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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铅云悬在上空,慢慢裂成许多碎块,像极了干枯的河床。天光突破重重阻拦,从龟裂的缝隙中透下来,将这俗世照得明亮了许多。
公孙真人待洪太祝出去后不久,也停下手上的忙碌,略吃了些早斋,便在屏风围住的木榻上趺坐下来,开始静气行功,以缓解彻夜的疲倦。约一个时辰后,洪太祝引着两人的脚步声,从斋院外远远传来。公孙真人才睁开眼睛,将一口浊气缓缓舒出,下了木榻,向书案那边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太微宫使王缙,洪太祝和尉迟真人紧随其后。尉迟真人气色并不太好,鬓发也比往日凌乱,身上竟隐隐发出异味来。然而此刻,却不是寒暄的时候,公孙真人神情淡然:“王宫使此番过来,是要指导我用这扶乩之法么?”
王宫使却是和煦一笑,似乎昨日此间的谈话,他全然忘记了一般:“公孙道友要用仙术,鄙人自然是来大开眼界的,顺便兼这记录之职。再则,在这太微宫中,若鄙人草书要称第二、便再无人敢称第一了。”
公孙真人便不理他,神态漠然道:“尉迟渊,今日我便要用扶乩之法,来求得紫姑仙人明示。你与此事颇有关联,做个正鸾,也不曾辱没于你。该如何行法,不必我再赘言了吧?”
“这是自然。”尉迟真人面无表情答道。
王宫使见几人间颇有些不睦,便笑着插话道:“那就劳烦公孙道友!咱们这便开始?”
公孙真人点点头,便俯下身来,将书案一旁的沙盘端过来,放在正堂中的一方茶案上,然后将盘中木笔拿起。这木笔虽托名为“笔”,其实是由一根桃木和一根柳木契合而成,形如一个二尺多长的“丫”字。“丫”字下端折回约两寸有余,用以在沙盘上书写仙人所示。这时王宫使也已站在书案之前,铺纸研墨,匀笔待书。
公孙真人猛然从沙盘中拈起木笔,递到尉迟真人和洪太祝手中,让二人分别握住“丫”形木笔上面两端;又将“丫”形木笔下端折回的那段,点在沙盘中央。袍袖翻飞间,手中却凭空多出三炷线香来,无火自燃。公孙真人手持线香,对着正北方位恭敬拜下,口占咒曰:
紫姑、紫姑,出尔仙窟!飨以杂菽,奉以清露。
紫姑、紫姑,降彼神都!赐吾仙符,赠吾天书。
……
神异的一幕,便在公孙真人开口念咒时发生——那三炷线香未遇风势、却烟气陡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燃成灰烬。待要烧至手指时,公孙真人却将香头一抛,化为三点明火,落在沙盘之上。
公孙真人手却不停,双掌同时轻拍在尉迟真人和洪太祝天灵盖上。两人身形一颤,眼神便失了光彩,手中握着的丫”形木笔,竟已开始在沙盘上抖动着勾勒起来!一个个潦草的字符,迅速在沙盘上浮现出痕迹,连连不辍、笔走龙蛇!
公孙真人已经立在了沙盘一侧,对着不断出现、又不断被覆盖的字符,快速唱念出来:
碑为剑冢,剑葬碑中。碑若无踪,剑亦成空。
天街在东,北望仙宫。凌波泛红,洛水相通。
凝寒下冲,碧血溶溶。池亭飞琼,林苑冰封。
石镇藻丛,共潜鱼龙。若掘春涌,才见白锋。
王宫使左手扶案,右手却也不慢,一串串连环墨痕飞落纸上,将紫姑仙人降下的吉语,迅速记录下来。待“锋”字落笔,尉迟真人和洪太祝便已抬起头,眼神重又回复至清明,手中木笔也已经停了下来。公孙真人却踉跄几步,将那木笔从两人手中夺下、扔进沙盘。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落了在那沙盘之上。
王宫使看着几乎写满整张黄纸的连环草,欣喜非常,面若癫狂。尉迟渊忙一把扶住几近虚脱的公孙真人,要将他扶到一旁的圈椅上休息,却被他一把甩开。洪太祝看了看不远处王宫使失态的样子,又看了看公孙真人的态度,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道衰佛盛,已成定势矣……
公孙真人稳住身形,行功运气,几个呼吸间,将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弹压下去。又以指甲为刃、圆转左腕,左面袍袖便被割下一大块来,被他抓在手中:“尉迟渊!你我同袍之义,就此断绝!”说罢,将这截断袍砸在尉迟渊身上,便不再理他。转身向王宫使走去。
王宫使此时已捧起纸张,正自玩赏。公孙真人便站在距他一丈之外,冷笑着望着他。王宫使又看了半晌,才注意到公孙真人嘴角的血渍,得意笑道:“公孙道友舍身为公、护持国祚,确是吾辈楷模!洪太祝,快将我房中那棵百年灵芝取来,本官要亲手奉上!”
“王宫使,此间事既已了。我观中弟子,请速放归!”公孙真人说完,又自木榻上取了自己的拂尘,冷然续道,“对道门之中败类,老道若不惩之,便如此物!”说罢,便将拂尘抛起,霎时间木渣和白丝碎成一片。自己则挥起大袖,闪出了客房。
西斋院中宿卫持械欲拦,只听“嘭、嘭、嘭”几声,宿卫皆倒飞出去丈余,滚在地上哀嚎。尉迟渊追出去再看时,公孙真人却早去得远了。
王宫使却轻笑道:“公孙玄同,匹夫之怒尔!又有何用?我岂会惧之!尉迟渊,你莫不是也要与本官为敌吧?”
尉迟真人怒道:“王宫使!我本已劝服公孙玄同,要他告知你‘如水剑’的下落,你偏急不可待,甚至软禁、逼迫于他!还……还支使贼道将他观中弟子掳走!你虽是官家,却挟公器而私用,以冠冕之由、行盗匪之事!他日有暇,必去长安讼你恶行!”说罢,也扭头而去。
王宫使看着尉迟真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客房门外,脸上的笑容已慢慢褪下。一双阴鸷的眼神中,仿佛藏着阴谋旋涡的开始……
阴霾尚未散去,接连几日的秋雨,将寒意渐浓的秋风带了出来,穿堂过窗,将人的身上都激起一阵寒颤。
弘道观客房内,连打了两个喷嚏的卓松焘,便从榻前起身,将被风推开的窗扇重新关住,又用窗拴锁好。杨朝夕头上、身上被黄硕几人略作擦洗后,便已换上干净的汗衫、短袴、长袜,此刻正蒙了被褥,躺在木榻上昏睡。榻前放了一只冬日才用的炭火盆,客房里的寒意才被驱走许多。
时已近午。观中颇通岐黄之术的道人,早前便过来看过,因杨朝夕连日被囚于湿冷之所、又未进水米,精元之气有些损伤,至于伤寒症候、倒是次要了。
朱介然便向观中道友讨了些治寒凉之症的草药,在斋院里煎好,以碗盛了、端在手里,正一勺一勺地向杨朝夕口中喂去。黄硕则将他扶着坐起,稳住头部,防止汤药洒出。一碗汤药便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尽数喝下。杨朝夕依然昏昏沉沉,便是抬一下眼皮,都要费很大气力。
获救返回途中,担架颇为颠簸。杨朝夕醒来过两次,却是浑身虚脱,好容易张开嘴来,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修道习武之人,本来平日进食消耗便大,杨朝夕更是在湿寒窨井下全力行功,对身体的负荷却大了几倍不止。以至于刚被救出时,众道士眼中的他,明显地瘦了一大圈。
黄硕帮着脱去结满血渍污垢的衣袍,也清楚看到他胸腹之间肋骨分明,连肚子都凹下去了一大块。忍不住又将那些贼道人骂了一番。
朱介然喂过汤药,方七斗已推门进来,捧着一碗熬得浓稠稀烂的粟米粥,递到卓松焘手上。卓松焘接过粥碗,吹了半晌,才用木勺浅浅舀了一下,灌入杨朝夕齿缝之间。见他能够吞咽了,便放开手脚,直将一碗香浓的粟米粥,全塞进了杨朝夕口腹之中,才听见他腹内一阵鸣响,却是将这碗稠粥“照单全收”的讯号。
这时道观院落中突然有些热闹,一个当值的道童从门外“噔噔噔”跑进来,大声喜道:“观主回来了!”听到呼喊的弘道观众人便都从靖室、居室、斋院等处出来,十个呼吸间,便都聚在了当院。
一个白发不羁的干瘦老道,正挥着袍袖大步走了进来。见一众大小道士已在院中汇齐,正向他行礼,老怀甚慰:“观中道友、众位弟子,这几日劳你们记挂了!老道福泽深厚,非奸邪小人能伤,此番劫数、却是数年前种下的因果,到得此时,算得圆满。”这说话的老道,自然便是刚从太微宫出来的尉迟真人。
传宗子方七斗也从客房中出来,此时上前一步、略有些激动:“师傅安然无恙,便是我观道人之福!这几日师傅在外云游,观中一应事务,全仗几位讲经师傅和众师兄弟操持,亦未曾耽误了修道。如今大师兄已带领我等,将上清观冲灵子师弟解救了回来,现在客房将养。皆未曾有负您素日所教,特禀明师傅!”
尉迟真人双眉一耸、眼泛异彩:“好!做的好!虽阻力重重,却静气以处,兼以巧智、毅力破开局面。得贤弟子如尔等,老道纵然驾鹤西游,心中也无遗憾了。”
朱介然这时也人也阖了房门,与卓松焘、黄硕移步此间。见尉迟真人平安回来,却不见自家观主身影,不禁有些担心,于是便拱手道:“尉迟观主!我家观主公孙真人自那日去了太微宫,便再未回来。不知您是否知道他现在何处?”
尉迟真人脸色微正,慢慢叹了口气:“玄同老弟……此番却也受了些波折。我被拘在履信坊武侯铺时,那张武侯倒也明白曲直、未曾怠慢于我,后来便私下里、将参与此事的道观跟我说了。我与玄同老弟出太微宫时,便将这些告知了他。以他当年的秉性,那几个道观的狗辈道士,这回便自求多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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