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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此薄彼,沈南宝早见惯不怪了。
风月却见不下去了,随沈南宝往荣月轩走时,捏紧了拳,小声愤愤道:“姐儿,可见您该同老太太实话实说那衣服情由的,何必让大姑娘占那个便宜!”
沈南宝牵着袖上的褶皱,语气不以为然,“同祖母说了又如何?她会替我们做主?”
沈南宝转过眸,见风月衔懑的目光,一笑,“没人喜欢唾手可得的事物,也没人会相信递到跟前的真相,你得让他们自个儿千辛万苦的寻,他们方才笃信。”
月至柳稍,洒得遍地清辉,照在沈南宝半边脸颊上,盘桓出清冷孤寂的味道。
风月懵懵然看她。
分明还是那个琼鼻朱唇,怎么好似一夕之间,都变了个人。
这种变化并非是执笔挥毫、起转承合时渐至的浓墨重彩,也并非是太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默默深就,而是突然一峰插南斗、仲夏骤雨、打头疾风,倏尔袭来,令人猝不及防。
以至于蓦然回首时竟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根本看不清自家姐儿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风月目光灼灼,毫不掩饰的纳罕尽入沈南宝的眼底,她笑着,正要开口,视线掠过一道泥金百蝶穿花的裙边。
沈南宝一怔,转过身,恭敬地福身,“二姐姐。”
沈南宛是容姨娘所出,沈南宝没回来时,彭氏专横,容氏唯诺,造就了沈南伊处处欺压沈南宛,如今沈南宝回来了,替她匀了那些气受,她这几日过得便似苦尽甘来,顺遂极了。
沈南宛恍惚就因而感激她,待她也算是和睦,平日里见着,也总是与她几分笑。
现下便是,她倚在丫鬟云畔的搀扶里笑容盈盈,“现下没有外人,四妹妹不必如此拘礼。”
沈南宝笑了笑,“我回家本就遭了许多闲话,再不注意这些,只怕不晓得会传出怎样的谣谮。”
言讫,从旁窜出一道轻傲的声,接过了话。
“技多不压身,虱多不怕痒,四妹妹你那些个流言蜚语还怕少了去?”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沈南伊摇着泥金团扇,婀娜着身段走来,待站在了两人面前,剌剌受了她们的礼,下巴便快扬到天际似的,冷哼一声。
“四妹妹这礼渐次有长进了,怪道今日国公府夫人都忍不住对你侧目,不过你也就只能这点气候了,毕竟金窝里的赖团,注定只能嫁给穷酸秀才。”
她还是说着下午那话。
企图再惹沈南宝气愤伤情。
但人总要向前看,往前走,念念不忘这种糟心事,亏了自身,快意了旁人,岂不是愚蠹。
沈南宝暗觉好笑,轻轻提了唇边,“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便该是活在金窝里的,虽说不及姐姐,托生的好,但到底是个凤尾,这要是争一争,或可争出个一番天地,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见,这做人还是不能太委屈了自个儿,得活出气节才好!”
耳畔传来极厉的风,打得她猛然偏过头。
风月猝不及防这一遭,怔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
半晌,风月才找到自己的声儿,凄厉惊呼,“大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您怎能打我们姐儿呢?”
沈南伊横她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跟前大呼小叫?”
这般说着,明筝递上一叠锦帕。
沈南伊接过来,拭了拭手,待得擦尽了,她掷了手帕,冷笑一声,“我是嫡是主,她是庶是奴,做奴才的就该听主子的话,主子要打奴才,奴才也只得硬生生的受着,连痛都不许呼!”
沈南宝缓缓抬手,抚上脸颊,火辣辣的痛觉,刺得她秀眉轻蹙,忍不住嘤咛一声。
水葱似的手,细嫩柔软的指节,还有那甜糯的声口,都让沈南伊恨不得将沈南宝狠狠踩在脚底,慢慢的碾。
“如今在家宅,四下都是我母亲的人,也不必顾忌那些你所谓的针眼子,碎嘴子!你要是不服,你尽可就着这张脸拿到祖母跟前去晃,与她哭诉哭诉,看祖母到底偏向谁!”
说着,沈南伊自顾冷笑一声,“我也期待着你将这事闹大,倒时我且要把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说法与大家乐道乐道,瞧瞧到底是我经年的规矩学岔了去,还是你这坊间教养出身的下九流心术不正!”
她的声音厉厉,在这样迟重的寒风中,像极了电闪雷鸣,打下来都惹得远处下人心头一骇,纷纷翘首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以为沈南宝会同素日前那般,不甘示弱,两相吵嚷起来,没曾想,她却抚着一半的脸颊,屈膝道:“大姐姐教训的是,是我一时脑子积了糊,说出了悖逆的话,还请大姐姐惩罚!”
众人都有些怔住,就是沈南伊望着沈南宝也木愣愣的。
还是沈南宛回过神来,走到沈南宝身侧,也屈了膝道:“大姐姐,四妹妹年纪轻,尚不更事,说话便没遮没拦了些,您心胸宽广,且不要同四妹妹计较。”
沈南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没遮没拦?
那心里便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所以这才一吐为快。
果然,她料想得没错,这个沈南宝心里是个有成算的,今日春日宴自己出丑少不得她暗中推波助澜。
但今日这一巴掌,连她自个儿也没料到,也怕沈南宝真跑到老太太跟前去哭。
所以她方才才那般赫赫厥词,为的就是吓住沈南宝。
现下看来,沈南宝当是被唬弄住了,所以才有这般的赔罪。
何况此下两人皆给台阶下,她顺势下来,既打了巴掌,事情还不会闹大,何乐不为?
想罢,沈南伊长舒一口气,作出消气的模样,“你晓得自个儿错便好,不过,祖母方才才教训了我们身形言令,你答应得快,扭头便忘了,我是长姊,有必要督诫你,这也是为你好……”
她说了一大摞的话,二人听得晕晕乎乎,只听清楚了她最后道了一句,“便罚你抄《女诫》十遍罢。”
“今日我乏了,便不同你们兜搭了。”
说完,沈南伊蠕了蠕嘴巴,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转头绕过抄手游廊,匆匆投进了无边的夜里。
沈南宛这才啧啧地将沈南宝扶起,言辞中带着同情,“可怜见的,这玉琢似的一张脸,得养到什么时候才好的了?祖母平日最看重晨昏定省了,你这近日又往祖母屋里送着药,祖母看着难免不问几句……”
沈南宝手被她拽在掌心里,温热的一片,心却很冷,她垂下眸,怯懦的语气里夹缠着无可奈何,“祖母若是问起,我便道是我摔的,我在外教养,行止一向没个规矩,摔着碰着了很正常。”
沈南宛听罢,大叹一气,重重拍了拍她的手,“你挨了打,认了错,最后到了老太太跟前,还要为此揭自个儿的短处,替她隐瞒,我……”
沈南宛那双娉婷袅袅的秀眉弱弱一蹙,似道尽了千言万语的不甘。
沈南宝便在这样目光里潸然泪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多谢二姐姐替我求情,我脸上有伤,得快些回去上药,免得这泪淌了伤口更难消了。”
沈南宛连连点头,便任着她轻轻一挣,挣开了桎梏,转身走近了夜里。
此时阖府都挂起了灯笼,寂寥漆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的燃起了光亮,随着风一拂,便晃晃荡荡,在地上洒出飘飘摇摇的影儿来。
沈南宝方方还委屈至极的神情此刻一瞬冷漠了起来。
而那往日急性子的风月也一改常态,没有咋咋呼呼大闹着不公,竟一声不吭,只扶着沈南宝往回走。
沈南宝觉得奇怪,朝她看去,那小丫头便很快转了脸,冲着那无边际的穹隆齉了齉鼻。
那轻微的,从鼻腔通气的凝滞声,听得沈南宝忽而心头一热,她笑了笑,安慰道:“没什么要紧,大姐姐打得不重。”
风月惨然地扯了扯嘴角,牵出极为难看的笑,“姐儿难不成比奴婢还皮糙肉厚?这么响亮的一声,奴婢听着都觉得疼,姐儿不觉得?”
大抵是忍不住了,那泪随着声一并泣了出来,风月胡乱援袖拭了一番,“姐儿莫怪, 奴婢……奴婢就是替姐儿委屈,您从前在赵老夫妇跟前养着的时候,虽说不必现在锦衣玉食,但到底是个宝……如今,如今……”
她太伤心了,说道后面说不下去了,只剩下蚊蝇似的抽噎。
沈南宝听着,停下了脚步,怅然望向天,眨了数次眸后,她看向远处的树丛,指着问:“你瞧,那树丛里是什么?”
风月张着泪眼看过去,迷滂滂的,只觉得一团模糊,她摇了摇头,“掩得太密,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沈南宝又指了指头顶的罩灯,“那这个呢?”
风月心头纳罕,不明何故,却也老老实实回答,“是灯。”
“怎样的灯?”
风月仰起脸,细细看了一番,再道:“是……晃个不停的灯。”
沈南宝点点头,一双眸沉静如水地看着她,“是了,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疯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正所谓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让她加倍偿还,何苦愁着眼前的伤痛堕泪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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