忍着轻微的不适,说自己没问题。”

    “但回到学校,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时不时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说。他骨子里有他的倔强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终于给老尹说有点不舒服。但也许说出后他就后悔了,谁都知道眼睛出了问题会花一大笔钱,他的家庭拿不出这么多钱。”

    “经过一段时间,我无法想象他的挣扎有多痛苦,一边忍受看不清的恐惧,一边不得不放弃理想。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率独自去看过医生,只是已经无法核实了。医生告诉他,他的视力已经因为撞击而受损,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不可能恢复到受损之前。他每天看着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视力表,他那时只是一个还未走上社会的孩子,再怎么优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在害怕下撕掉视力表,选择如父母所愿,报考洛大的临床。”

    鸣寒融入了陈争的这段推理,眉心浅蹙,“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来。但是当他真的上了大学,学着不感兴趣的专业,想象着并不想要的前途,他积蓄了大半年的情绪终于击溃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学眼中,是个内向、不善言辞、孤僻的人,和竹泉这边大家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陈争说:“是这样。”

    鸣寒说:“上一段说得通,那然后呢?尹竞流是那次斗殴的隐形受害者,他是怎么被曾燕他们害死?”

    “心态改变之后,人也会随着改变。”陈争的语气中有种机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这几天将自己带入尹竞流,在那样的年纪,处在一种半是进入社会,实际上又没进入的状态,周围有很多比自己更优秀更有钱的同学,时不时想到夭折的梦想,我会把一切怨愤都放在曾燕冯枫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伤他眼睛的是谁,他非常恨,想要找这个人讨要说法。”

    鸣寒说:“讨要说法是客气一点的修饰吗?他真正的想法是报复。”

    “尹竞流从小当惯了好孩子,仇恨让他有报复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寻找曾燕冯枫,可能是跟踪,可能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陈争用语言描绘脑中的画面,“他无法像个恶霸一样直接上手,他只会紧张、局促地和他们讲理。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滑稽的可怜虫。有人会承认自己打伤了他的眼睛吗?不可能。他们会嘲笑他,玩弄他,用他这个优等生没有见识过,也理解不了的手段。”

    鸣寒说:“这个过程中,尹竞流被失手杀死了?”

    陈争闭上眼,“这是其中一种假设。还有一种,尹竞流终于在欺辱中爆发,动了杀心,混乱中,被这些人反杀。”

    鸣寒嘶了一声,“他们慌张处理完尹竞流的尸体,害怕事情败露,所以定下不再见面的规矩,每个人都遵守,所以后来曾燕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十年后,有人为尹竞流复仇,可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杀错了。”

    陈争说:“是。凶手不知道,现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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