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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一走,界岭小学又回到从前的样子。虽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表了态,要想办法解决学校里一位公办教师都没有的不正常状况,大家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白天盼太阳,夜里盼月亮地盼,而是各人做各人的事,谁也不再提起这事。
那一天,邮递员给学校送来一只麻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信。是从各地寄来的,除了表示慰问、敬佩和要求介绍经验外,还有二十多封信是说要和界岭小学一道开展手拉手活动。张英才不明白什么叫手拉手活动,余校长就解释,这是共青团中央一个基金会搞的,由富裕地区的学校帮助贫困地区的学校的活动。这么多的学校都愿意来帮助界岭小学,大家自然很高兴。当即决定分头写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邓有米叫道:“这么多信,若是全部回复,光邮票钱就不得了!”
经此提醒,大家动手清点,总共三百一十七封来信,算起来需邮费六十三元四角整,这还没有包括信纸和信封。四个人在屋子里愣了半天,余校长才说:“先将重要的挑五封出来回信,其余的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才发现,有几封信是专门写给张英才的。
张英才一一拆开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称他有文才,将民办教师写活了,也有说他敢于为民请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别,上面只写一句话:“速来我处,勿告他人。”开始张英才还以为是姚燕写的,再看落款,方知是万站长。
万站长既是亲舅舅,又是工作上的领导,他说有事,肯定就是有事。张英才写了个请假条,趁天没亮,塞进余校长家的门缝里。
上午九点,张英才就到了万站长家。李芳正蹲在门口刷牙,一只又肥又大的屁股将门堵得死死的,见人来也不挪道缝。张英才只好耐着性子等。李芳刷完牙,嗲声嗲气地冲着屋里说,这么好的牙齿,怎么牙刷一碰就出血,该不是白血病吧!万站长在屋里如何回答,张英才没有听清楚。进门时,见地上的白泡沫中真的有些血色,张英才很想骂一声活该。
万站长正在屋里洗李芳的内衣,见了张英才,他用满是肥皂的手一指厨房:“没吃早饭吧,还有两个馒头。”张英才也不谦让,自己进了厨房,一只大碗盛着两只肉包子和两只馒头。他懂得万站长话里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给李芳的,就移开上面的肉包子,拿出下面的馒头,一手一个,捏着站到万站长身边,望着他吃。
张英才咽了一口才问:“什么事,这急的!”
万站长望了一下房门小声说:“等忙完了再说。”
李芳从房里整整齐齐地出来,用纸包上肉包子,拿着就出门去了。
张英才问:“她这是去哪?”
万站长说:“上班去呗!”
接下来就入了正题。张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面的重视,除了拨给界岭小学一百套桌椅板凳外,还破例给了一个转正的名额。万站长反复强调,这仅有的名额是戴帽下达的,必须是张英才,这不仅是他的文章写得好,还因为各方面的条件比较合适,其余几个相差太远了,既超龄,学历又不够。
万站长说:“你把这表填了,快点的话,下个月就可以批下来。”
张英才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看了半天才说:“没搞错吧?”
万站长将登记表摊在他面前:“白纸黑字,还错得了!”
张英才终于拿起笔,正要填写,又止住了:“这表我不能填。应该给余校长他们。事情都是他们做的,我只不过写了篇文章。”
“你别像个男苕!李芳为了她表弟转正的事,都和我闹了几次离婚。这样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万站长迟疑了一下,又说,“还有蓝飞,那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暂时也顾不上了。”
“如果在一个月以前,我是不会谦让的。”张英才十分坚决地说,“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这样的机会应该优先给他们。我比他们年轻二十多岁,就算像你一样十年遇到一次,也还有两次机会呢!”
万站长沉默一阵才说:“其实,我也想将他们转正,只是没有这个权力。”
张英才说:“你可以找领导做做工作。”
万站长想了想,态度又坚决起来:“不行,姐姐把你交给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负责。你想想,转正后得马上到省教育学院进修一到两年,那时就快二十一岁了,然后干上三五年,手里有了点积蓄正好可以结婚成家。”
“你这样做,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这样说,哪像亲外甥!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让蓝飞去界岭,把这个机会给他!”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是没向舅妈漏一点风声!”
万站长气得往门外走:“你倒要挟我起来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着办去!”过了几分钟,他又从门外转回来:“外甥风格高,舅舅当然不能拉后腿。不过你得回去问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时弄得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张英才坐在万站长的自行车后面,半个钟头不到,就进了家门。
万站长先说,张英才补充。
张英才刚说完,父亲就表态:“英才我儿,这一年复读,的确没白读,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这样,该让的就要舍得让!”
母亲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这样做,对是对,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万站长叹口气:“你们都这样想,倒是我先前不对了。”
张英才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对万站长说:“我也是为你做牺牲。你想想,堂堂的万站长,不将转正名额给自己那个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而给了条件差很多的别人,说出去就等于给你脸上添光彩,说不定还有机会将你提拔到县里当局长呢!”
一家人全都笑了起来。
在去界岭小学的路上,万站长几次说,到学校后,名额肯定不好分,只能搞无记名投票。他搞过许多次这类投票,一百人参加,如果只一个名额,就会是一百个人,人人都能得到一票,因为参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所以,这一次,张英才的票千万不能投给别人,投给谁,谁就是两票,就是多数。万站长要他给自己也留一点机会,同时也可以检查一下别人的风格如何。
一百套桌椅板凳加一个转正名额,让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欣喜若狂。
投票时,万站长坐在张英才身边,眼睁睁看着张英才在纸上写下余校长的名字,气得恨不能当场给他一个耳光。万站长以为这个名额非余校长莫属了。不料唱票的结果,仍是一人一票。
张英才马上明白,余校长的票投给了他。
万站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说:“看来我还没能力将每个人都看透。”
按照规定,投票无效时,就进行公开评议。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无话。
张英才忍不住先说:“我看这次的名额,大家就让给余校长吧!”过了好久仍没响应,他又说:“不谈别的理由,余校长是学校元老,吃的苦最多。”
过了好久,孙四海低声说:“给余校长我没意见。”
邓有米只好也表态:“我也无话可说。”
一直耷着眼皮的余校长,抬起头来,张英才以为他会说几句感激话,没料到余校长还有别的要求。
余校长说:“万站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听到这话,邓有米、孙四海和张英才起身要往外走。万站长忙说:“你们人多,还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说话。”
余校长也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方便一些。”
他俩起身出去,站在操场边上,面对面说了一会儿。余校长像是在揉眼睛。万站长嘴唇动也没动,只是在最后时刻点了点头。
万站长招手叫张英才他们出来。大家站成了一圈。
万站长沉重地说:“余校长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说吧!你说了,我再说。”
余校长不安地扫了大家一眼:“刚才大家投票时忘了一个人,就是明爱芬,我妻子,她也是我校的民办教师。那年腊月,她刚生下余志,就去县里参加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为了赶车,她从没有桥的冷水河中趟了过去,还没进考场,人就病倒了。抬回来后,整个人就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拖了多年,她的心还不死,夜里做梦都念着转正。正是还没转为公办教师这口气憋在心里没有散开,她到死亡线上去了好几次,又依依不舍地返回来。我想,若是真给她转正,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死的。现在这个样子,她难受,我也难受,连带着国家、集体和大家都不好办。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让她将这几步路走快点,走舒服点,让她这一生多少有点高兴的事。大家刚才的好意我心领了,转正的名额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给——给——明爱芬呢?”
余校长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看大家的神色。
万站长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明爱芬本来是不够条件的,给她挂个民办教师的虚衔,主要是照顾余校长的工作。所以,虽然只有四个人上课,教育站仍给你们学校五个人的补助金。我也不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给明爱芬转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说她是个废人,哪怕是犯错误,我也要帮老余这一回。”
孙四海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将手举起来。
邓有米的手举得更慢,最后却举得很高。
张英才见了,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举起来。
万站长说:“老余,你抬头看看表决结果。”
余校长抬不起头,泪水哗哗地直往外流,喃喃地说:“我晓得,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太阳挂在头顶上,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
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盖在一副骨架上。
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
明爱芬眼珠一动:“你总是对我这么说,没有哪一回是真的。”
余校长说:“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让你转为公办教师。”
万站长说:“这一次,县里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
邓有米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将舆论造得好。”
孙四海说:“明老师,你是界岭小学真正的元老!还记得老村长送我到学校来,你正在教室里上课,那样子真美,连老村长都不敢打扰。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想宁可四处流浪,也不当民办教师。就因为见到你的样子,我才下定决心当民办教师的。还有,之所以,我对王小兰那么痴心,也因为她有好多地方像你。”
明爱芬很灿烂地一笑。她接过表格,从头看到尾,看得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老余,快拿水来,我要洗洗手,不能弄脏了表格。”
张英才连忙到外面去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细心地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间,那支笔不动了。
邓有米说:“明老师,快写呀!”
明爱芬那里没有一点动静。
在身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了最好,我们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做声。
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
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志哀!”
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米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去世了!”再无下文。
张英才拉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很旧的国旗徐徐下落,李子和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犯政治错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
张英才说:“这是天意。”
余校长急了,对邓有米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快找个会爬树的人,上去将绳子系好。”
“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万站长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
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万站长在山上一直待到明爱芬入土为安。
教育站的黄会计来送安葬费时,带来了李芳的口信,要他马上回家,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万站长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又想打这个转正名额的主意。”
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
万站长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
张英才到村长余实家报信,并询问,到时候谁给明爱芬老师致悼词比较合适。学校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这事最好由村长余实来做,实在不行就由万站长顶上去。张英才去问时,村长余实大咧咧地打几个哼哼,没有明确表示。追悼会开始前几分钟,村长余实才来。村长余实没想到,来参加明老师追悼会的人,比前几天村里开换届选举预备会还到得齐,便从张英才手里要走已经写好的悼词。村长余实念悼词时,还脱稿添了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的教育业绩,将垂范千秋。”
张英才对村长余实加的第一句话很反感,在心里说,拉选票都拉到追悼会上了。当他见到村长余实说话时噙着泪花,还是将所有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
来的人都送了礼,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鱼肉和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个桌子想要登记,送礼的人却都不去那儿,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一一还礼,如何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还没和王小兰说上话,邓有米就来喊他,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万站长看着他们平静地进了余校长的家,又看着他们平静地从余校长家里出来。见多识广的万站长都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
万站长随后进去看了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这两年的进修课他怎么上?儿子余志由谁抚养呢?十几个在他家寄宿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
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村长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还最后一张桌子从山下的村里返回来,见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走过去又有些犹豫。站了一会儿,孙四海和邓有米也来了。
万站长见了,就喊:“你们都过来!”
张英才走过去。万站长递过一张表:“你看余校长是怎么填的。”
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
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
万站长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
余校长说:“谁来劝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
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
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兰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已经无所谓了。”
邓有米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也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
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的真实想法。”
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孩子上学还很困难。”
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万站长随后进来,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
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
万站长不听他的,又拨了几下:“当初上山时,你问过这琴的主人是谁——就是我。”
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
万站长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界岭小学只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女老师比男老师明显要强。男老师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已离了两次婚,但她有一个在部队当将军的叔叔做靠山。女老师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比男老师强,明知转正无望,又刚生孩子,还是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男老师。”
张英才说:“我明白,男老师就是你,女老师是明爱芬!”
万站长面色苍白地说:“其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明爱芬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乡教育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有个做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只留下凤凰琴。”
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所得必有所失!”
万站长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
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
“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晓得李芳怎么跟我吵。还有蓝小梅和蓝飞,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呀!”万站长躺下后又补充说,“这次转正的两步棋得反着走。明天你就随我下山,先到省教育学院报到,回头补办别的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万站长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
他开门一看,张英才正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时,张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他想不到这是落雪,以为是自己的泪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头往高处看过一阵,还是不愿认可,这些从茫茫天际不请自来的清凉与纯粹的东西,不是泪花而是雪花。
界岭小学依然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让张英才亲手升一回国旗,张英才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身后忽然响起凤凰琴声。张英才回头一看,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合作,弹奏着国歌。仰望国旗的张英才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这时候,他又希望那是因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还在飘落,然而,张英才脸上堆积着的主要是泪花。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大家都为不能为张英才送行而感到惭愧。
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
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
然后,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
张英才和万站长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是报社寄来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费。
万站长感叹地说:“城里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资还多。”
这时候,张英才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到乡里的铁匠铺,将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叶碧秋的父亲说,余校长在为明爱芬举行葬礼时,还抽空同那些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谈话,大部分家长都表态说,不管家里如何苦,过了年,一定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和万站长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了。
叶碧秋的父亲有些不舍地说,早上同女儿一道去学校,听说张英才要离开界岭小学,叶碧秋为了忍着不哭,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叶碧秋的父亲在前面越走越远。
雪越落越大,几阵风劲劲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成了雕塑。
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
万站长说:“别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没走几步,万站长自己却停了下来,怔怔地往回看。
张英才难得叫声舅舅,问他是不是有东西丢在界岭小学。
万站长说:“我好像听到凤凰琴在响。”
张英才说:“怎么会哩,凤凰琴在我背上背着哩!”
万站长说:“有些声音你现在听不见,将来也许会听见。”
张英才故意说:“谢谢领导提醒!”
万站长不与他说笑:“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你这样子只怕是已经沾上了。就像我,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脱不了身。”
说话时,万站长的神情格外忧郁。
张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别人都送了礼物,只有万站长没送。万站长就问张英才想要什么。张英才指着山沟,要万站长想一想,当初送自己上山时,将什么东西扔到山下去了。见万站长终于想起那枚硬币,张英才就说,自己想要他将那枚硬币还回来。万站长往路边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回来后,手心里真的出现一枚硬币。张英才拿过硬币,看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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