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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打秋窗,灯影昏黄。西斋院下风转凉,愁聚眉间鬓上。
院外更鼓空响,屏侧道心颓唐。前尘后事皆虚恍,拾取华发如霜。
公孙真人秉笔而立,瘦削的影子铺在地上,随着跳动的灯火摇晃。心中想着的,却是下午王宫使过来时的情景……
“公孙道友,我辈修道之人,只求念头通达。你既知道‘如水剑’的消息,便该报知朝廷,不使这等神器落入乱臣贼子之手,为何要一味隐瞒?这般刻意藏私的执念,对修道一途来说,只怕会化成心魔罢。”王宫使便坐在客房正堂的檀木圈椅上,笑容中不失儒雅。
“宫使大人,老道敢向道尊立誓,这‘如水剑’确实未曾见过。当年洛阳城陷,老道不过一时义愤,才伪制了那刻有《如水剑歌》的石碑,并托请城中道友散布各种风闻传言,为的是引江湖游侠去刺杀那贼首安禄山。却不曾料想弄假成真,横生这许多枝节……”公孙真人站在太微宫使王缙身侧,拱手回道。
“但我倒曾听人说过,这碑中其实是封存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你又有何话说呢?”王宫使抬起头来,面色中已经有几分不耐烦。
“这……确有此事……那不过是柄普通的铁剑。只是为防贼首安禄山恼怒砸碑,计划便不能接续……而这样一来,即便碑坏剑出,反而将传言坐实,更能激起起江湖游侠行险夺宝的意愿……”公孙真人说道这里,心里又惊又怒,冷汗便都从额上渗了出来。
惊的是这碑中藏剑之事,知者甚少,只有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和上清观监院廖智和两人而已。怒的是叛乱平定后,这件事其实已经没了价值,却被两人之一出卖给官家,成了他们捕风捉影的根据!而这二人中不论是谁,他都痛心疾首、愤恨非常。
“那我就要这柄铁剑!世间凡举大事者,皆要师出有名。江湖游侠也好、草野莽汉也罢,既然都如此看重这‘如水剑’,那这剑便是一呼百应的‘神器’。朝廷要这柄剑,不论真假,都是势在必得!为的便是寻得实物,昭告天下,以震慑某些人的狼子野心!你可明白?”王宫使眼中射出凌厉之色。公孙真人叹息一声,却不再回答。
那王宫使却不肯作罢,冷冷笑道:“听闻公孙真人精于卜筮占卦,有勘破天机、洞悉鬼神之能。此事既由你而起,想必凭着这道藕断丝连的因果,真人也一定能够推演出,石碑现在何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扔在了地上。
公孙真人看到那东西,心中大震。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慢慢将那东西捧起,却是一封湿了小半的信简……信简上依稀可见清秀的字迹,便是几日前、他们还住在这院落时,花希子崔琬递给杨朝夕的约战书!
公孙真人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王宫使!老道自当尽力!但请你恪守君子之范,莫伤我观中弟子分毫!”
太微宫使王缙听罢,盯着他看了一会。便将锦袖一拂,大笑着出了西斋院。
灯芯余烬渐长,浸润了灯油、弯下腰来,却不肯断开。灯盏释放的光芒躁动起来,将公孙真人从思虑中惊出。于是他取过剪刀,将那余烬剪下一段,灯芯才又挺直了身形,将光亮卖力地往黑暗里释放。
此时书案之上,却杂乱地堆叠着许多裁开的黄纸,纸上墨痕纵横,有刻意排布的阴爻、阳爻,也有用来推演计算的算表。黄纸中还散落着算筹、筮草、龟甲、铜钱等物,书案一旁是个二尺见方的沙盘,盘中盛着木笔……
由此看来,无论是占卦、卜筮、还是扶乩,种种堪测探微之法,公孙真人便都要逐一尝试一番。纵然泄露天机,有损寿元,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灯火长明,通宵达旦。凄风苦雨聊以作伴的一整夜,公孙真人未曾合眼。连下两日的秋雨渐渐止住,乌青的云层尚囤积在穹顶,没有撤退的意思。
洪太祝又是一身道士装束,引着太微宫里的仆役、提着木匣,来到软禁着公孙真人的这间客房。将一些简单的早斋放下,又歪头看了一眼仍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的公孙真人,便道:“公孙道友,王宫使差我送些早斋过来,若还有旁的需要,我再差人预备。”说完,便摒退仆役,准备退出门去。
“等等,老道尚有一事,须洪太祝助一臂之力。”公孙真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停下脚步的洪太祝,面色如常道,“昨夜殚精竭虑,演算卜卦,已将事情推衍出大致轮廓。如今只余扶乩一项,需几人合力,方可完成。”
洪太祝见他说得郑重,不似有诈,便走上前来笑道:“公孙道友既有差遣,我必竭力相助。只是这扶乩之法我虽知晓,却不知公孙道友预备怎样来做?”
公孙真人也不客气,沉声道:“须再请与此事关联者之一为正鸾,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可充此职;洪太祝既通道门之法,可为副鸾;另再寻一名擅长草书速写之人,代为记录。如此几人齐备,方可运行此法。”洪太祝便即应下,阖门而出,寻人去了。
却说昨日暮鼓响尽之时,朱介然、方七斗、卓松焘、尚思佐几人又聚在玄元殿前,旁边站着收拾蓑衣斗笠的、则是弘道观中参与寻找的师兄弟们。
方七斗一脸颓丧:“那张武侯其实是个务实之人,许多线索查得比咱们要详细。只是昨日午间又得了上官指令,说道门之事皆由太微宫统管,便将此案连带着卷宗,一并移交给了太微宫,连尉迟观主也跟着过去了。如今他们既无从插手、又怕引火烧身,只是嘱咐咱们静候消息。”
朱介然却有些振奋:“我们去了明宗子师弟发现的那处茅舍,确是有龙兴观的道士在那鬼鬼祟祟、轮换看守着什么。若武侯铺不再理会此事,也不需你观中师兄弟帮忙,明早我便和卓师弟过去,将那茅舍中的道士捆了,先盘问一番再说。”
方七斗面色愠怒:“朱师兄!事情到得这一步,你还要说见外的话!既然能牵扯到洛阳五、六处道观,便不是你一家的事。明日若去,我第一个跟着!倒是想看看,这回太微宫串通的一班人,究竟要耍些什么花样!”旁边站着的一众道士,也纷纷叫嚷着要救观主出来,再对那些偷奸使诈的道士们还以颜色。
众人同仇敌忾,便都在玄元殿前找了圆座坐定,将次日的行动又详细商讨安排了一番,分了任务,才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晨起,参与行动的众道士皆换上了常服,在袖里笼着绳索、短棍等物,出了弘道观门后、便分成三支,从修文坊南、北、西三门悄然而出。各寻路途,向着嘉猷坊北面、洛水南岸的那处芦苇荡汇集而去。
宿雨初歇,一夜饥寒交迫的道士丙、道士丁,从茅舍中小心地探出了身体,打着哈欠、舒展着四肢。然后竟好整以暇地打了一套拳,才兴犹未尽地钻回了茅舍。辰时过半,才有两个道士蒙着脸、远远走来,径直入了芦苇丛,钻进那低矮的茅舍。不多时,早间出来打拳的道士丙、道士丁便出了茅舍,勾肩搭背地向南面而走。
这时上清观、弘道观的道士早已伏在周围多时,方七斗眼泛寒光,对着朱介然做了个“抓住”的手势。朱介然摇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又伸手将蒙在脸上的青布向上拽了拽,只留出两只眼睛的空隙。待道士丙、道士丁走了约一炷香时间,朱介然才将手一挥,众道士便从四面八方、向那茅舍迅速合围过去。
朱介然、卓松焘两人首当其冲,一左一右守住那茅舍的柴门。朱介然从袖子中掏出短棍,在柴门上敲了几下,那里面的道士便有些惊觉。道士戊猛然推开柴门、腰间障刀早已抽出,嘴里正要呵斥,陡然觉得双腿一滞、身体便向前倒下,接着左眼一侧遭到重击,双目一黑,却晕了过去。
原来在道士戊冲出那一刻,卓松焘已经扑上、环臂将他双腿牢牢箍住。道士戊重心不稳、摔下的半途,朱介然便拿捏好力道,挥拳砸向他太阳穴,将他打晕,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呼吸。卓松焘也不耽搁,迅速将道士戊拖至一旁,从袖中掏出绳索,将他手脚捆起。
茅舍中的道士己也有了戒备,看到道士戊一瞬间被外面两道身影迅速制服,便退到离门稍远的地方,喝道:“什么人!”回答他的,却是鱼贯而入的许多道身影,几乎将整个茅舍都撑得爆裂开来。
为首的便是方七斗,听到那句呵斥后,一面回道:“你爹爹!”一面猱身扑上,将手中短棍打在了那道士己的手腕上。
道士己手中吃痛,障刀便脱落下来,正要挥拳反击,另一道身影却早已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他压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足足叠了五六人之后,那道士己露在外面的脑袋,已经是面色煞白、喘不过气来,涕泪泗流,哑着嗓子嘶喊:“英……英雄……饶命!”
众道士才从他胸口一个个抽身而下,方七斗和连江平便也将他手脚捆了,撕下面罩,扔在茅舍一角,和朱介然、卓松焘制服后带进来的道士戊堆在一起。茅舍狭小,方七斗便遣了一些师兄弟出去,在茅舍外围警戒。剩下几人都坐在破旧木榻上,将木榻压得吱呀作响。
卓松焘、方七斗不约而同把玩着缴获的障刀。方七斗还无聊地从一旁的蓑衣上拽下几根蓑草,障刀几下挥劈,将蓑草斩成数截,不禁赞道:“好刀!好刀法!”然后突然如凶神恶煞般、冲到那道士己身前,一刀斩在他脖子上。
那道士己惨叫一声,却感觉到脖子冰凉、并没有疼痛之感,原来是刀背!但胯下已经不争气地湿了一大片,腥臭之气弥漫开来,众道士无不掩鼻摇头。
方七斗尴尬笑笑,也掩鼻坐了回去。朱介然才冷声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见那道士己不住点头,又接着道,“你们是哪家道观的?在此处作什么了?”
道士己惊魂未定地答道:“小道是龙兴观……木崖子邵庚贤,和师兄石崖子申景宾过来……换班看守……看守一个道童……说是剑法很厉害……”
“那道童藏在何处!”卓松焘环顾四周,都没有发现冲灵子杨朝夕的影子,以为有什么不测,怒容喝到。
木崖子邵庚贤神色窘迫,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在……那木榻下面。”众道士闻言皆埋头看去,空空荡荡,灰暗一片……只有块木排扔在下面。
卓松焘冲步向前,“啪!”地巨响,便一掌抽在了那邵庚贤左颊之上:“贼道士!你莫不是要戏耍我们!”
“真……真在下面!你们掀开那木排便是……”邵庚贤左颊已经肿胀起来,泪洒当场,话语中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委屈。
卓松焘一愣,尴尬一笑:“打着急了……我们掀开再看看!”于是众人便将那破旧木榻掀翻,抽脚踢开木排,才看到一口黑洞洞的窨井。
借着井下积水的反光,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井壁一侧,生死不明。卓松焘顿时双眼通红、又扑了过去,照准那邵庚贤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抡了十几拳。将那道士己打成了个猪头,眼睛半睁、门牙崩催,鼻子下挂着一道殷红的血迹。
朱介然、方七斗等几人却赶忙找到绳头,将那瘦小身影拽了上来。仔细分辨,赫然便是昏死中的冲灵子杨朝夕!
然而情况委实糟糕!杨朝夕仍然蜷缩着的身体上,触手冰凉,布满了刀疤、掌印、淤青、泥渍、虫咬之痕,真个要以“体无完肤”来形容,倒也名副其实!
方七斗伸手去探,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又按在颈项之间,脉象却雄健有力、隐隐透出强盛的生机来。心中松了口气,正转头要告知朱介然,却见他也扑在那边,按住石崖子申景宾一顿宣泄,直将那申景宾从昏迷中打醒过来,连声告饶。
尚思佐、方七斗等人怕打出人命,连忙过去将朱、卓二人抱住。方七斗看着惨不忍睹的邵庚贤和申景宾,心里居然涌出几分同情来,忍着笑道:“你们两个可知,这道童是谁吗?”
邵庚贤大摇其头,嗫嚅道:“奥……们……不知……”说话间已是走风漏气,又和着血色唾液、吐出几枚牙齿来。
“我们……从……景云观手上……接下的这道童。不清楚这些……你……可以问他们。”申景宾脸上挨的拳脚少些,口齿尚且清楚,忍着疼断断续续补充道。
方七斗怒火燃起,冷笑道:“还有哪家道士参与此事?!快说!不然我保证剐了你们两个!”说完右手一扬、将障刀旋出弧光,反手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扎在那邵庚贤右肩之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几乎要疼晕过去。
申景宾欲哭无泪道:“我说……我们说!听景云观……的人说……他们是奉了太……太微宫的密令……本来道……道冲观也要参与……被他们甩开了。只是……只是答应了道冲观……若得了剑法,也……也可一体均沾……”
方七斗满意地拍拍申景宾的头,笑道:“多谢相告!”然后一掌拍在申景宾的后脑,又将他拍晕了过去。那边大师兄尚思佐已经叫了人,将破木榻拆出几根来、用绳索和木排捆扎在一起,做成一个担架。又将杨朝夕安放在担架上,用一旁的蓑衣盖好,开始组织众道士撤退。
朱介然、卓松焘看着杨朝夕的惨况,双眼兀自通红,便又一人一个,将那邵庚贤和申景宾从窨井扔了下去。又把拆解开的木榻零碎、全堆在窨井口上,才拍了拍手,抬起担架,跟着弘道观的一众道友出了茅舍,向观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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