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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时虽长,奈何街衢苦短!感觉刚聊了没几句,麟迹观的观门、便已近在眼前。
崔琬有些意犹未尽,偷偷瞧了瞧杨朝夕:
依旧清瘦的身躯,已高大了许多。眉峰下星眸如电,侧颜棱角分明,束带扎得齐整,褐袍宽宽低垂,一身淡淡英气扑面而来。顿时柔心成湖,微微漾起波澜。
“琬儿想说什么?”便在这时,杨朝夕陡然偏过头,目光如炬、笑意融融道。那潜台词仿佛在说:为什么盯着我看?
“啊、没……没有啊……”崔琬不及防备、轻呼一声,连忙矢口否认,“到了,咱们快去见师傅吧!”
崔琬成功转移话题,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的急智。“噔、噔、噔”绣履轻快间,已率先跃入观门。
杨朝夕无所察觉,只是紧赶几步、也跟了上去。
玄元大殿偏殿中,似有一道苍老声音,在和元夷子佟春溪说着话:“……春熙妹子,人死不能复生。我知温言易说、心结难解,但你我皆是一观之主,若不能看淡离合生死,又如何教导观中弟子道心似水、意念如钢?”
佟春溪有气无力:“道理自是明白。可是事若关己、又如何跳脱出来?从柔儿尸身被捞起那夜、直到今日,我便没怎么睡过。久劳伤体、哀思伤神,却不是汤药可以补足……”
“还是喝几口吧!弟子们一番好意,总不好辜负。”
那苍老声音落下,便有木勺与瓷碗的碰撞声响起,似在搅动汤药,接着便是饮啜时、微弱的吸气声。
“难为你此番下山,倒是愚妹有些轻狂了。当时心神大乱,便如年幼时闯下祸端、只想着找你来救场……如今细想、却有些老小孩心性了。”佟春溪轻轻笑语间,竟少有地现出一丝俏皮。
那苍老声音也笑叹一声:“还提那些陈年旧事作什么……”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正,“你们两个,还想在外面偷听到什么时候?”
杨朝夕、崔琬面色一怔,知道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拱手道:“观主(师傅)安好!”
抬眼望去,却是公孙真人端着药碗,正一勺一勺、将汤药喂进佟春溪口中。
崔琬眼眶微红:“师傅您病了?我这便请洛阳城最好的郎中来……”
佟春溪虚弱一笑:“只是这些天没好生休息,精元之气有些亏损,不是什么大事。你月希子师妹几个人,刚从斋院煮了参汤端来,最是补气养元,为师已喝下、将养几天便好。”
崔琬点点头,不再说话。杨朝夕见佟春溪精神不振,想了想道:“春溪婶婶,小侄打扰您静养、实是不该。但方才与崔师姐一路相谈,觉得罗柔师姊被害,尚有幕后指使之人未及查出。”
佟春溪便要撑起身子说话,被公孙真人按下。他放下手中空碗、沉吟道:“所以冲灵子,你是想继续探查此事?只是凭你一人、纵然查出眉目,又能如何?”
佟春溪靠在榻柱上,也张口劝道:“夕儿,婶婶知你心中不忿、必欲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就目前所知,已能猜到此事背后牵扯甚广,凶险万分。婶婶已经没了……柔儿,不希望你们步她后尘。”
杨朝夕心中微暖,但执拗之气发作、却早已暗暗下了决定:既然想江湖历练、又岂能知难便退?口中却道:“小侄明白了。既然间件事了,便向婶婶告辞。若再有差遣,定全力而为!”
佟春溪微感异样,公孙真人又代她接过话头:“冲灵子,你既决意要入江湖,万事皆须小心为上。若遇难处、切忌逞强,上清观依旧是你的后盾。”
杨朝夕点点头,拱手拜下。才当先一步出了玄元大殿,要从观门而出,被崔琬伸手挡住:“冲灵子,你
去哪里?听公孙前辈所言,似乎你想游历江湖?”
杨朝夕神色复杂:“此事我思虑已久。读万卷经、不如行万里路,做个游方道士,或许于修道习武一途,更有益处。琬儿你放心,离开洛阳前,罗柔师姊惨然殒命之事,我必追查到底。”
崔琬睫毛扑闪、先是双颊一红:“我有什么不放心……”接着便反应过来,“你要离开洛阳?”
杨朝夕颔首:“正有此意。”说着,两人便已步出观门。
崔琬顿时有些六神无主,表情僵了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容道:“看来,杨大侠准备纵横江湖了……既然是为罗师姊讨还公道,也算琬儿一份!你在洛阳呆一天,吃住便由我这东道主全包啦!”
杨朝夕闻言抱拳道:“那便谢琬儿女侠襄助了!”
“如此大事,怎么不好事成双?也算我一份!”
声如银铃、清脆悦耳,却是古灵精怪的月希子覃清。不知何时、竟从崔琬身后钻出,显然将两人所谈之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杨朝夕转头望去,竟有一刹那的呆滞:
明眸灿灿、樱唇点点、笑语盈盈,一袭鹅黄裙裳下,玲珑有致的身形若隐若现……与藏在心底的关林儿、居然有八九分相似!但一身华贵娇艳的气度,却又与关林儿迥异。
看着眼前少女,杨朝夕不自禁脱口喃喃道:“林儿……”语罢陡然醒悟、自知语失,忙改口笑道,“覃丫头?长高了这么多、越发清丽脱俗!连师兄都不敢认了。”
覃清明眸微闪、天真无邪:“是吗?冲灵子师兄,没有打搅到你和崔师姊吧?”说着向崔琬做了个鬼脸,“那为什么崔师姊不高兴了,难道是吃醋?”
崔琬红晕更盛、羞中带怒,抬起手便向覃清脸蛋抓去:“臭妮子,竟敢取笑我!有本事别躲、看我的‘面目全非爪’……”
覃清一面跑、一面火上浇油:“嘻嘻!明明看见你和冲灵子师兄眉来眼去……不对,简直是郎情妾意……敢做不敢认吗?嘻嘻嘻……师傅、师傅!快来救我,要被崔师姊灭口啦!”
杨朝夕望着两人追逐打闹,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住在麟迹观的日子。如今几年过去,两人更如娇花照水、娉婷袅娜。此时发髻微散,衣袂带风,凝神看去,倒也赏心悦目。
“谁要灭口?是崔师妹啊,算我一个!覃清这小妮子就是嘴巴太坏,须撕开了才行……”笑语声中,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飞奔而来,与崔琬默契联手,很快将覃清按在树上、不住求饶。
杨朝夕定眼一看、不由笑道:“唐师姊、琬儿,你们下手轻一些,毕竟师出同门。教训覃丫头的事情,便都交给我这个外人吧……”
正要上去劝架,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掌,扣在他肩上。
杨朝夕想也不想,肩膀一塌、卸掉了这手的力道。身体迅速反转,一记“双管齐下”、直冲那人前胸和面门。那人本能后闪、将两人距离拉开,杨朝夕才看得分明,赫然便是传宗子方七斗。
方七斗气定神闲:“杨少侠,好机敏的反应!这套‘搏命九式’被你使出、确也别出心裁。佩服、佩服!”
杨朝夕抱拳道:“方师兄,别来无恙!上午送罗师姊灵柩入土,不便与你多说。今日若行营无事,不妨一道去小酌几杯?”
方七斗脸色微滞、悄悄指了指玩笑打闹的唐娟:“改日、改日!一会要随娟妹回家,若回得晚了、怕是要睡檐廊……”
杨朝夕了然一笑:“好说、好说。愚弟近来会在洛阳盘桓些时日,把酒言欢,尚有机会。”
两人便靠在一旁,闲叙一些这几年、各人所见所历之事。待听
到方七斗每年秋防出征,与吐蕃、突厥来犯之敌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时,想象着那种瀚海千里、险象环生的境遇,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同时,对这种纵横沙场、横斩夷狄的军旅生涯,竟有些意动起来。
方七自斗从军以来,肤色渐黑、精神愈敛、目光愈凝,气度却愈发干练沉稳。
看到杨朝夕意动之色,他不禁笑道:“你若肯来,我方七斗欢迎之至!只不过,先得娶妻生子才好。以免杨氏一门、在你小子手上‘空前绝后’了。便是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哈哈!”
杨朝夕故意反问道:“难道不能一面随军征战、一面在沿途‘遍地开花’吗?”说罢,两人相视一眼,俱哈哈大笑。
方七斗笑了半晌,才回口道:“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何保证‘弹无虚发’?若他日凯旋归来,顺路寻到自己开花之处、发现十腹九空,岂不是等于白忙一场?所以你这想法‘花而不实’,须三思后行!”
杨朝夕一掌抡在方七斗头上,大笑道:“你这饱读诗书的兵痞,说话着实阴损!杀人不用刀子,红口白牙也能将人气死!”
方七斗笑着拱手:“承让、承让!这便是文武兼修的好处。”
见两人谈笑风生,崔琬、覃清、唐娟三人也凑了过来,加入其中。
每每谈及婚嫁之事,倒只有杨朝夕、崔琬颇不自然,被调侃得最多。方七斗又如几人初识时那般,插科打诨、妙语连珠,维持着热闹的气氛。
五人其实许久未聚,一番畅谈,便已过去多半个时辰。想到尚有案情须趁热打铁去查,杨朝夕便要与几人暂别,想先去一趟择善坊、找张武侯问个清楚。
方七斗合掌笑道:“我与娟妹正欲回铜驼坊,恰好顺路,不如同行。崔师妹、覃师妹,便是今晚不回道观也无妨,正好来方宅小住几日,让厨子烧几道好菜解解馋!”
崔琬双目含笑:“那张武侯为人尚可,还讲几分道理。前几日我和覃师妹去时、交过一次手,将那些不良卫暴打了一顿。今日再去,必然无人再敢阻拦。”覃清听罢,也是笑着点头。
五人商议已定,便要启程,麟迹观观门内,又有两道熟悉身影快步而出。一人见杨朝夕竟未走远,焦急之色顿时缓和:“杨师弟留步!师兄有话要说。”
五人转头看去,开口挽留之人却是暝灵子卓松焘,旁边站着玉灵子黄硕。
杨朝夕心中微叹,隐约猜到两人找他、所为何事,便迎上去几步,拱手拜道:“卓师兄、黄师兄!昨日为罗师姐姊之事奔走,未来得及将实情相告。却非有意欺瞒,请两位师兄恕罪!”
卓松焘心情复杂,想起刚才公孙真人在客房中、与他们讲起的杨朝夕离观的消息及根由,不禁长叹一口气:“杨师弟,孙胡念、关虎儿昨日已经回观,观主他老人家已知晓个中情由。师兄弟们知你有苦衷,却想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离开……你当真舍得十多年的同门之情吗?”
杨朝夕方才谈笑时的从容淡然之色,骤然褪却:“卓师兄、黄师兄,今年回乡所历,实是一言难尽……昨日难留、覆水难收!修道一途、本就不可能顺风顺水,从前是我想错了……如今道心受损、念头难以通达。只好游方各处,寄情山水、感识万物,或许有朝一日,便可‘太上忘情’、修得至道。”
黄硕年近弱冠,面白如玉、须髯浓密,此时也望向杨朝夕:“杨师弟,你素来是冷面热心之人。如今一时心中如堵、难以释怀,以至于灰心丧气,也是人之常情。师兄不会劝人,他日若有自己难平之事,记得翠云峰上、还有一群肯舍命帮你的师兄弟。”
杨朝夕闻言,拱手再拜:“同门情义,谨记在心。”不待两人再说,便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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