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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上一壶酒!”
“好嘞!”小二答应着,麻利地端过一小壶酒给杯满上,然后一起送来放上桌。
山村的气候反复无常,早先时分太阳尚在青山之上,明亮的很,可现在才刚到午时,却突然下起来绵绵细雨,落在酒肆搭建的棚顶上不停发出“噼啪”的声响。
酒也是这儿山村独有的“溪泉酿”,因当地人取水于山中潺潺谷溪,或是猎人寻到的幽僻清泉,才得了这个唬人的名字,也算不上什么名贵酒,不过喝起来倒是有种爽口的清冽之感,余味十足。
棚下有张桌子只坐了一个客人。这位客人穿着普通式样的灰白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薄纱自斗笠边缘垂下,令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周围人声鼎沸,客人若无所觉,他静静端起刚满上的酒杯,嘴唇轻啜,微眯的双眼似乎一直看着空旷迷蒙的街道。
但实际上,闲言碎语皆入其耳。
...
“这该死的天气。”一名商人模样的人骂骂咧咧,掸了掸自己精致的衣衫,躲进了棚下。
“哈哈,一点小雨你还怕淋坏了衣裳啊?”这是一位独坐的猎人,他拍拍旁边座椅,笑道,“正好来喝点。”
“淋湿了总归不好。”商人答道,看样子他明显认得这坦臂露胸的粗豪汉子,“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一个人在这独饮。”
“没办法,就这么点爱好了。”猎人说着,给商人倒了一杯。
商人毫不客气地坐下,端起杯子一口干尽,随口说道:“看你兴致颇高,难不成今儿个又有好东西要出手?”
“哪能呢。”粗豪汉子摇摇头,“这场雨一来,不论大小,今天山里寻迹的猎人就别想有收获了,不过这种天气我们都习以为常,布了地洞夹子就只能回来喝点小酒,权当休息了。”
“那你还这么高兴?”
“生活不愁,有酒有肉,咋不高兴?”
“有道理。来,喝酒喝酒。”商人一脸深以为然,举起了杯子。
...
“这雨暂时是不会停了,道路泥泞,不宜走货行商。”一人蹲在棚下路边,叹道,他本来打算今日便离开,望着天空只得打消了念头。
“离平商队昨日可是动身了的,这点放个盆接水都嫌慢的小雨,人家都不放在眼里。”旁边一人嘲讽道。
“那是大商会,我这样的小商人可不能比。”那人回道。
酒肆棚下此时聚集了不少人,那些幽怨望着天空的避雨客几乎都是外地的商人,本地人早已习惯这鬼天气,也向来不在意这种小雨,他们大多是趁午时偷个闲,喝点小酒解馋,更有甚者酒也不喝,就只是纯粹见这人多过来凑凑热闹。
棚下一角两人对坐,一人粗布圆领开衫,慢慢饮杯,另一人身上淋湿了些,脸上却有些青肿意味。
前一人放下杯,看着对面那人,说道:“你媳妇还是这么凶啊。”
“这婆娘,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那人说着,手缓缓靠近自己的脸,只碰了下,顿时就痛得呲牙咧嘴。
“你不是一直说要教训教训她吗,怎么还不开始?”开衫汉子揶揄笑道。
“我是心疼她。”那人瞪了瞪眼,努力作出个愤怒的表情,可在那一块青一块肿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搞笑。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开衫汉子憋住笑,转移了话题,“今儿个离平商队走了,我们短时间内就看不到杂货店那小子喽。”
“怎么?”脸上青肿的汉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你还不知道吗?他加入了离平商队的护卫,昨日老李和我闲聊告诉我的。”开衫汉子眼中现出一抹担忧之色,“就那小子三脚猫的两下子,怎当得了护卫,可别出了事情。”
“放心,祸害遗千年,他不会有事的。”脸上青肿的汉子说道,脑海里浮现应觉四处翻墙揭瓦偷鸡摸狗的身影,“也亏张老头身体好,不然肯定会被他气出病来。”
“张老头对应觉是真好。”另一人也附和道,“应觉不是张老头的养子吗,据说是二十年前在雪地里捡的...那时候张老头也已中年,膝下无子,估计是视应觉为亲生的了。”
“别看那小子平时总是气张老头,可内里孝顺的很呐...记得有次张老头染了风寒,那小子单独打理了好几天店子,没出半点差错,生意甚至比平常还好上几分。”
“那可不,小子平日里讨嫌,可也瞧着机灵,将来定会有出息,张老头辛苦把他拉扯大值了。”
“是啊...”
...
不知过了多久,那灰白色长衫的客人也不再独坐,桌旁几人正大肆交谈着。突然,客人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在桌上拍下一块碎银,然后起身直直走入水雾弥漫的长街,身影转瞬不见,周围几人惊讶于此人的豪气,小二愣了愣,连忙把银子和剩下一壶酒拾去。
客人步于雨中,似漫无目的地乱走。不过盏茶光景,他停下脚步目光上移,招牌上大大的三个字“杂货店”映入眼帘,客人没有动作,只静静站在街对面的檐角下,眼神漠然。
一会儿,对面店里走出一人,是一穿着麻布衣服的寻常老头儿,老头儿嘴里念念叨叨,沿着街边慢慢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客人才扶了扶斗笠,走进杂货店的大门,偌大的正屋中除了一排排宽大的老木货架外就剩个一脸木讷的小厮,小厮站在前台,咬着笔杆眉头紧锁,好像并不关心店里的情况。
客人无声笑了笑,颇具闲情逸致地赏起两边的货物来。
进门左手边一排货架摆的是各种皮毛,客人靠近了看,摆首位的是一张深黑色的皮毛,折叠起来看不出是什么野兽,色泽偏亮,客人摸了上去,顺手捏了捏,这张皮入手柔软且韧,毛极细极密,毫无干枯燥裂之感,瞬间客人就想到好几个用途,制成裘衣不说,在中原加以包装绝对能卖出天价,更费事一点,可制成贴身皮衣或皮甲,落在有心人眼里价格只高不低。
客人一溜望过去,这一排既有常见的狐皮狼皮等,也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动物皮毛,但质地均为上上乘,这还是在此地,若放到中原,便是万中无一之良品。
客人啧啧称奇,迈到第二排跟前,以他见之,这排应是山野奇兽之属身上除皮毛外的值钱物,最前的位置上很是讲究地摆放了一个不知材质的木盒,通体黝黑,布满一圈圈不完整的年轮,盒盖为打开状,正中却是呈着一颗硕大的牙齿,约摸有两手掌长,模样普普通通,齿身甚至有些许裂纹,除却那大得夸张的尺寸外,实在不像个珍奇物件,别说寻常人,就连客人如此见识,若不是感受到这破烂牙齿隐隐散发出的古老意味,都会将其以等闲物视之。
在盒中齿之后,是一根干枯的禽鸟爪子,此物客人倒是认得,一行文字不禁在脑中浮现:大山深处有异鸟名雷,羽甲覆面,声若雷震,翼爪极坚,性戾而喜猎活物,长栖云木之巅,人烟难至。这是先前在据点那本手记上记载的一段话,已死的白经营此地十余年,许多志怪传说也被其写了进去,包括与这鲜有人知的雷鸟有关的几个传闻。
最早的传闻在一甲子前,来源于一本地摊上淘买到的破书,里边多是胡编乱造的志怪故事,但其中一篇则有几分根据,这篇故事由一位本地猎人口述,其子孙代笔而成,是这位猎人的亲身经历。客人只扫了几眼,仍记得大半,大致内容为猎人早晨进山追逐猎物时突逢大雾,迷失了方向,雾散已不知身处何方,只得在古林极深处艰难生存,某天日光和煦,忽闻云巅有雷鸣响,猎人抬头四望,再响之时,见一禽鸟自参天巨木顶端飞出,喙含天雷,翼展蔽穹,叹曰:神禽也。
故事到此结束,至于飞禽之后如何,猎人又怎么活着走出大山,文中只字未提,听起来很像末流神怪小说里的桥段,但身为主人公的猎人,与代笔的后辈,他们的名字皆确有其人,虽无更多证据,不过作为传闻足够了。
之后便是近些年来,陆续传来有人在林子深处见到雷鸟的奇闻,而眼前这根爪子皮肉已干枯开裂,透出里头的白色骨质,爪尖极长,同骨一般色泽惨白,与手记里描写的一段话完全相符,但通篇不曾提到有人猎杀过这种禽类。
所以这段话应该单独拎出来,它的撰写者,与雷鸟的猎杀者,或许就是此店的主人。客人如是猜测。
此地的白确实博学广知,就是读书读傻了,竟然领人来追杀我。想到这,客人嗤笑一声。
不过如此奇珍,只摆放在第二位,也无木盒装载,不知那枚破旧牙齿究竟是何物,能排在它的前面。客人不解,却也不深思,只一一细看过去,之后各物皆是些犬牙犄角硬羽利爪之流,虽然也挺稀奇,但见过前边两物后,这点东西已不大瞧得上眼了。
这排转完,客人目光瞟向第三排,入眼的是一截漆黑的木块,然后是一朵白花,插在满水的小瓶里,接着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山植草木,客人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当自己眼拙,不过虽如此,客人丝毫不急躁,只慢慢欣赏完所有商品,才暗暗感叹。
怪不得这杂货店开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原来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至于右手边三排就无物可看了,货品均明码标价,都是中原那边很常见,这里比较稀缺的东西,不算贵,左右两边类似于一边进货一边出货,进货量应该尚可,出货量却肯定不大,毕竟左三排货架上的东西,鲜有人识,也不是谁都能买得起。
这时,客人扶了扶斗笠,直直往大堂中央走去。
“嗯?”小厮仿佛才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略微抬头,望着这位来者不善的客人,问道:“请问客官何事?”
“我找老板。”
“老板不在,客官若想买什么问我也可以。”小厮回答。
“我知道老板不在。”客人嘴角微微牵起。
“那...”小厮疑惑。
“那我就找麻烦吧。”话音刚落,一道灰色劲风掠过小厮耳畔,只吹动几缕头发。
“客官你是头回来此吧,为何要找我们麻烦?”小厮偏着头,仍是疑惑地道。
“不要再装模作样了,灰。”客人缓缓收回打空的拳头,一言道出,对面小厮的眼神顿时变得无比阴鸷,死死盯着这位戴斗笠的不速之客,声音却仍然木讷。
“你,是谁?”
“你应该听过我的代号。”客人笑了笑,收回的拳头随意摆在腰侧,轻描淡写地说道,“白七。”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小厮却仿佛听到了某个禁忌,脸色惊变,失声道,“你是那个灰?你怎么...”
“啪!”话音戛然而止,小厮手中的硬毫笔不知何时挥出,敲在了白七闪电般袭来的一拳上,小厮瘦削的身体借力轻盈跃起,翻到长桌之外,可还尚未待他喘息,灰色身影却已先到,同时到来的是凶狠的一肘,小厮仓促间只能手臂往下格挡,一股巨力直接将他击得飞起,随即白七沉肩,猛地靠出。
预料中的实感没有传来,白七感觉像靠在了空处,同时身体两处传来痛感,小厮双拳挥出,借力飞速后掠,即刻间便脱出了这招的范围。
白七一招攻势已尽,停在了原地,揉了揉被击中的地方,小厮见状,也停下动作,冷笑道:“传闻中的那人,也不过如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非是吧?”白七置若罔闻,只用拉家常一般的语气笑问道,“听说你潜伏在这里好几年了,瞒得住张倚山?”
小厮沉下脸,伸手从腰后摘下一根尺长硬毫,正是他平日写字用的那支短锋小锥,小厮脚下轻踏,身形大动,以笔作剑在身前一道横斩,白七侧身退避,小厮握笔再进,轻盈的笔身在空中极速划出一道道暗光,左右交叉若网般密集,临近白七那衫灰衣时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恰到好处地被其避开。
“你这以笔作兵的手法有点像中原的那人啊,你不会就是模仿他的吧。”白七身形交错,衣衫飘荡,还有余力点评小厮的招式,“不过形似三分,并无神意,比他差远了。”
“没想到传闻中最强的灰不仅名不副实,还比那些个长舌婆娘都要啰嗦。”小厮嘴里反击着,手上动作一变,以传统姿势三指轻捻光秃秃的笔杆,小厮此刻神情肃然,一笔点下,仿佛在他身前铺开了一张无形的纸。
“这招还像点样子。”白七急退一步,闪过攻击,低头看着自己袖口一点墨意渐渐扩散,评价道。
小厮不停,一笔接一笔毫无章法随意下戳,空气荡起涟漪,白七身影却明显比先前快上几分,只见一袭灰衫穿行在一圈圈涟漪的交汇处,白七右手两指并拢,每墨意临身之际便轻轻划出,那支秃毛笔被格住无功而返,又再复点下,短短几息间,小厮就已挥笔数十次,可白七全身上下除了袖口外,再无半点墨迹。
“勉强有那人其神之一二,对你来说算不错了,但也仅仅如此而已。”白七表情有些腻味,似厌倦了这样无聊的打斗,“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招式都一并使出来吧。”
“大言不惭。”小厮挥笔动作仍在继续,嘴上冷冷道,心里却暗暗发苦,知道自己多半要落败了。眼前这人自己虽没见过,但关于他的消息听说了一大堆,那位灰实力高强冷漠无情杀人不眨眼,在他看来消息自然有不符实际之处,可当这样一个灰站在面前,要收拾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现在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尽力拖延时间,拖延到这间房屋的主人发现店里的异常。
“没招了吗?那我可就要动手了。”白七不耐烦道。
此言一出,小厮下意识瞥向白七,却见其并拢双指作势伸出,竟隐隐溅出刺眼的锋芒,小厮不禁动作慢了下来,瞬间回神后还没来得及懊悔,却发现白七并没有趁此机会进攻,而是发起了呆。
白七呆立原地,心里默念:差不多了。
小厮一步狠狠踏出,右手握笔倏然前刺,一撮染墨的毫毛恍惚间如剑尖般锋利,带起空气的狂啸。
“唰!”
一往无前的笔尖却突兀地停下了。
两根手指夹住它,不得寸进,小厮仿佛能看到那薄纱下嘴角嘲讽的弧度。
小厮呼吸一窒,他失神短短刹那,白七又是一记凶狠的膝顶实打实撞在了他的胸口,速度远超之前,这次小厮整个身体都往后飞去,“砰”地砸在墙上,小厮喉头鲜血上涌,眼前发黑,无力地躺倒下来。
这一切的反转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咔嚓。”一声轻响,硬毫笔被折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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