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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缀锦,楼台垂花。
黄昏中的月漪楼,仿佛盛朝女子般卓然热烈、光彩动人。风灯尚未点起,一只只挂在檐下、不安分地摆动着。
楼下坊街前,不分四季、一如往常地熙攘热闹。被招客胡姬迷得微醺的诗酒客,仿佛嗅到饴饧的虫蚁,披着夕光、三五成群便向这边汇聚而来。新潭上金鳞踊跃,被散乱调笑声一惊、便又缩回水底。
满堂花醉三千客,楼里楼外,皆是一般的浮靡。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樗蒲双陆,传花击鼓,全揉碎在红翠相偎的人潮里……
月漪楼四楼不但阔大,且靠北的一排雅舍中、原本隔档用的大幅屏风已被取走。从东向西,打通了开来,构成一处避开楼下喧嚣的所在。
打通的雅舍中,香榻、桌案等大些的木器全堆在一角,阔大空间里排满了一张张圈椅、交椅、高背椅、胡绳床、月牙凳。内穿缺胯袍、外罩皮甲或锁甲的男子,分坐其间,多为青壮,亦有青丝泛白者,眼神皆如鹰隼般锐利。每人身前皆排着一方小案,酒食果品,无不具备。
立于上首的,却是个袍衫锦绣、幞头簪花、年岁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对坐满雅舍的武人,毫不露怯,却依旧抱拳笑道:
“诸位英侠赏光,肯来月漪楼一叙,鄙人郭曙,不胜荣光!后日便是那‘神都武林大会’,四方豪杰早便闻风而至,想来也会是场别开生面的盛会。鄙人虽弓马生疏,却最钦慕豪杰侠士之风,更何况这‘神都武林大会’的彩头、竟是那柄旷世奇兵‘如水剑’!
鄙人多赖父兄教诲,才在神都开下这间‘月漪楼’,本就存了结交江湖侠士、绿林豪杰的的念想。是以才略备浊酒薄馔,将诸位请来此处,互通名姓,共饮同欢,先逞一番豪情!”
郭曙说罢,先捧玉盏,遥祝众武人。众人也忙纷纷起身,端杯奉盏,盏到酒干,无不交口夸赞好酒。
众人落座后,当中一人却兀自站着、又自酌了酒浆,向郭曙敬道:“郭掌柜客气!昔日平羯胡、慑藩属,俺徐世勋便在郭令公帐外执戟。后历经厮杀,又多得郭令公提点、才修得一身武技,最终得意以追随太子殿下左右,领右监门校尉之职。
近来殿下已回京面圣,特放我等休沐省亲、留在神都与家小尽享天伦。俺徐世勋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光棍一条。郭掌柜但有什么吩咐,俺都绝不皱一下眉头。不然……便是那蹲着尿尿的无卵之人!”
众人听罢,皆捧腹大笑。
七八个相熟的同袍也纷纷起哄,端了酒碗、便向郭曙敬酒。个个豪气干云,直言皆是立尿之辈!若不能在那“神都武林大会”上多打翻几个,便自绝其根、跑去做个不阴不阳的阉宦。
众武人闹哄哄笑了半晌,才又有一人起身道:“在下洛城行营队正方七斗,久闻郭掌柜威名!今日来此,亦是西平郡王格外施恩,叫吾等各展其能、多听郭掌柜差遣。”
方七斗说话间,身后丘除安、赵三刀、程四儿等人亦纷纷起身,向郭曙抱拳行礼。
郭曙自是颔首回应,心中颇有些壮志得酬之感。
武人中忽地又站起一人,向郭曙告了个罪、便看向方七斗笑道:“想不到当年‘挫骨双刀’方少侠,竟也入了行伍、做了军头!今日重逢在此、同为郭掌柜效力,若不同饮一杯、岂不辜负了他一番盛意?”
方七斗眉毛微挑,自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他少年郊游时,曾因隙交手、却不分胜负的一位旧相识。姓虞、名知乐,据言是虞世南的后人。
传到虞知乐祖上这一支时,早已弃官从商。家中田产财货不可胜记,便着意招募许多武艺不凡的江湖游侠、来看家护院。虞知乐从小耳濡目染,便对这舞枪弄棒之事、产生了浓厚兴趣。架不住他软磨硬泡,这些护院便随手教他些呼吸运劲、奔跃搏杀的本事。
他也不挑不拣,杂七杂八学了许多,最后竟也练出一身常人难及的武艺。
虞知乐最引以为豪的本领,便是一套被他改良过的掌法,唤作“裂云追风掌”。掌势不仅大开大阖、固猛阳刚,更加快速绝伦。一旦使出,敌手身之所感、皆是掌风,目之所见、皆是掌影,在虚实难辨间连吃数掌,不消数息便会斗志尽失,俯首告饶。
然而自那日撞见了方七斗,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虞知乐连出数掌、自认为胜券在握,却不料方七斗也使出一套奇怪掌法,将他一对肉掌稳稳压住。
彼时天色已然不早,暮鼓声从城中隐约传来,若不能早些赶回,便只能露宿郊野、与荧荧鬼火作伴。虞知乐心下焦躁,不愿再继续缠斗,觑着方七斗不防、陡然从腰间摘下一条软鞭,便照他面门脖颈抽去。
谁知方七斗早有预备,竟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两柄木刀,接着便是“呯呯嗙嗙”一阵猛攻。直到两人脸上身上、又多出数道淤青血痕,痛痒不已,才各自罢手,愤愤回了城中……
方七斗见他双眸澄澈、言语恳切,也是一笑道:“原来竟是‘裂云追风掌’虞大侠!当年在下唐突、竟与尊驾动手,实在是年少狂妄。还望虞大侠莫要介怀!”
两人叙完话,便早凑在了一处,当即推杯换盏、热喇喇切起羊肉来。
丘除安、赵三刀、程四儿等人也终于放下警惕,加入其中。更有擂着羊骨、击节高歌者,颇有些上古遗风。
其余武人,有识得方七斗、虞知乐二人者,见他们在郭掌柜面前“一笑泯恩仇”。自也有样学样,各自去寻了素日有些嫌隙的豪侠,携肉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有人微醺。方七斗提了一小坛“鹤殇酒”,行至那徐世勋面前,先“咕嘟嘟”给他斟满酒盏,才仰头自灌几口道:“徐校尉!末将有个疑问、憋了半天,若不向你求教一番,只怕便要尿将出去啦!”
徐世勋闻言,抖须大笑:“老徐俺最敬爽快汉子,方队正不须客套、直言便是!哈哈哈!”
方七斗微一思忖便道:“前些日子、末将曾奉军令,助太微宫、河南府出城阻截祆教圣女。虽败退而回,却也见识了英武军‘南衙双鹰’的厉害……只是不知,以那‘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二人的武艺,在禁中算几流的高手?”
徐世勋听罢,先是与身旁一众同袍对视几眼,接着都哈哈大笑。
笑罢,徐世勋才满面不屑道:“不过是两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也值得方队正如此记挂?此二子后起之秀,不思忠君恪己、竟听奸宦摆布,不知做下多少葫芦案子而不自知。
至于武艺,虽可圈可点,也只是唬一唬旁人罢了。我等苦练武技、打熬身体,只为圣人、殿下身处险地时能以一敌众,护得他们周全。谁有那份闲情雅致,去做什么‘双鹰’‘双犬’?真正说来,也不过是好听些的‘鸟人’‘狗辈’罢了!”
方七斗笑意更盛:他早听闻这“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兄弟二人,早随元载来了洛阳。近来拉着一群元氏家仆护院,在洛阳城中横行霸道。更放出风声,要为元相出征、誓将那“如水剑”从神都武林大会上夺回。
而他有此一问,并非不知二人武艺其实平平。只是不清楚徐世勋这些同为帝京禁卫的东宫卫率,对这些同僚、甚至可以说是同袍,究竟是怎样一番态度。
此时见徐世勋说得通透,非但不将这“南衙双鹰”放在心上,反而还有几人鄙夷和厌恶。
当下心中便有了许多计较,忙又倾起酒坛、向徐世勋酒盏中倒去:“痛快!痛快!末将再敬徐校尉一盏……”
酒宴欢畅,三更方休。众武人皆醉意朦胧、东倒西歪,陆续合衣睡在地衣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只有郭曙双目灼灼,毫无醉意。望着眼前一众武人,双拳紧攥、面色更坚定了几分。
日上永泰坊,光盈积善堂。
这天大早,乞儿帮帮主龙在田便已端坐正,一旁齐掌钵领着几个女丐撤去早食、奉上煮好的茶汤,便悄然退下。
对面女子侧坐椅上,袒肩露背、衣着清凉,一对娇媚勾人的眸子,在龙在田身上打量、却是一语不发。浑圆的左臂上,一条金鳞黑斑的小蛇盘踞其上,竖瞳微眯,似是极享受女子的抚摸。
龙在田吞下一大口茶汤,不禁烫得直喘粗气,面色微尬道:“蛇姬姑娘,非是老丐信不过尊驾,更不是老丐挟恩图报……只是要帮中兄弟去那‘神都武林大会’讨一口吃得,委实有些凶险!
若无一样叫人忌惮的本事,只怕光那些武艺寻常、却肝火虚旺的江湖游侠,便能叫我这帮中兄弟折损大半!老丐虽粗通些拳脚功夫、毕竟寡不敌众……便是敌得过那些游侠,也不好与各门派都交恶罢?”
蛇姬扭了扭身子,端地是风情万种,依旧盯着龙在田,轻笑道:“所以呢?”
龙在田按下茶盏,深吸了口气道:“所以,老乞儿今日便厚着脸皮,恳请蛇姬姑娘,将那‘驭蛇之术’传一些给我教中兄弟,以备防身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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