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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兴安凭一口倔强之气坚持走到山腰后的矮林里,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咳着。他仰倒在地上,感觉胸腹间气滞难提,整个身体都在隐隐作痛。他望着树上乱飞的鸟雀,刚才的话语还在脑中回响。刚才在众人面前,他凭着一腔怨气应对,现在冷静下来,回想秦少璞夫妇所说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难道父亲真是被奸人暗害?那么又是谁害了他?往事历历,但竟然毫无头绪,他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炉上,一只小砂锅冒着热气,一个小丫鬟在地上扇着炉火。那兰悦在炉边将一些药材放入锅中。
“小姐,管家说那溪鳖得二十年的比较好。”小丫鬟说。
“可是,到哪里去找二十年的溪鳖呢?”那兰悦道。
这时,孟通推开门,轻轻走了进来。他对那兰悦一笑,说:“小姐在煎药呢?”他看见炉子上的锅,微微皱了皱眉。那兰悦看了他一眼道:“管家的药方里,有溪鳖,要二十年以上的,你能弄得到吗?”
“这个,可比较难,虽说溪里有鳖,但要那么老的,倒少见呢。”他对那兰悦道,“小姐,这是要煎药给谁?”其实他已猜到。
地上小丫鬟说:“小姐心肠好,看那兴安公子受伤很重,跟管家要了以前老爷常用的补药方子,准备熬了给他送去呢。”那兰悦低头不语。
孟通面带不悦的说:“那人不知去了哪里,如何送去呢?再说,那人怀恨在心,把我们都当成仇人,小姐这片好心,他恐怕不会领情的。”他摇摇头,“我劝小姐还是离他远点好,别忘了,他曾经对你非礼呢,他即便是找师祖的墓,对小姐那样,也不是君子所为,而是强盗所为,小姐怎么能对他心怀仁慈呢?”
小丫鬟插嘴说:“你和那个兴安公子一见面就打在一起,这次又几乎拼了命般的打,我们小姐这样做,也是让兴安公子不要太记恨你,化解一下怨气呀。”
孟通哼了一声:“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做个俏脸给……”他可能觉得不妥,没再继续说,他看着那兰悦,想起鬼手星婆的话,忽然加重了语气道:“那人是金人,小姐千万不要对他太仁慈,他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兰悦抬起头,对孟通说的话仿佛充耳未闻般,目光晶莹柔动,轻轻央求道:“你就帮我去捉一只来吧,好不好?”
孟通看见那兰悦的神情,心一下软了:“好吧,我带人去找找看。”那兰悦露出了微笑。孟通看着那兰悦,不禁有些发呆,那兰悦赶忙扭过了头去。
走出屋子,孟通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扬臂一挥,震得一旁的小树枝叶乱晃,树上的猫惊跳起来,蹿房越脊逃去。
秦少璞负手站在院子里,看庄丁将灯逐一点亮。山里日头落得早,山外霞光正灿,庄里已经掌灯。
忽然间,他注意到一排亮光向山坡上移动,似乎有人提着灯往山上爬。他叫来那兰欢,一起看对面山坡上的灯火,只见亮光从山下不断的向山上聚拢,越来越多。那兰欢派庄丁去查看究竟,不多时,庄丁回来禀告说,一大群乡民提了莲花灯向山上去,不知究竟。
天渐渐黑下来,对面山坡上的灯笼像是有人指挥般,游动中排出了一个奇怪的符号。那兰欢对秦少璞说:“想来又是星婆在兴妖作怪,”她担心的说,“这会不会是什么法术,给我们下咒呢?”
“我们行正道端,邪不能犯,再厉害的妖术法术,还能把我们魔魇了不成?”秦少璞道。
那兰欢把紧了秦少璞的手,这时身旁的管家说:“看上去像是驱魔招魂之类的法门。”这时山上的亮灯处传来了古怪的呼叫声,那些乡民喊着听不懂的话。灯笼移动,又渐渐变成了一个骷髅的形状。庄丁看着害怕,纷纷躲进屋里,闩了房门。
秦少璞不信那装神弄鬼的灯笼阵,正要和孟通商议,只听见那兰欢一声惊呼,一个身影倏地从空中飞来,披头散发的,看不清面目,秦少璞一拳击去,身影也一掌相对,劲风相会,对方晃了一下,却仍从秦少璞身边穿过。
“星婆!”秦少璞惊道。他止住要追赶的孟通,看着鬼手星婆踏檐点瓦的进了院子,直奔祭堂而去。
鬼手星婆闯进祭堂,只是大喊:“小黑袍儿,你现身罢,现身罢,让我看你一眼,你就是凶神恶煞的,也来看我一眼吧,你可知,想的我有多苦,你这个绝情负心的……”她疯了似的,在祭堂里手挥足蹈,把灵位也抱在怀里。谁也不敢上前,只得远远看着,任她又哭又笑,大叫大吵。
祭堂的烛火竟被她手挥袖舞中扫灭,一片漆黑。管家偷偷窥探,只见鬼手星婆像游魂似的在屋里游走,整整一夜,庄里人都不敢出声,只听见鬼手星婆凄厉的叫喊和哭嚎,好像把全天下的冤魂屈鬼都引来了一般。
霍兴安躺在地上,湿了一身露水。整整一晚上,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豹子,带着锥心的屈辱感和无边的孤独感,在山野中悒悒而行。待到黎明,一种恨意又浮起在心头,他不自觉的又向袍客山庄走去。
临近晌午,又饥又倦的他,想休息一会儿,便找了一块草地躺下来。只眯了一会儿眼,却做了一个冷汗涔涔的梦。他梦见一个蒙面人从树梢上跃下,一剑刺向他的心窝,只听“铛”的一声,似乎这一剑没有刺中。他猛然惊醒,看见头上乱枝摇晃,树叶飘落,却是鬼手星婆站在近旁轻轻挥袖,好像在掸拂落叶。他恍惚的看着鬼手星婆,不知她为什么总能找到自己,像是暗魔附影一样。
他哪里知道,刚才惺忪之中梦见的情景竟然是真的,那个从高处向他袭来的蒙面人被鬼手星婆出手挡了一下,已迅疾的逃走,否则现在早有一把剑在他余温的尸身上颤动。那个暗袭之人轻功了得,出手狠毒,若不是鬼手星婆发现及时,当真是噩梦成真。
霍兴安爬起来,向星婆施礼,他见星婆形容憔悴,疲态尽显,和昨日大为不同,似乎一夜之间衰老许多。这几日霍兴安心神不宁,恨怨交袭,虽得到鬼手星婆的指点和传授,功夫大有长进,但因鬼手星婆言笑轻浮,来去不羁,从未真正将她如师辈般对待,也未静下心来和她深谈细晤。现在见她哀毁骨立般的形状,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恭敬的喊了声“星婆”,想说什么,星婆只是挑了挑眉毛:“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不仅有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喜欢你,还有我这个爱管闲事的大媒人护着你。”霍兴安不明所以,只是当她一向的口吻语气。星婆点点头,自语道:“看来你确实该是我的徒儿,嗯,命中所定,命不该绝。”她顿了顿,看向袍客山庄的方向,“你要报仇,看来很难哟,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多了,不过你要成亲,倒是容易得很,师父我成全你就是啦。”
霍兴安心想,我还没叫过你师父呢,你却口口声声称起师父了,这星婆亦正亦邪的样子,不知是何门何派,她的霸道状总是令人不敢违逆。
见霍兴安有些呆怔的站在那儿,星婆一挥袖,说:“到你第一天练落叶剑法的山顶等我!”言毕转身飘然而去。
霍兴安以为星婆又要教他新的剑法,或者让他再练习剑刺落叶。他现在心情起伏不定,恨意和疑问都盘亘在脑中,哪有心思练剑,他只是想再到袍客山庄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该再打上一架,还是再逼问出什么来……但他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第一天练落叶剑法的山走去。
待他爬到那座山的山顶,已是身倦力乏,正要坐下稍息,只见枝丛摇晃,星婆也到了山顶。她背上似乎绑着一个大布袋。
星婆将背负的布袋解下,放在霍兴安面前,布袋原来是一卷毯子,星婆一抽,毯子摊开,一个女子随打开的毯子滚到了霍兴安的脚下。霍兴安一惊,退后一步,这女子头发散开,露出面容,赫然却是那兰悦。她仿佛未被惊动般,仍兀自沉睡,嘴角含笑,似是做着一个香甜的美梦。
星婆笑道:“这小丫头想必做梦都在想和你共结连理呢。”她让霍兴安抱起她,霍兴安犹豫的抱起那兰悦,不知星婆要如何处置她。“星婆,你这是要……”
这时山那边传来了隐约的吹角声。星婆跃步往山下疾走:“跟着我!”
星婆总是不容置疑的口气,霍兴安也不敢多问,只得抱着那兰悦,紧跟而行。
星婆步履轻盈,飘行如风,霍兴安受了内伤,加之又饥又渴,跟得踉踉跄跄,后来干脆几步一歇。星婆见状,只得拉着霍兴安向前疾走。星婆指力奇大,霍兴安身不由己的小跑起来,怀中的那兰悦脸埋在他的胸前,飞动的发丝不时的飘打着他的耳鼻,淡淡的清香让他禁不住嗅了几下。他偶尔看一眼昏睡的那兰悦,竟然有了一种怜惜之感。这样跑了两座小山,霍兴安只觉头晕眼花,精疲力尽,一跤绊倒在地。
见霍兴安不住喘息,星婆只好停下来。“星婆,”霍兴安央求道,“我们还是歇一歇吧。”
星婆凝神远处,像是在倾听什么,果然,远处隐约又响起了吹角声。
“我知道,你是不让袍客山庄的人追上我们。”霍兴安道。
“小黑袍儿的徒子徒孙可不是泛泛之辈,”星婆道,“歇不得!”
霍兴安无奈,只得摸了一颗回天丹出来,塞进嘴里。星婆点点头,也摸出一颗药丸来,不知什么东西,让他服下。霍兴安不敢违命,只好吞了下去。星婆说:“你的丹药可不见得有这丹药灵效哟,这是丸补气丹,很短的时辰内你会气力大涨。”
服了丹丸后,霍兴安只觉体内炽热,疲意顿减。他精神一振,抱起那兰悦,跟着星婆继续疾走。这样跑了一个时辰,他们在一条河边稍事休息。之后星婆又催着赶路,霍兴安也不知要去何方,只有随她前去。直到行至一处宽阔的湖边,星婆才停下了脚步。霍兴安也力不能支地跪在了地上。这一路抱着那兰悦,没觉如何,这一停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将她抱了很久。霍兴安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还从未和任何女人有如此亲密持久的相处,当他低头望着怀中的那兰悦,忽然觉得很是非分,这跟前次掳去她时却是两种感觉。这时,他内心反而柔软了下来,亦能感觉到手上少女娇躯的温软轻盈。他正要慢慢放下她,忽然,那兰悦睁开了眼睛,看见他,“啊”地轻呼一声。他一惊,赶忙放下她。
那兰悦眨了眨睫毛,似乎并不是很惊恐,她只是轻轻转过眼,脸上飞红,轻声说:“公子怎么又……”
鬼手星婆“嘻”地一笑,转身说:“小丫头,你这是在做梦呀。我玉成好事,让你们梦中相见。”
那兰悦更是羞涩,将脸转了过去。
“星婆,我们这是要去那里?”霍兴安问道。
“带你们远走高飞啊,岂不美得很?”
霍兴安想问去哪里,但是他现在只想躺在地上歇一歇。体内的药力似乎过去了,他浑身无力虚空,刚一躺下,便昏沉无觉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雨滂沱而下。
霍兴安倏地被淋醒,只一会,浑身已被雨水湿透。而他脸上却无雨水流淌,原来是那兰悦用衣袖挡着雨,两只胳膊并拢了挡在他的头上,她自己却没有跑开躲到树下去。霍兴安心下感激,坐了起来。那兰悦又惊又羞,拿开手,去抹头上的雨水。霍兴安拉住她跑到一棵树下,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
雨越下越大,这棵小树并不能遮挡滂沱的雨水,那兰悦抱着肩瑟瑟发抖,霍兴安见状,便脱下外衣,扯开了,遮在两人的头顶,并和那兰悦靠在一起。靠紧了的那兰悦低下了头,身子仍不时的颤抖,不知是寒意还是怯意。霍兴安望着密集的雨帘,不知星婆哪去了。
两人默不作声的躲在树下,直到这阵急雨慢慢的停下,变成淅沥的小雨,又细微成雨雾。霍兴安放下擎着的衣衫,发现那兰悦的头几乎埋到他的怀里,此时两人衣衫透湿,仿若丝藕粘连,霍兴安连忙旁退一步,那兰悦则始终没有抬起脸来。霍兴安看着她,只觉体内有股热气升腾,虽然冷雨滴沥,但却春意暖人。他定定神,心里对自己说,兴安啊兴安,你可千万不能有猥亵之意,本来别人就把你当做图谋不轨的盗匪之徒,这种情形之下更不可有什么妄念,即便不是谦谦君子,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可是,当他这样暗暗自警的时候,仍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兰悦。
那兰悦用手拧着头发,悄悄抬眼,发现霍兴安也正看她,连忙又低下头去,将贴在身上的显露出腰腿姿形的湿漉漉的衣衫抖开,抚开。
雨雾慢慢散去,但天还是灰沉沉的。霍兴安心想,应该生一堆火,将衣衫烤干,不知这附近有没有人家,我们两个落汤鸡在这里湿淋淋的站着,很是狼狈呢。
正发呆间,却见鬼手星婆飘然而来。霍兴安发现星婆身上似乎没有淋到雨。“星婆,刚才下了大雨,你……”霍兴安说。
“哦,”星婆笑道,“我当然是要找个仙人洞躲起来。”
“你是趁机躲到汉子家里去了吧!嘿嘿。”星婆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只见一个和星婆年龄相仿的女人慢慢的走来,手里拄着一根凸凹嶙峋的七星拐。她人在后面,声音却好似在眼前。
星婆笑着反诘道:“却不是你想汉子想疯了?”
那个女人一笑,说:“可不知是谁,每年都到这天目山来哭灵,我记得师祖返天的时候,你好像也没有这么牵挂呢。”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笑声未停,那个女人好像一下子到了近前。她拐杖一指霍兴安:“这小子是谁?”
“一对小冤家。”星婆倒道,“我准备收一双徒儿,你看如何?”
“嗯,看上去倒有些模样。”
霍兴安抱拳:“请问这位前辈是……”
星婆说:“快来参拜一下,花手月婆,说不定她会传你一手花开满园。”
霍兴安心道,不知是什么门派,听名号,倒像是和星婆同门,星婆武功高深,此人武功也当是不弱了。他不敢怠慢,恭敬道:“霍兴安拜见花手月婆。”
花手月婆点点头:“我叫月婆,自然是喜欢成人之美,可惜呢,你入了我师妹的门下,可就没有机会得受我的教诲了。”
星婆笑道:“我们难道不是一个门下的?”
月婆说:“现在不同以往,咱们三姐妹虽然共处一岭,但各鼎一坛,说不定以后会三分天下。”
星婆一拂袖:“呸,你什么时候就霸占天下了,那么多江湖妖魔都还没敢狂言呢。”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等我们找到那个小丫头,重返岛上,再点坛火,重振我教,就能……”
未等月婆说完,星婆打断道:“那又怎样?推举她接任教主?这可不妥……”
月婆会意的说:“嗯,还是先找到练功洞要紧。”
星婆也点头:“这样我们姐妹就能享百年之福,这可比当教主要好。”
霍兴安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现在只想生一堆火。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那兰悦,看到她在轻轻的发抖。
“不过小丫头从未出过海,”月婆说,“不知师父有没有告诉她练功洞的位置,师父升天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只怕是不记得。三师妹多年前曾见过她一面,问她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中人可都不信呢,”星婆挑眉撇嘴道,“那小丫头三番五次到洪道门和青城派索要地图,她不是曾对青城神陛说‘你们即便有了图也不认得路’吗?”
“也许她真的知道?”
“我虽然没见过那小丫头,但听说机灵的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引得洪道门和青城派几年来互相争斗,死伤无数。我看呀,她肯定是能看得懂那个地图。”
“不过没有地图,她不是也没有办法出海是吧?师妹,”月婆说,“我们在日焰岛长大,只要拿来地图瞧瞧,我们也定能识得海路。”
“青城神陛在时,天下没几个人能上得了青城山,而洪道门那些老家伙不死,他们的玄灵剑阵有几人能破?只有小黑袍在世的时候,登青城山如走平地,但这人呀,淡泊的很,只求以武会友,根本不思大计,又为那青城神陛座下的小妖妇迷了心……”星婆越说越恨。
月婆见她又怨忿幽幽起来,接口道:“你难道还指望他为你去做什么好事了,嘿嘿。咱姐妹三人不就等着青城派和洪道门两败俱伤吗?现在青城神陛已死,青城派乱作一团,洪道门趁机下手,听说他们在五圣岭上为了地图恶战一番,之后两派的掌门都不见了踪影,不知如何。”
霍兴安心中一动,心道,青城派掌门已葬在无名岗上,但他们说的地图却是什么?一旁的那兰悦坐了下来,蜷着身子抱着膝。霍兴安见这两位高人说个不停,只好插嘴道:“星婆,我们要在这里落脚休息吗?这里……”他见周围都是山,怕在这过夜又下起雨来。
星婆这才顿住,指了指谷的北边说:“那里有户人家。”
霍兴安建议去人家借宿。见天色已晚,他们便一起去往那户人家。
到了谷中的那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老妇。霍兴安要了木炭,生起火盆来。那兰悦问那老妇有无衣衫可换,老妇拿出几件农家的粗布衣衫来,那兰悦轻轻皱眉。她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哪有穿过这粗陋衣衫,她谢了老妇,将衣衫还了回去,只是坐在火盆前烤火。星婆笑道:“小丫头是千金之身,哪能穿老太婆的衣服,我身上这身花衣,小丫头倒可试试呢。”
月婆讥笑道:“你就不是老太婆了吗?”
星婆扶了一下鬓边簪花:“哼,当然没你老呢。”
“哦——”月婆拖长了声音,“黑袍仙儿当你是黄花闺女哦,当然不舍得你老。”
这显然戳中了星婆的心,她佯怒道:“要不是你咒他死,他怎么死的那么早。”
“我可没有咒过他,是你在天天咒他吧,他就是死了,你也天天在咒呢。每年你都来哭灵,每次见到你,你都在怨他,恨他,咒他,这次还不是一样?”月婆道。
星婆轻哼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这时,老妇给他们送来了茶水,拿过碗给他们一一倒上。星婆端起来喝了一口,吐在了地上。见星婆吐了茶水,那兰悦端起的碗也放下了。月婆坐在一个破陋的椅子上,长拐点地说:“你以为这儿会有琼浆玉液么?”她掏出一小包东西,吩咐老妇去煮了。
“你的茶看来是好的了。”星婆说,“但你的法术可不灵哟。”
“你去唤灵了?”月婆问道。
“用了你教的法术,整整一晚上,也没见什么动静,是不是谶文不对?那老鬼的影子都没见到。”
“可是我们在日焰坛上祭祖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个法术。”
星婆点头道:“倒是和你的一样,不过我记得在日焰岛时,每年的坛祭之日,每次做完法术,我好像都能看见诸位师祖的身影,甚至能听到她们的传音。”
“嗯,是啊,”月婆也回忆到,“她们一起出现在天上,然后就似乎到了我们面前,每次我似乎都能感到自己的功力有所长进呢。”
“青师祖还能和她们说话呢,我离的最近,听她说些听不懂的话。”星婆望着屋顶,目光好像追忆着遥远。“既然,法术是一样的,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到呢?是不是真的已经生死茫茫,无缘得见了。”
“那也难说……”月婆道。
星婆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眼对月婆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坛祭前,青师祖都给我们饮一杯水,从一个大鼎里舀出来的,说是通灵圣水,不知是不是和那有关呢。”
“这,可难说,”月婆道,“那圣水据说使人灵台空明,心府通神。”
“也许是啦。那圣水到哪儿去弄得呢?没有那圣水,我可是枉费心思,白忙一场哦。”
“只有青师祖知道,我们哪能得知呢,也许等有一天我们找到练功洞,找到密卷,也许有圣水的方子。”
星婆点点头。
听她们讲什么祭坛圣水之类的,霍兴安听的糊涂,也不太关心。他抱了一捆草,倚在身后坐下来,望着火盆里的炭火发了会儿愣。那兰悦静静的坐在旁边,不时的看一眼他,他发现那兰悦看他时,也不禁看她一眼,那兰悦便立即将头转了过去。霍兴安心道,这个丫头面容平静,神态安然,似乎一点都不慌乱,倒不似被星婆抢了来,倒似与我们一起出游踏春一般。他看着神情温柔的那兰悦,想起在袍客山庄所受的屈辱,又不禁暗暗咬牙。他索性闭上眼,暂时不去想那些牵缠他的纷纭乱事,但星婆和月婆的谈话仍字字响在他的耳边。星婆语快声尖,月婆说话则慢条斯理,虽然月婆声音不高,但却总比星婆先到耳朵一样,可见内力深厚。霍兴安听见她们反复提及的地图和什么日焰岛,又想起她们所说的两派相争之事,忽然心中一动。他伸手入怀,拿出聂摩天给他的牛皮卷,展了开来。
星婆起身出去了,不知何事。月婆半闭着眼,不时的点一下拐杖。霍兴安仔细看那半张牛皮,只见上面画着各种线条和符号,很像一张地图,其中还有些文字,霍兴安努力的辨认着,忽然,看见有“日焰岛”、“归霞岛”等字,他轻轻念了出来:“日焰岛?”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月婆仍眼皮一抬,循声而望,看见了霍兴安手上的牛皮卷。
只觉眼前一晃,霍兴安手中的牛皮卷被月婆的七星拐挑了去。霍兴安惊讶的望着她。
月婆凑近了火盆,端详着牛皮卷,脸上露出奇怪的凝重的表情,但继之以欲喜欲忧的神色。
“这是——这是地图吗?月婆?”霍兴安问道。
月婆抬头,目光如炬的看着他:“这张图你是从哪得来的?”
“我……”霍兴安不想说出聂摩天的名字,感觉聂摩天的名字是个会惹上是非的名字,“是一个朋友托我保管的。”
“一个朋友?可是青城派的?”月婆逼问道。
霍兴安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他本不善于说谎,只是不想多事。他这样不知所措的样子,反倒像是默认了一般。月婆面露喜色,将牛皮卷揣进怀里。
“月婆,”霍兴安不知她何意,“这是朋友所托,必当送到其亲眷的手里。”
“那我先借来一用,他日还给你便是了。”
“这——”霍兴安想到她和星婆之间的对话,难道这图真的有什么重大的来头?他想起聂摩天临死前的话,心道,聂大哥对我推心置腹,颇有情义,我不能辜负所托!他起身上前,抱拳道:“月婆,此图不知何物,我也没什么见识,只是受人之托,不能随意转借。”
月婆道:“你倒是重义,不过我说了,借用一下,之后还你。再说,嗯……你不是我师妹的徒弟吗?谁知道其中有什么鬼瞒着人?”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月婆一点七星拐,身子飞也似的穿出了门外,只听见星婆的询问和月婆的一句“后会有期”。
星婆急急的进到屋里,而霍兴安刚刚追出三两步。见霍兴安着急的模样,星婆疑道:“你为什么追她?她为什么走了?”
“月婆她,她拿走了我的东西,说要借用一下……”
星婆疑惑的看着他:“什么东西?值得我师姐这样?”
霍兴安将月婆拿走牛皮卷的事简单的说了。星婆问他那牛皮卷上是否真有“日焰岛”三个字,霍兴安点头称是。星婆大惊:“原来你藏着这东西!”说罢,她也转身冲出了屋子。
霍兴安知道她是追赶月婆去了,心道,只要能把那东西拿回来最好,那东西看来像是天下之宝,或者是个藏宝图也未为可知,如果真是什么藏宝图之类的,那么这东西多半是难回自己手中了。
霍兴安只想着“不负重托”四字,其实并不关心什么地图之事。他回到屋里,看见一脸关心的那兰悦,叹了口气。
“公子……”那兰悦想问他什么,但又止住了。
星婆追出没多远,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星婆料想其师姐在这雨里不便跑得太远,便一边追赶一边大喊:“师姐——师姐呀——你在哪呀?——你拿着地图自己可研究不出来——”她并不知道霍兴安手中的那张地图是什么样子,也并不知道月婆能不能看懂,心里只是又急又气,颇想大骂,但又怕其师姐真的不再现身了。她运足内力,大声喊道:“师姐,你怎么只拿了一半去呀——他手里还有另一张呢——师妹我也是才知道呢——”跑了很远,反复的大声喊着,以期月婆能听见。
霍兴安闩上了门,听见外面瓢泼的雨声,心想星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那边房里的老妇已是鼾声如雷。他给火盆里添了些炭木,心事重重的坐下来。
“公子……一定很担心吧?”那兰悦轻声说。
“嗯。”霍兴安望着炭火发怔。
“公子,”那兰悦想说什么。
“嗯。”霍兴安又应了一声,那兰悦微微一愣,知趣的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却是星婆回来了。星婆进了屋子,顾不得擦满脸的雨水,就沉着脸问他:“你手中只有那一张图吗?”
见星婆完全不似平常嬉笑的样子,霍兴安知道那张图应该是极为重要的了。他点点头。星婆神色平和起来,说:“我那师姐鬼迷心窍,不知真假。如果她回来问你,你就说还另有一张在手里。”见霍兴安迷惑不解的样子,她说,“你就按我说的,我来应付她。”
然后,星婆仔细的问了一下来龙去脉。除了聂摩天的真名,其它的事霍兴安都一一的告诉了星婆。
星婆听的点头:“既然那人是青城派的,那么此图看来真的是了……”
霍兴安道:“我答应了人家,不能半途而废,一定得把那东西送到青城派去。”
星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小公子福大命大,那张图看来还会回来。”话音刚落,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被切为两段的门闩掉在了地上。星婆往后一退,没等看清门外的人,只见一物低低的飞来盖住了火盆,顿时屋里一片漆黑。
霍兴安按住剑柄,注意着门外的动静,门外除了雨声,似乎没有人进来。星婆也不出声,似乎也在准备暗中出招。
黑暗中,好像有一点绿莹莹的光游进了屋子,晃动着。霍兴安想起月婆的七星拐的拐头是翡翠的,不知是不是月婆悄悄进了来。忽然间,一股异香飘满了屋子,闻起来十分销魂的香,霍兴安觉得身体绵软下来,仿佛迷醉了一般,渐渐的,受用的闭上了眼……
等霍兴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外面鸟雀争相啁啾的清晨。他敲敲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他转过头,发现躺在草堆上的那兰悦正睁着眼看着他,目光明澈晶莹。霍兴安眨了眨眼,那兰悦垂下了睫毛。霍兴安环顾屋内,发现器物凌乱,月婆坐过的椅子碎成了数片。他依稀想起昨晚的情形,发现地上断成两节的门闩。“昨晚,有人进到了屋子里……”他自言自语道。
“公子被迷香熏倒了。”那兰悦轻声道。
霍兴安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你,难道没有……”
“我没有。”她轻轻摇头。
霍兴安不解的望着她。
“从小我爹就让我吃各种药,让我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霍兴安惊异道,“你知道那是迷香?”
“花手月婆,她是使毒的高手,”那兰悦道,“我爹说她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使毒高手。”
“原来你认识她。”
那兰悦轻轻点头:“我爹就是为了防她,才让我从小吃药。”她顿了顿,垂下目光,“她曾用迷香抓走我娘,逼着我爹去帮她找那地图。”
“那你娘……”
“后来我爹去枯岭要人,从鬼手星婆那儿将我娘抢了回来。”
“哦。”
“不想地图在你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图。”霍兴安站起来,望着屋外,“他们打了起来?”
那兰悦也跟着起身。“月婆以为我们都昏倒了,谁知,刚进来便被星婆拍了一掌。”
“星婆的掌法很厉害。”
“然后她们打了起来,后来,月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星婆抢走了图。我很害怕,不敢出声,只见月婆哼了几声,好像在运气,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她看见你躺在那里,便……”
“便怎么样?”霍兴安急问。
那兰悦脸微微一红:“便在你身上搜,之后,又来搜我……”
“然后他去追星婆了吧?”
“是的。她逼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连说‘上当了’,便追出去了。”
霍兴安看着窗外,心想,如果星婆一时半会不回来,怎么办?我受聂大哥临死的重托,无论如何是要把那东西送到青城派的,不管那东西是天下至宝也罢,还是一钱不值也罢,都要物归原主。
看见霍兴安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兰悦轻声道:“公子一定担心被抢走的东西。”
“嗯。”霍兴安转过头来,看见一脸关切的那兰悦。忽然想到,她岂不也是被星婆抢来的?那些担心她的人应该还在四处的找她。他看着那兰悦恬静的神情,清澈的眼眸,心里的恨意竟然淡了许多。想起这几天经历的种种,思绪仿佛从混沌中渐渐明晰起来。他皱了皱眉,犹豫不决应不应该再次逼她去那黑袍客的墓,但秦少璞所言又似乎不无道理,如果真的冤枉了好人,那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得安宁。
见霍兴安愁眉隐隐,那兰悦不知他心里所想,她轻抚着袖口,道:“公子,我们是不是——要等星婆?”
霍兴安也不知如何是好。“嗯。”他点头,心想,等不来星婆却等来了袍客山庄的人怎么办?大不了再决斗一番就是了。想到这,他感觉一口未出的恶气涌了上来,不禁连声咳嗽。
“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兰悦小心翼翼的问道。
“死不了。”霍兴安恨恨的说。
那兰悦心里也不知所措。她既希望庄里的人找过来,又希望他们不要再对付霍兴安。看见他突然又生气的样子,她有点害怕。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霍兴安拔出短剑闪到门边。却是昨夜的老妇。
老妇挑着水进来,对那兰悦笑道:“这位姑娘,睡的可好?这山野草舍,实在是寒酸哟。”那兰悦向她称谢。老妇看见整理剑鞘的霍兴安,又道:“这位公子屈尊了。”
霍兴安摸出一块碎银给老妇,道:“要麻烦你,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
老妇见到银两喜出望外,连连答应。“这草舍实在简陋,公子不嫌弃,就住下来,我到别处去。那屋子里有张床,能勉强用着。这位姑娘,定是一个大户的千金,可委屈了你。”
霍兴安看了一眼面含羞涩的那兰悦,对那唠叨不绝的老妇说:“还得麻烦你一件事。”他又拿出碎银子给她。
“千事万事都不烦,不烦。”老妇手捧银子,眉开眼笑。
霍兴安嘱咐她去到之前存马的客栈取回后福,又嘱咐她路上不管遇到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里的事,否则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放心,放心!”老妇作着揖出去了。
霍兴安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着犹豫的那兰悦,她轻抚着颈边的一绺头发,欲言又止。他心道,反正,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贼,索性我就当一回贼,在我没想好怎么办之前,我不会放她走的。这下,我可真的成了强抢民女的贼了!
那兰悦俯身,抱了一些柴草,去灶台那边烧火去了。霍兴安倚着柴垛坐下来,望着她。她的衣裙沾了很多昨夜火盆的黑灰。他想,这个小丫头,一定没出过远门,也一定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她天天有丫环伺候着,有下人端茶送水,这下子,倒要看看她怎么办。他想起被孟通数次羞辱的情景,又想起那凌空的一记夺命掌,要不是秦少璞化解掉,自己早已丧命。他暗暗咬牙,仿佛那兰悦理所当然的成了替罪的人。
不久,那兰悦端了一碗热水来,叫了声“公子”。
霍兴安回过神来。他接过碗,碰到了她纤细的手指。那兰悦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的缩回去。他抬头,看见她桃花绽蕊般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满心的戾气与怨气是多么可鄙。
他慢慢的喝着水,那兰悦又去灶台上熬粥了。两个人都再不说话,好想各自想着心事。但霍兴安偷偷看她的时候,发现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粥熬好了,那兰悦又给他端了来。
“我,我没有做过粥,”那兰悦道,“不知怎么样。”
霍兴安点点头。那兰悦在旁边轻轻坐下。
“你不喝?”
那兰悦轻轻摇头。
霍兴安放下了碗。看见那兰悦垂着睫毛,似喜非喜的神情,霍兴安心中突然柔软下来。自从在溪边第一次见到她后,还从来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呢。
他想起了什么,对她说:“姑娘,不是我把你抢来的。”
“我知道。”那兰悦道,“我在房里研墨,星婆突然闯进来点了我的穴道……”
“你别害怕,”他说,“我不会逼你去你爹的墓。”他微哼一声,“你当然也不肯的。”
“公子,我想,你错怪我爹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我肯定会弄清楚,但他总是逃脱不了干系。”他盯着那兰悦,“无论如何,是中了你爹的一掌之后,他才昏过去不醒的。”他重重的放下碗。
那兰悦抬起睫毛,眼眶中泪光泛动:“不,请不要怪罪我爹……”
“如果真凶真的是你爹……我……”霍兴安站起身来,看着窗外。他无法再面对她的神情,他怕动摇的意志,怕退让的决心,他甚至怕自己无法握紧的拳头。
“我要去查个水落石出!”他想了想说,“不过,你必须跟我走!”他把住了腰间的剑鞘。
他不知黑袍客后人的深浅,虽然那兰悦身娇体弱的样子,但他并没有把握能胜的过她,只当她是深藏不露。她从小被黑袍客护成百毒不侵,谁知有没有练就什么怪异武功。那次在崖间掳了她去,她没有反抗,谁知是不是有意的。
他虽然口气很硬,但也没指望她会听他的。
那兰悦嘴唇动了动。
霍兴安道:“否则,我再回来,说不定袍客山庄都没有了,我到哪里去找?”
那兰悦泫然欲涕的摇摇头。
“黑袍客一生云游天下,你们也去云游江湖……”
那兰悦还是默然不语。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跟我走!”他顿了顿,“如果,确实不是你爹所害,我会将你平安地送回袍客山庄。”不等那兰悦回应,他咬牙说,“如果真是你爹害死了我爹,那么……”他在心里想象着那穿过棺木尸身的一剑,但电光石火的一瞬,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快意的复仇法子,他把住那兰悦的双肩道,“那么,你就要在我爹娘的墓前为他们守一辈子墓!”
那兰悦仰起脸,一滴泪滑了下来。令霍兴安愕然的是,她含泪点了一下头。
见那兰悦答应了他,霍兴安心有不忍起来,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无情。他松开那兰悦,那兰悦委屈的转过脸,慢慢的向外走去。
霍兴安看着她走出了屋外,又走了十几步远。他追了上去,在她身后说:“你是黑袍客的女儿,我知道。不过你答应了我……”
那兰悦站住了。
“你一定要走,我只能……”他拔出短剑指着她的后颈。气急之下,他又连连咳嗽起来。
那兰悦回过身来,怜惜的看着他:“公子,我不走。”
霍兴安捂着胸口,感觉喘不过气来。
那兰悦脸上泪痕宛然。“公子,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跟你走。只是,只是我想,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姐姐……一想到她会伤心,我也就伤心起来。”
望着那兰悦,霍兴安深深的后悔了,为自己鲁莽的举止感到羞愧无比。他扔掉短剑,偏开目光不去看她一双泪眼:“抱歉,姑娘……”
“公子,你叫我悦儿吧。”
这时间,心中的野兽仿佛慌不迭的钻回了密林,一切渐渐的风和日丽起来。霍兴安变得钳口结舌,不知是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那兰悦捡起短剑,捧给他:“公子。”
“悦儿……”霍兴安轻轻的叫出,感觉一隙阳光透进了幽暗的心谷。
又仿佛草木摇曳,心襟飘荡。此时,微风拂动着春色中所有被薰暖的枝枝叶叶,鸟雀扑棱着雏羽从头顶飞过。他看着那兰悦,虽然泪痕未干,但阳光里晶莹娇柔的脸上分明漾着一丝淡淡的欢喜。
他们在谷中的草屋住了下来。白天,霍兴安劈木拾柴喂马,那兰悦便烧火煮粥。晚上,霍兴安睡在柴堆上,里屋的竹床则让给那兰悦。早晨,有时霍兴安从梦中惊醒,会发现身上多了一个草叶编织的铺盖,那是那兰悦用枝条一根根编的,虽然不够暖和,也足以挡一些夜露风寒了。
白天更多的时候,霍兴安会看着谷外的群山发呆,或是听那兰悦在树下一边梳洗一边唱歌。听着她宛转的吟唱,霍兴安竟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忘记了何去何从,忘记了无常世事,忘记了烟消云散的烦恼。
几天过去了,仍不见星婆回来。一天早晨,霍兴安觉得莫名的焦躁,不待和那兰悦打招呼,他出了柴门,跨上后福便一路狂奔。他奔出谷外,在山间穿行,不停的打马,直到后福跑的浑身汗津津的才罢手。他牵着后福,来到一处村庄,看见村外的树上贴着袍客山庄的悬赏令,上面画着的一男一女极像自己和悦儿。他大惊,急忙上马向谷中赶去。
可能是这个野谷人迹罕至的缘故吧,除了寡居的老妇竟没有外人造访,他心道,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回到谷中,那兰悦不在屋里。霍兴安喊着她的名字,跑向屋后,又跑到树林,急急的在谷中奔跑,直到在山脚的泉边看见了她。
霍兴安松了口气。那兰悦放下手中的手帕,微微一笑:“公子很担心我吗?”
“我,我以为……”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那兰悦这么说,霍兴安心里踏实了下来。
“你担心我,那你陪着我吧。”那兰悦将手帕在水面漂来漂去。
霍兴安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不会走的,公子放心好了。”那兰悦柔声道。
“可是这里,每天粗茶淡饭的,你不会习惯的。”
“公子能习惯,我也会习惯的。”
霍兴安轻咳了几下。自从伤了内气之后,一直没有复原,总觉得体内一股浊气未消。即使服用了回天丹,也难驱逐。
“公子的伤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这儿,没有药材,如果有药材的话,悦儿会天天给你熬药,让你快快见好。”
霍兴安自小孤单,听到她如此关心体贴的话,好像被母亲疼爱呵护一般,竟然感动得鼻尖一酸。
“悦儿,”霍兴安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那兰悦轻轻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垂下睫毛。水里的一条鱼儿忽然冒出了水面,用尾巴甩起了一个水花,然后倏地隐入水中,仿佛偷窥了一下世间的春色。这一时风和景明,天光云影,山水相映,霍兴安只觉心如岸芷,随波徐荡。和那兰悦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心里平和了许多,怨气也少了许多。刚才还策马躁驰的狂然之感,在悦儿的软声轻语中竟然消失无踪。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霍兴安望着几只戏水的鸟,“星婆那样的高人行踪不定,我们不能总这么等下去。”
“要去很远的地方是么?”
“是。”霍兴安看着她,生怕她心意动摇。
那兰悦一想到这一去可能从此水长山远,不禁抬头看那山外。“公子,你替我讨个纸笔来,我,想留一封信……”
霍兴安点点头。
“我从来没有走这么远,”那兰悦神往的微笑道,“外面,是不是很繁华热闹呢?”
霍兴安想说,北边也有很多兵荒马乱的地方,但是又怕吓到她。“嗯,我去过的汴京,很热闹的。那里有很多人,卖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爹以前可是经常出去,但他从来不让我出谷。”那兰悦小心的看了霍兴安一眼,似乎怕提起黑袍客又触动他的不快。
一只斑斓的蝴蝶停在了那兰悦的手臂上,那兰悦用手指去拈,动作很慢,但还是将蝴蝶惊走了。
“你爹,没有教你功夫吗?”
她看起来真的是毫无指力和掌力,霍兴安心想。
“我爹从小告诉我,说功夫是世间的莽物、邪物,总不是什么大成之道,所以一直都不让我习练,”那兰悦轻轻摇头,“但是我姐姐却练的一身好功夫,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庄里的人都争着要习武,也没有人说功夫不好。只有我爹……”
霍兴安心里暗道,这黑袍客真是怪的很,一身不世功夫,却不愿传给小女儿?又想到,幸亏那怪客不传那兰悦功夫。
“习武很难,你爹怕是心痛你。”
“公子说的是,我爹只是希望我读读文章,诵诵诗词,他便很高兴。我娘也希望我这样的。”
霍兴安知道,如悦儿这样的女儿,一定是倍受黑袍客父母爱护的,这不禁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心道,你当然不需要功夫,你没有功夫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他自小失去父母之后,倍受人欺负,他还记得,在和阿不罕以及赤蚣的孩子打架后,那些小霸王笑他是没人要的讨饭儿,他于是生气地跑了出去,后来找到了笑天祖,决心学一身武艺。却不知天外有天,自己这点浅薄的功夫,连袍客山庄的门都打不进去。
他看着悦儿,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
“公子,你想你的爹娘了……”那兰悦轻声道。
霍兴安默然不语。
“我唱首歌儿给你听吧。”那兰悦道。
她捏弄着手帕,用小指轻点掌心,点了一会儿,吟唱起来:
“玉镜何时爱新妆,莫叹花事短长,凭栏处,暂歇春光,一脉烟雨偏惆怅……”
霍兴安心中一动。
那兰悦的歌声像鲛绡拂水,又似柳丝曳林,随着熠动的波光飘过了霍兴安的心头渐渐收音。他喃喃道:“我听过……这是……”他想起遥远的故里,幼时耳边曾经响起的的熟悉的词句。
“这是山野逸人龙星名所作的词,公子。”那兰悦道。
他知道那兰悦唱歌给他听,是为了安慰他,哪知这首词却又是他似曾熟识的。他想起第一次遇见那兰悦的情景,她也是在谷中的溪边唱着歌儿,而此时,这柔妙的歌声只供他一个人听,由他一个人赏。他看着她,一时感慨,一时感动。
“公子爱听吗?”
“嗯。”
“那悦儿再唱给你听。”
“好。”
那兰悦顿了顿,又轻轻的唱起来。霍兴安听的入神,仿佛心也随着歌声飞入蝶舞花影的旧日庭院……直到远处传来几声哨音,将他的神思惊动。他警觉的站起来,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在谷外的山脚下。他忽然想起了那树上悬赏的告示。
那兰悦停了歌唱,看着他。他低头看了看那兰悦:“我们该走了。”
那兰悦嘴唇轻动想说什么,但仍是点了点头。
他牵来马,急急的将那兰悦扶上马背,自己也纵身而上,急抖缰绳,向谷外奔去。那兰悦偎在他的怀里,满面飞羞,而霍兴安是看不见的,也无暇多顾,他只是一再的催马疾蹄。他这几日气力虚弱,心知已实在无法再和孟通等大打一仗,现在星婆又不在,心想,既然这丫头答应了我去探明父亲死因,那我就不再是强人所难,不再算是强掳,那么就走的越远越好。他心意已决,打马如飞,掠草穿林,那兰悦悄悄的闭上了眼睛。
这样跑了半天,后福累的几乎瘫倒,由疾奔变成拖拖拉拉的碎步。霍兴安只好停住,发现自己的下巴原来一直轻抵在那兰悦的脑后,被她的头发摩挲的胸前仿佛满怀暖香,又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紧抱着她似的,不禁心襟摇荡难以自持。这一时,他对自己说,兴安,兴安,她不应该是你恨的人,她现在是除了你之外无依无靠的人。
他将那兰悦抱下马,那兰悦低着头,害羞之极,不敢看他。
几片花瓣飞过了他们的肩头,他环顾四周,是层层叠叠的花树。这是一片临近湖边的地方,放眼望去没有人家,只有莺燕在落绒飘絮中飞来飞去,只有数不尽的花丛,花树。
他们一起走进花丛里,驻足歇息。
那兰悦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摸了摸颈边的几绺头发,轻风拂动着襟袖。漫天飞舞的落英,在她目光里灵动。“这么多的花。”她笑着,伸手去接。
霍兴安看着仰起脸在花雨里微笑的那兰悦,动人可爱的样子,再也移不开眼睛。半晌,那兰悦发现痴了一样的霍兴安,又羞又喜般的,垂下了睫毛。
落花贴着霍兴安的面颊不断掠过,恍惚里,他好像听见自己在空空旷旷的田野中回音般的耳语:悦儿,她美的真像花一样,如果没有那么多命中的纷争,就在这花里一直看着她,该有多好……
霍兴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
“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儿,”那兰悦道,“各种各样的花儿,数都数不过来。”她嘴角带着犹如芳蕊初绽般的笑容。她两手捧了接满掌心的花瓣,捧给霍兴安。
霍兴安慢慢伸出双手,接她捧过来的花瓣。她的双手没有松开落下花瓣,却轻轻放在霍兴安的双掌中。霍兴安触碰到她的手,心一颤,然后剧烈的跳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松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和花瓣包起来,仿佛将这世上无比的美物收在了自己的心里。那兰悦没有挣脱,任由他这样握着,好久,好久。
她低着眼,脸上阳光灿动,娇红胜花。
“公子……”
霍兴安一怔,连忙松开手掌。那兰悦将花瓣慢慢拨落到他的手里。两个人都再无说话,但心里却感觉到花酿的蜜意般,默契殷殷。
霍兴安看着满野摇曳的花儿,不知怎么,却忽然想到了在汴京时那件让人赧颜的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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