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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有风飒飒响动,一如风月剧烈砰跳的心,半晌,她才低下头,长长一叹,“姐儿,您说得对,是奴婢目光短浅了。”
她说着揩了揩眼角余泪,重镇旗鼓,打气似的地道:“且等来日方长!”
虽是这么说,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风月擦干净了泪,才刚信誓旦旦,扭过头看到沈南宝脸上的伤又迭声抱苦起来。
“这大姑娘下手也忒狠了!她也不怕自个儿手掌疼吗?”
沈南宝从妆奁取出个掐丝盒子,揭开盖,就着小指腹挑了点药膏,对着菱花镜,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画圈。
弱弱的药香在温暖细腻的颊畔上氤氲开来。
她垂着眼,语气凉薄寡淡,“手哪比得上脸娇贵,不过她素日不做粗活,想来打我也费了点手腕,且得令她颤上个一两日。”
苦中作乐,大抵便是这个意思罢。
风月默默嗟呼,抬脸却又是那忿忿不平的样儿,“这样也好,到时抄不完《女诫》让她到老太太跟前讨骂。”
稚嫩的声口刚匝地,便惹得沈南宝粲齿一笑。
大约是牵扯到了伤口,沈南宝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她才缓过劲,喟然道:“你以为她为何再罚我抄《女诫》,真是因着长姐如母,想教我规矩?不过是摆明了要让我替她抄写?“
风月一愣,不可置信地惊呼,“大姑娘怎么能……”
气得太甚,冲得脑子嗡嗡的响,竟一时半刻挑不出什么话来啐。
须臾,风月才切齿道:“既是如此,姐儿您便抄,反正大姑娘对外也是教训姐儿,又不并非挑明了让姐儿代抄,姐儿便将这二十遍《女诫》抄得一模一样,到时看大姑娘怎么拿去给老太太交待!”
菱花镜里映出风月愤懑的秀丽脸庞,沈南宝心头淌过一道暖流,脸上渐次露出平和的温情。
“她既是有意让我代她抄,岂会轻易让我用自个儿的笔迹蒙混过关,防不得我还会因此多抄几遍。”
“怎么能……”
声音戛然而止,风月像是被扼住了喉,脸色涨得通红,半晌她重重叹了一声,“便只能老实抄了?”
沈南宝点点头,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书案边铺上纸,一遍一遍拿镇纸捋平。
那纸是玉版宣,质地坚厚,借着光看,宛如玉致,也算是贵胄高门中中上乘的品质了。
但即便如此,踱来接过沈南宝手上活计的风月,还是忍不住诘怨,“从前不曾住过这样的显赫人家,只听旁人说这些千金端庄毓秀,是懂事温情的人儿,当家主母端的也是稳重豁达、不分轩轾的操行,回来经历了一遭,才晓得现形,都是些魑魅魍魉!”
风月切齿有声,拿着镇纸作捋也哼哧响得厉害,“不说旁的,便说这纸,主母真是用足了心计!叫姐儿您说不好不行,说好也不行!”
风月转过头,迎上沈南宝皎皎如明月的脸庞,道:“阖府上下,不提老太太老爷用的是顶好的澄心纸,但其他各房的姐儿哥儿都是用的连史纸,虽道同是宣纸,但连史纸白如脂玉,厚薄均匀,最适书写了。”
沈南宝心里明镜,听她这一番气话,只笑了笑,“且让她去耍她的小心机,露她的小肚鸡肠,我们跟着置气作什么?何况,当时打定主意回来时,不已经料好了要受这些差别待遇?”
料到是料到,但真当经历了,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她可做不到自家姐儿这般刀枪不入。
风月嗐了一声,也不往沈南宝跟前撒气了,默默地捋平了纸,取了装着清水的小盂,倒入砚池,待到墨块在砚池里百转千回时,她才有些感喟,“细想想,方才奴婢那话也有些偏激,那主母大姑娘确是如此,二姑娘却不然,先前还替姐儿求情,想来大抵是同一出身,所以便感同身受罢。”
沈南宝正缚起袖子,提笔蘸墨,听了这话,脸上挂起一抹讥笑,“她好,她哪里好?是告诉我没有外人礼数或可不用讲究,有了外人还得遵循的好,还是告诉大姐姐我心直口快,但所诉皆是由衷之言的好,又或是借着替我鸣不平撺掇我到祖母跟前告状的好?”
风月一怔,惊愣地看向她。
沈南宝翣眼来望,明明半边脸颊已经肿得滑稽可笑,但那面目迎着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厉。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没有棱角的,瞧着也是慈目和善,温良谦逊,你便觉得他们好,与他们诉说衷肠,却不料他们那层皮子下,骨子是坏的,是沤着脓水的,转头便将你的衷肠幻化成戳你心窝子的刀!临到头,或许你都还念着他们的好。”
沈南宝将笔尖在砚台上舔了舔,又道:“妾以色飨主,是仰主母鼻息,等同玩物的卑微贱流,一朝恩爱,一夕冷落,都是常见的事,更何况当年沈府那么多姬妾,如今只剩下来了这么一个?你以为全凭的是性子软糯,又或是替父亲诞下一子的缘故?”
沈南宝说着,信手走笔,在纸上稳稳落下‘卑弱’二字。
那厢碧山长房,烛台上还点着灯,夜风长驱直入,拂得烛影乱颤,满屋子的陈设也跟着晃悠起来,殷老太太额头的青筋也似乎跳得剧烈了。
“她真这么说的?”
胡妈妈道是,毕恭毕敬的声音里带了些气性,“奴婢也没想到,还好老太太察觉不对,叫奴婢仔细跟着姑娘们去,不然怎能听到四姑娘道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来……”
“我有问四姑娘吗?”
殷老太太掀起眼皮,看向愣在原地的胡妈妈,嘴角压了下来,“我是问大姑娘,她真是说的阖府都是她母亲的人?”
胡妈妈心惊胆跳,觳觫着垂了头道:“是……如是说的。”
殷老太太靠在围床边,抹额下的那双浑浊老目眯成了一条缝,“伊姐儿自小承我膝下长大,她什么性子我最懂的,平日虽纵性乖觉,但揆情度理,也不算太僭越,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我干预太多,也悖了人理,却忘了纵一时口快,积久必为灾害,今个儿春日宴不便是警示?若再这么任由她下去,只怕到时无法无天,扰得阖府不宁!”
说得太急,冲撞了嗓子,惹得殷老太太捂着嘴连嗽了好几声。
胡妈妈连忙上前来拍,“老太太急什么,索性没什么酿成什么大错,还可补救。”
殷老太太牵了牵嘴,唇边扯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没酿大错?今个儿国公府夫人那意思摆明了是要同沈家论亲,伊姐儿那么一通话撂出去,哪里还能成就?我起先想着这事不好与她说,怕她在另外两个妹妹前掉脸子,自个儿也伤情,她却不懂我的一番苦心,背后竟还这样厥词!”
殷老太太忍不住又咳了几下,两颊泛起了酡红,这才放缓了声气,道:“也罢,你派人去她的静怡轩令下,必得抄完了《女诫》方能出门。”
胡妈妈连忙道是,招呼了人进来,转身踯躅着问了一句,“老太太,那四姑娘呢?”
“宝姐儿?”
殷老太太眯起的眸子慢慢展现出不一样的光,“我早先便料到她心里有着盘算,原以为需得好一阵儿才会显露声色,便想借着今个儿这衣服的事顺藤摸瓜,没想她被伊姐儿挑衅几句,竟这般沉不住气了,沉不住气也好,沉不住气便证明心机不深,好拿捏,日后也定会露出破绽,且看着罢,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深宅内院的下人素日做着苦差事,唯一点的乐趣,便是谈论府上的琐事,自然不会错过静怡轩里住着那位主子遭老太太罚了的消息。
风月去后罩房按例拿头油时,正听着旁边几个下人围拢在一起说起此事。
“还是老太太一碗水端平,谁也不迁就着谁。”
“说你天真,你还同我急,我且听人家说了,老太太要真是一碗水端平,怎不着人去荣月轩送膏药?只罚了大姑娘……摆明的是被大姑娘那句‘府上都是母亲的人’气着了。”
风月回到屋将这事尽相说了,明明坏人落了惩罚,她却一点喜悦的心情都没有。
“姐儿,别人倒罢了,这老太太,怎么说您也是老爷的骨肉,这……”
沈南宝却显得很心平气和,她望着案上那写满一页字的纸,吹了一息,“我来了沈府多日了,明里暗里吃了大姐姐多少亏,祖母能不晓得?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这也是为何我昨个儿不提衣服的事。”
风月瞧着她,讷讷的,倏地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姐儿您说的,来日方长?就像那春日宴,故意挑衅了大姑娘,让她自个儿说错话。”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啊,能左右别人说话,何况,我也没想着和她斗。”
沈南宝有些失笑,眉目却深深的,拿起面前那页纸,让风月拿到一边去晾干。
借着春光,那娟秀的小楷,横撇勾捺,明明该是妩媚风流,宛转迤逦的字体,沈南宝却写出了怒猊渴骥,风骨铮铮的境况。
都说柔夷把柔翰,风月怎觉得她家姐儿倒像是起马迅风雷,擎刀杀四方的铁腕悍将。
惊疑再次掠过心尖,风月没有把得住嘴阀的,道了一句,“姐儿,奴婢,觉着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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