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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浩浩,白日昭昭。
已是申时将尽,伊水鳞波渐起,旷谷中燥热终于消去了几分。
有不喜风凉的侠士,早早从高树山石的浓荫下挪了出来,重新聚拢在辕门外。一面观摩四方台上两侠角力,一面吃着从大校场外买来的茶酒小食,两下相佐,好不惬意。
便在洛阳城中崔府生乱的同时,南郊伊阙山下,“神都武林大会”四方台上激斗也正有条不紊进行着。一双双侠士验看过羽箭筹签,搜检完身体,次第登台,一决雌雄,当真是各有所长、异彩纷呈!
四方台下时而欢声雷动,时而骂声一片。亦有不忿于台上偷奸使诈、与对方宗门教派互起冲突者,或被群侠劝住,或被香山寺僧强力弹压,皆未形成气候。
张打油掣得签序为“柒伍”,尚在杨朝夕之后。是以瞧过几场比斗,自觉无甚看头,便担了油篓、先去校场外贩油去了。
杨朝夕也寻了洛城行营弓马队队正方七斗、弘道观淳宗子尚思佐、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道冲观弟子仆固行德、前道化坊武侯铺武侯肖湛……等几个相熟的道友,各人挟了蒲团,齐齐坐在了众侠士头一排。对着台上相比斗之人说长道短、指摘优劣、评头论足,倒也自在潇洒。
此时登台较量的,乃是掣中“拾捌”序次的两个侠士。
左面汉子一身皮甲戎服,方脸阔额,眼似火轮,身形粗壮高大,右手提着一柄四尺有余的大环首刀。声势赫赫,威风凛凛,挥截劈砍间,尽是睥睨之色!
杨朝夕自是识得此人,正是陕州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军中皆呼作“傲来将军”。月余前跑马岭下、还曾与此人交手,一对双头银枪,着实凌厉非常!若非师父李长源所授“无为剑法”立意高妙,加上自己习得一身浑厚内息,单凭膂力应对、也未必是此人对手。此时见他一柄大刀也舞得虎虎生风,不由更高看了此人几眼。
右面汉子却是手执五爪钢叉,满脸惊慌失措。连柄八尺的兵刃擎在手里,却是竖掼不中、横展不开,似是极不趁手。杨朝夕几人皆瞧得此人面生,然他手中钢叉、却又眼熟无比,正自奇怪。
却不防肖湛陡然跃起,一拍右胯道:“嗐!我道此人是谁?细瞧有些面善,原来竟是玄鱼卫副尉周巡!”
“周巡何人?”仆固行德被他这动静一吓,登时不满道。
肖湛自然懒得理会他的情绪,接着又道:“周巡么,便是在灵山坳叛逃而出、卖友求荣的玄鱼卫校尉周游之胞弟。也难为于氏家主宽宏大量,竟未将他扫地出门,还荐来此处登台比武。想来当有些出众的艺业。”
“洛阳于氏,江河日下!其实早便豢养不起‘玄鱼卫’这等部曲、私兵。或许派周巡来,也不过是及锋一试、强充门面罢了。”
廖海谦久在洛阳城中,自然也听过不少捕风捉影的消息。
“廖师弟,我看未必。于氏一族自盛朝开立、便在洛阳发迹,如今已经营百五十年有余。俗谚云‘瘦死骆驼比马大’,纵不复昔年鼎盛,可似这百余家仆护院的排场,却也算不得什么……”
尚思佐寡言居多,此时却也开口反驳,全然不顾廖海谦已涨得红的脸。
这时,沉吟良久的方七斗终于开口道:“几位师兄弟莫再多讲。你们仔细瞧一瞧那周巡的招式,看能瞧出什么蹊跷么?”
几人这才住口,纷纷又向台上看去。果见周巡钢叉一滚、环过腰间,便向长孙恒业小腹掏去。然而速度、力道却收敛了许多,膂力亏欠,一触即溃;出招松软,全无声威。本该是生死相较的场面,却似喂招切磋般随意。
杨朝夕一拍脑门,顿有所悟道:“我还道这周巡今日吃坏了肚子、气力不足,不能与那长孙恒业相抗,原来竟是刻意容让!”
方七斗点点头道:“可见这周巡武艺,必远高过长孙恒业,方能一面假意不敌、一面游刃有余。否则稍有闪失,便是作茧自缚的后果。”
众侠士有听到方七斗论断的,无不深以为然。再看那周巡守多攻少之态,便更瞧出许多矫揉造作来。
忽见那长孙恒业一刀斩下,恰好被周巡钢叉架住。周巡佯作不敌,拨刃便走。岂料长孙恒业早已打出火气,当下“嗤”地一刀、将周巡缺胯袍后摆带出一刀口子。刀尖掠过长裈,连同腿上也拉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来。
唬得周巡陡然跳开几步,转身挺叉在前,面色阴沉,瞧向长孙恒业道:“傲来将军,你是要与周某人动真格的么?”
长孙恒业下巴微抬,意气扬扬,浑不在意道:“周副尉,难道方才本将与你一番鏖战、竟是装模作样么?!想要赢在台上,可是要凭真刀真枪的本事……倘若沽名钓誉之辈,不妨早些下去、免受皮肉之苦!”
周巡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家主许了周某人五十两的好处,只说是虚应几招、败下阵来便可,权当是‘陪太子读书’。却从未说过还要挨你的刀子!你若再敢伤我……哼!须得加钱!!”
长孙恒业听罢,心头一松,哂笑道:“还以为周副尉要尥蹶子……坐地起价嘛!也不是不能接受……方才那一刀,便算十两银子。后面每挨一刀、便多加你五两,多挨多得。只要你有命挣,本将必分文不少!”
周巡这才眉开眼笑道:“傲来将军快人快语,周某人便奉陪到底!来啊!看叉!!”
话音方落,钢叉便当头抡来,端的是又疾又稳!快要触到头皮时,才被长孙恒业一刀拦下,直震得他虎口发麻、惊怒交集:“周愣子!你作什么!!”
周巡嘿嘿一笑,挠头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收力收慢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哈!嘿嘿!”
长孙恒业大刀一转,当即向周巡拦腰砍去,口中犹自怒意未消:“补充一句,若你敢误伤本将,便是一两银子也休想拿到!”
周巡钢叉一盘,斜斜荡出,拦在腰际,登时将大环首刀接下。旋即就势向前一送,五根带着倒钩的爪头、登时刺穿长孙恒业缺胯袍下摆,接着及时回撤。
只听“嗤啦”一道裂帛声响,钢叉竟透过皮甲左侧缝隙,将套在里面的缺胯袍下摆撤出一大块来。幸而有皮甲兜裆,不然堂堂神策军鹰扬郎将长孙恒业,顷刻便要成为群侠笑柄。
饶是如此,长孙恒业亦是狼狈万分,双眸森冷道:“周愣子,你成心的是不是!若再这般戏耍本将,非但银子拿不到,便是你家中妻儿、也莫想活过今晚!!”
周巡听得一愣,终于笑意全无,一字一顿道:“周某人素来本分,不曾招惹于谁。便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只要肯加钱,其中干系、也愿一力承担!可若是谁拿我家中妻儿相要挟,便莫怪周某人……心、狠、手、辣!”
长孙恒业心头剧震,却还强作镇定道:“哼!只须周副尉乖乖配合,一切好说!”
说罢,霜色一闪、大环首刀再度飞起,却是攻其左肋。刀芒映日,光华刺眼,便是见惯奇兵利刃豪侠,也不禁暗暗赞一声“好刀”。
周巡钢叉翻至,往身侧稍稍一截,却只用了四成力道。那大环首刀微微一震、弹回寸许,登时擦着周巡右臂,扬起一蓬血珠。在耀目日光下,好似崩散的石榴籽。
周巡假意吃痛,“嗷”地一声惨呼,接着就势滚落出去,说不尽的窘迫难堪。长孙恒业见状,却是哈哈大笑:“周副尉,学有先后,悟有高低!若你果真不敌,不过认赌服输,莫为一时意气、便将性命丢了!”
周巡忍痛爬起,动了动右臂、却也只是皮肉外伤,并不影响还招。当即揭起钢叉,猱身又上,口中暗道:“六十五两了……”
“呯呯!噹噹噹!叮叮……”
又是数息过去,周巡已全身挂彩。有的伤口短浅,自然不妨事;有的伤口却十分深长,疼得周巡龇牙咧嘴。手中钢叉也慢了下来,此时便是拼尽全力、也只堪堪与长孙恒业打个平手,再无半分优势可言。
杨朝夕六识远较常人敏锐,是以将两人台上一番对话,悉数听在了耳中。
此时见周巡情状,显然已不宜再战。然观其双目赤红、气喘如牛,竟还想拼着多挨几刀,再多赚些银钱回来。殊不知自己,早被长孙恒业带引着,落入必死之局中……
长孙恒业眼看周巡伤势渐重,竟还嗜财如命、不肯认输,心底早乐开了花:周愣子、似你这等惫懒人物,也配与本将斗智斗勇?今日便一刀结果了你,届时最多十两银钱、便能将你发落!哼哼!
心念转过,大刀扬起,冲着周巡肩颈,便是一招“力劈华山”!
杨朝夕本已打定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像周巡这般财迷心窍之人,即便败亡在台上,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就在大环首刀扬起的刹那,他便知这一刀过后、周巡必死无疑。登时没能忍住,开口叫道:“闪开!!”
周巡望着刀锋欺至,心中终于有了明悟:明白了长孙恒业本就是要以重金相诱,好叫自己心甘情愿死在刀下。其实并非诚心实意、耗费那许多资财,来换一场胜局。奈何身子却似僵住一般,忘记了闪避!
眼见就要被大环首刀一分为二。周巡忽听台下一声“闪开”,登时激得他三魂归窍、七魄回身。钢叉斜斜抛起,身子侧翻滚落,竟不可思议地躲开了这锐不可当的一刀!
“嘭!!!”
台面一震,大刀入地,竟扎进去半尺有余!长孙恒业双足蹬地、两臂发力、面色迅速涨红,想要将大环首刀拔出。奈何拔了半晌,竟是纹丝未动!
周巡劫后余生,不由感激地向杨朝夕望了一眼。旋即几个鱼跃、将钢叉捡回,才遥遥向长孙恒业抱拳朗声道:“傲来将军武艺盖世,智谋无双!周某人甘拜下风,愿意服输!”
说罢才挤了挤眼睛,小声提醒道,“周某挨了你大小一十四刀,共计银钱一百二十五两,还望将军言出必践。”
长孙恒业侧过脸来,满目狰狞,显然对周巡恨到了极点。谁知就在此时,一声轻响突起——
“啵!”
四尺有余的大环首刀,蓦地自台面上弹起。刀背砸在额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台下群侠见了,无不心神俱颤!
长孙恒业怒意顿消,双眼一翻、登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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